柳雪莹感到脑袋越发的昏沉,眼睛怎么也睁不开,甚至好像已经快要丧失知觉了。好像有一个东西不停地拉扯着自己的意识,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但是强烈的不甘又促使着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好似便有无数条水流紧紧束缚自己,越挣扎越紧,以至她动弹不得。
唯一令她有些念想的是,她的听觉还没有完全失去。柳雪莹仔细听时,却是涓涓的流水声划过耳旁。
怎么可能!自己在水中,可是为什么呼吸完全没有问题!
她有些绝望,自己应该处身在幻境里,但愿这是个梦,一觉醒来一切无恙。念及于此,便沉沉睡去,可是她的眼角却流出两行清泪,无关悲喜。
“你意已决,我本不应再劝,可是……”
“先生,我已经等了两百年,既已有了消息,你觉得我可会罢休?”
“我不是想阻止,只是提醒你,即使你找到了他的转世,他也不会记得你。更何况,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他,你又何必再前去打扰。”
“先生说过,心之所执无可医。我只想找到一个答案罢了。”
“好吧,我既已承诺于你,便为你争得七日轮回。记得,七日一到,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烟消云散。”
“记得了。”
一座阁楼前,身着白衫的青年男子摩挲着手中的精致手链。思索再三,转身来到身后的巨石旁,轻轻地将手链放到石上,突然石头好像泛起了层层涟漪,把手链融了进去。青年男子眼睛闪烁了一下,默不作声地进了阁楼。
只余留远处的淡淡的叹息:
“鲛人泪,苦煞人,生死相随。”
这个时候正是阳春三月,青州城内外好似活了过来。络绎不绝的行人熙熙攘攘的走在官道上,两两一伙,三五成群。不用说,定是青州城内的富户贵人出来踏青,这么好的时节,对于那些达官贵人来说是吟游赋诗的最佳时段,但对于普通百姓,便应该出来谋生赚钱了。闲了一整个冬天,无论是谁,都牟足了劲准备过接下来的生活。
离城门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此时里面的树都只是刚刚吐出了绿芽,那些嫩芽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蓬勃而有朝气。地上的小草顶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土块,舒展着柔软的身体,迫不及待的想要看见今年的第一缕阳光,小草上都带着些许清晨的露珠,挂在上面,就犹如一颗颗宝石一样,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小树林中间的道上突然间出现一个黑点,在缓慢的移动着,远远望去,好像是一只爬行的蚂蚁。等近前仔细看时,哪里是什么蚂蚁,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后背着一个小山似的包裹。
少年背着包裹,看似走得异常艰辛,倘若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每一次所踏出的步子,都是一般大小,极有规律。少年虽然额头上有着些许汗珠,但是他的气息却并没有混乱,仍旧十分均匀。走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眉头蹙成一团。回头看看,嘴里嘟嘟囔囔。又猛的一抬头,看见正前方站着一个人,便嘿嘿地笑了起来。
来人看着是一个弱冠青年,可是模样确是异常清秀,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着一身淡蓝色长衫,只有袖口有着几条紫色暗纹。站定看去,说不出的神秘莫测,如同出世的仙人。
蓝衫青年背负着手,玩味似的看着面前有些憨厚的少年。
少年腾出一只手,托了托快要掉下来的包裹,又挠了挠脑袋:”先生,你叫我偷的桃子在包裹里……”
还没有等少年说完,先生便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什么偷?半个,你记住,这叫拿。先生我游历世间,就是为了体察人生疾苦,偷……拿几个油桃是为了品尝世间百味……”
先生说着伸出一只手在半个身后的包裹里摸索。不一会儿,掏出来好几个桃子。
半个应了一声,不敢辩驳:“先生,那为什么你让我去拿,自己远远站着?”
先生拿起一个油桃,很自然的在半个的青色皂衣上擦了擦,然后塞到了半个的嘴里。半个也不恼,用空出来的手吃着桃子,同时等待着先生的下文。
“你懂什么?半个。我是去望风,你没看见果园子里那个老汉拿着棍子在那里转悠吗?要是被他发现了,我们就得一起跑路。”先生咬了一口桃子,有些脆,眼睛享受得眯成了一条缝。
“哦,先生,那为什么上一次偷酒的时候你自己一个人跑了?结果我被人家塞到酒缸里泡了两个时辰。”
先生被桃子呛了一口,脸憋的有些红,又有些恼羞成怒,伸手把半个的头发揉成一团,而后满意的扬起了嘴角。
半个晃了晃脑袋,知道先生有些恼,不宜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转头问道:“先生,我们这次为何来青州啊?”
先生点了点半个的鼻子:“为了完成承诺。”看着半个揉自己的鼻子,打了一下继续说道,“《异志·仙灵》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说的便是一种天地仙灵‘鲛人’,他们鱼尾人身,本生活在南海。当年我因故去往南海,曾受鲛人族灵女所助,因而许下一承诺,这次便是为了这一诺言而来此地的。”
先生转过身去,面向青州城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其实,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子。两百年前,她与前往南海的人类男子欧阳暗生情愫,互许终生。却不料欧阳后因家庭变故返回祖居,从此杳无音信。而水心却因鲛人族的禁忌无法去往内陆,只能在南海苦等两百年……”
半个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圈:“先生,那我们这次要来干什么啊?”
先生伸出右手,遮住并不强烈的阳光,望了望面前的青州城,又帮半个整了整头发,看着他稚嫩的脸,说道:“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该做的都做过了,其它的顺其自然就好。”
两个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小树林里,清风吹过,有些虫子在叫,什么都没有留下。
青州柳家世代以商贾为本,所经营的产业遍布整个北方,所以家族异常富硕,老天也许是公平的,给了柳家家财万贯,所以其宗族一直人丁不兴。到了这一代,柳老爷子更是只有柳雪莹一个掌上明珠,因此柳家上下将柳雪莹当成宝贝似的,呵护备至,凡事无不应允,更不允许其受一点委屈。而且,柳雪莹与现任青州知府的公子陈子墨有了婚约,两人郎才女貌,般配至极,在整个青州城也是一段佳话。
自古有话云,春困秋乏。此时刚过午时,正是柳家大小姐歇息的时间,由于她最讨厌其他人打扰,所以下人都被支了出去。一切都毫无征兆的,柳雪莹雪白的右手腕上随着一片隐约的蓝光突然间出现了一条精美的手链。
手链,性温和,有守护,祈福,避灾之意。
出现在柳雪莹手腕上的手链名为“鲛人泪”。饰件环环相扣,大部分为镂空雕刻,底色为银,闪烁着清冷的光。手链正中间镶嵌着一颗极致美丽的蓝宝石,仔细看时,就像一颗时刻便要滴落的泪珠,不间断得从其中流淌出淡蓝色的流光。
宝石中倾泻的淡蓝色光芒慢慢地包裹住柳雪莹的身躯,仿佛要将她融进去。就在这时,光芒突然间受到了极大的吸力般涌到了柳雪莹的眼眶里,不停的,眼睛演变成了一个蓝色的漩涡,吸收所有的光芒。
随着蓝光的逐渐消失,柳雪莹的眼睛猛然睁开。
与其说现在的躺着的是柳雪莹,不如说是水心,鲛人族这一代的灵女。而柳雪莹,现在的意识已经被困在了魂海里。
水心轻轻的摩挲着手腕上的手链,来到梳妆台看了一下自己的面容。不知为何,她总是有种异样的感觉,更准确的说,是不安。
“无论如何,事情一旦开始自己便没有了退路,对吧?”水心喃喃。
她努力地甩脱这种心绪,挑了件素色的挑线纱裙。抬起右手,用手链在虚空中划出了一个圆圈,圆圈完成的片刻,一股磅礴的蓝色水流从中涌出,将水心淹没。而后,一切消失于虚无。
青州城地处交通要道,因而也是一等一的昌盛,熙熙攘攘的人群进出这座城市,车水马龙的便利造就了它的繁华,给予了其无限的生命力。这座欣欣向荣的地方,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可以使它强大着的一切,而后又吐出一切,以扩大自身的影响力。
水心走在青州城的大道上,不同于南海诸个灵族生活的地方,人类的世界给了其巨大的冲击。以前顶多是从别人的口中了解人类社会,尤其是那个离自己而去的男子。
“您呐,瞧一瞧煎饼,好吃的煎饼……”
“曹家的泥人,泥人啊,买一个给娃娃吧。”
“糖葫芦……酸甜的糖葫芦……”
一个个嘈杂的叫卖并不使自己感觉烦躁,反而有股子亲切的味道,这种感觉是在海水中感受不到的。
水心并不着急。
她已经等了两百年,七天时间,她觉得自己是等的起的。
或许就像先生所说,自己眷恋的不过是一种感觉罢了?不,水心可以肯定告诉自己,她爱欧阳,在世间找到他的转世,那便够了。
自己,只是要一个答案,一个欧阳弃约的答案。
更何况,水心看了看自己的手链,它也会给自己指引的吧。
水心施了术,所以她在青州城悠闲的走并没有人看见自己,她喜欢这样,兴致勃勃地逛遍半个青州城,吃了两串糖葫芦。水心喜欢这种东西,酸酸甜甜的。
向前方走着,水心突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自己肩膀一下。该死,自己还是太大意了,手链的作用并不能无限持久。
来人似乎确认了是自己,拉着水心的手就走:“雪莹,你怎么不吱一声就一个人跑出来了?柳伯母快急疯了,已经把家里的仆从全部遣了出来寻你。”
水心眉头皱了起来,眼睛里闪烁了一道凶芒,立刻把手从来人的手中抽了出来。
这时,水心才看到来人的模样。一个双十年纪的青年,容貌俊美,可是面庞上却有着一丝掩藏不住的焦虑和疑惑,他身着黑白相间的云雁细锦衣,全身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华贵的气息。
仔细想想,整个青州城也只有柳雪莹的未婚夫婿陈子墨敢对水心如此。
“怎么了,雪莹?”陈子墨问到。
水心虽然暂时占据了柳雪莹的身躯,却并没有她的记忆。看着陈子墨,水心有着一丝熟悉的感觉,有些亲近。但是,她知道,此时的自己还是尽量不与柳雪莹亲人接近,以免对自己造成不便。所以,对于陈子墨,还是冷淡相对,伺机离开才好。
陈子墨清楚地感应出了水心对他所表现的冷淡,心中疑窦丛生。他也不是笨拙之人,怀疑难道雪莹生了什么魔怔不可?
陈子墨看着水心脸色红润,精神饱满,并不像有什么病症。
“雪莹,没事吧?是不是病了?”说着将手放在水心的眼前晃了晃。
水心此时也有些无奈,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些马脚,可是再开口,错误百出,更让人起疑。
心一横,有了主意。三步并两步,如灵猫一般,闪进了临近的偏僻的小巷子。
陈子墨心中有些茫然,可是片刻之后便回过神来,也不思索,躲过人群,瞬间跟了上去。
看见水心在前面一溜烟就没了,陈子墨心中五味杂陈。自己今天刚到柳府,就看见柳家女主人几乎快将整个家都拆了。柳雪莹突然间不翼而飞,这不是要了老太太的命吗?结果柳伯母拉着他哭诉了好一阵子,直至他信誓旦旦的保证在两个时辰之内把柳雪莹完好无损地送回家才得以脱身。其实,在刚一得知消息的片刻,他的心里就焦躁不安,但是首重之事便是将老夫人安定下来,万一雪莹没找到,当家老太太再给弄出个好歹,柳家也就真的完了。
出柳府后,陈子墨在青州城带着一群人几乎转了个遍,也没看见雪莹。按理说,只是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她一个大活人,又是个弱女子,无论如何也是走不远的。难道说,被人绑架了?想到此,心里就惊出一片冷汗。
可没成想,刚遣散手下分头去找,就看见了失踪了的柳雪莹。
但是她的表现,太让自己惊愕了。
转到了巷子深处,陈子墨就停下了脚步,前面已经失去了水心的踪迹。
往前又探出几步,他觉得今天的事情有些怪异,不会那么简单。而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柳雪莹问个清楚。
陈子墨背后突然间寒冷刺骨,心中有一种骇然的感觉。
“这副身躯可能和你有莫大的关系,但七日之后必定原样奉还。不要再追来,否则后果自负。”水心将右手从陈子墨的后背上抽开,随即一个淡蓝色的漩涡消失在她的手掌之上。
陈子墨听到声音的时候,心已经跌倒了谷底,可是一咬牙,转过身去:“我不管你是人是妖,但是抓雪莹做什么?假如你需要肉身的话,我的你随便拿去,还请你高抬贵手,放了雪莹离开。”
水心怔了怔。没想到眼前这个男子竟有这份胆识。
“我不是人类,只是暂借这个皮囊用上一用。”水心点了点自己,“你的我用不了,也不想用。”
陈子墨听了半句,心如死灰。接着听下去,没想到妖怪竟有嫌弃自己的意思,有些恼怒。在陈子墨的眼里,不是人类,夺人身体的自然就是妖怪了。
想了片刻,顿时有了办法,打定主意,竟然镇静了下来。
“我不信你,妖怪。”强撑着,陈子墨对水心说道。
之后陈子墨明显看到面前的熟悉而陌生的女子眼睛里闪出一丝迟疑,心不禁咚咚地跳了起来,是啊,对方可是个妖怪啊,万一不小心惹怒了她,自己肯定没有好结果。
“也好,倘若你不放心,跟我七日也罢。”陈子墨放下心来,抬头一看,刚巧看见水心嘴角那一闪即过的笑容,背后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寒颤。
陈子墨第一次认真地观察现在的水心,发现她的瞳孔有些奇异。棕色的眼眸旁边萦绕着一圈蓝色的光晕,仿佛从中间盛开的怒莲,灿烂开放。又如水流一般流转在双眸之侧,勾人心魄。
努力回过神来,看着在一旁挑捡海螺的水心,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女子没有一点惧意,有的只是一种对柳雪莹的担心。或许,是因为她没有伤害自己?
她挑选海螺干什么?并且还是只挑那种奇怪的凤凰螺。
奇怪的妖怪。
陈子墨直勾勾地盯着她把自己挑好的凤凰螺拿在左手中,然后用右手腕上的一个手链轻轻点一下,她手中的海螺表面便像水面荡起了层层波纹,然后将其放在耳边,认真倾听。
莫名其妙。这是陈子墨给她评价。
但他又情不自禁地将一个海螺放在了耳边。
风声?
不,是歌声。
陈子墨心中有些惊奇,将海螺更靠近了自己的耳朵,果然是歌声。不过有些模糊,却很悦耳。就好像那是恋人对远去情郎的思念,被风承载着传颂到了远方。
听着,为什么有一种悲伤?
放下手中的凤凰螺,陈子墨的嘴角扯了扯。
因为他突然看见水心手中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道士,嘴角漏出一丝戏谑的笑容。而道士则是满脸的骇然和对陈子墨的深深的羞愧,不远处,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管家浑身打着摆子,看起来惊吓的不轻。
陈子墨现在都有想掐死面前那两个人的冲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自己好好的计划弄得现在无法收场。看来自己今天注定命丧于此了。
水心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把戏?可笑,自己堂堂正正鲛人族的灵女,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被一个人类道士打败?
可是斤斤计较,与自己也无多大益处,而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人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完成的。
水心不管其他,在陈子墨耳朵边嘱咐几句,飘然而去。
陈子墨看着水心消失的背影,咬牙切齿,叹了口气,直奔柳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