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狭小黑暗的密室,密不透风。寂静中隐隐传来各处燃烧倒塌的声音。老佣兵率领一百八十三名多诺万人在点燃了城堡各处之后冲了出去,将我们三人留在这里,就在大厅地下两人深只能容纳几个人的斗室里。欧卡亚冻日干燥的寒风会卷起房间窗帏的灰烬飘向远方,远处的人也应该能看到这里的火光。
不要过来!我鼓动着本原,两次,又是两次。没有回应。
维多利亚与尤尼雅手执长剑守在密道口,沉默不语。多少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最后只听到一声巨大而沉闷的撞击声,那是大厅殿顶的坍塌,回响不绝。噼啪声与燃烧着的木条滚动声、断裂声清晰可闻,逐渐都归于平静。英尔曼士兵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涉动慢慢围拢,搅得我在元素中的触丝一阵阵颤动。那会有多少人?我不敢过于接近,在这些士兵中有几十个强大的本原——那些年轻而精锐的赤焰黑袍大法师,只能在那些逐渐缩小的元素空间中用若有若无的思觉窥视着。如果是那些法力更加强大的长老也许能发现我散布在空中的思觉,幸好长老们并没有在这里。
也许之前所做的这些能骗过他们,也许他们会以为我们在黑暗中已经逃逸。在又一次送出个讯号之后,我已经不敢再鼓动本原,但愿亚克能够看见。
忽然,那些强大本原周围原本自由流动的元素慢慢凝滞起来,被慢慢凝聚成道强大的网,如一个巨大的罩将这个小小的城堡笼罩其中。那些赤焰黑袍大法师正在运用魔法,他们想做什么?
一道道微小的各系魔法从各个本原中延伸出来,在元素中如黑夜里燃烧滑翔的火箭从周围蔓延进来——探测魔法!这些黑袍大法师还没有强大到足以使用灵觉探测,而使用的是各系的探测魔法来搜索已经是断壁残垣的城堡,寻找那些异乎寻常的元素波动或者元素散布异常的地方,寻找也许掩藏在其中与周围元素截然不同的本原!如果有时间,我相信他们更愿意将每个地方都挖掘开来仔细搜寻一番。
我不假思索地咏唱起一组五系魔法,光芒在手指间跳动起来,暗室大亮!
“你在做什么?!”尤尼雅怒喝,细长的精灵族长剑在我身前闪闪发光。
“他们在搜索我们,用魔法探测术。也许我能骗过他们。”
“胡扯!这么大的地方他们怎么能搜索到这里!你又在弄什么鬼?”尤尼雅又惊又怒。那神情告诉我,她已经立即认定我一定在图谋不轨了。
“没有时间了,他们有很多个魔法师。我没有这个把握……”
“至少你有把握告诉他们我们藏在哪里!”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话。我已经能够感觉到那剑尖的冰冷。
“尤尼雅,我知道无法说服你。可是,”我只好转向犹豫不定的维多利亚:“维多,如果你不能让这位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小姐恢复理智的话,那么恐怕我们都得葬身在此。所以我尽力做我能办到的事情,你做你能做到的。”
但愿我能承受那么多的力量。随着魔咒的咏唱与手结的打出,五种元素蜂拥而至冲入已经就不甚安宁的身体里,带起身体各处熟悉的疼痛和骚乱。我要在他们搜索到这里之前将身体内的元素构成调配成与暗室外泥土里的相似,而且要更浓厚许多倍——这样暗室里才能在身体的影响之下慢慢形成与周围一样的元素构成。这需要大量的土系和少量其他各系元素,我已经没有时间来解释了!一组组魔咒熟练地念出,兽人骨骼不堪重负地咯咯直响。巨大的疼痛中,手指已经开始扭动!
在魔咒的间隙与闪耀的光斑中,我看到维多利亚拉过了尤尼雅的手,解开自己的衣裳将那只手放到自己胸前。尤尼雅明白了,脸色极其惨白。可她的失望与痛苦带动起的本原的涉动如此明显!
我尽力忍受住各种肌体的咬噬:“如果你不想多诺万城一百八十三名战士白白死去的话,一定要冷静。必须冷静,否则会带动起元素的变化让他们发现!”也许是我现在可怕的样子让她恢复了理智,她本原带动的涉动慢慢消失。一股细小的金系气息从暗室下几步远的地方滑过。在它于远处消逝后,我才又打一组魔法——顾不上身体的承受了,已经越来越多的气息流向我们这个方向延伸而来!在气息经过的时候,不能让他们探测到本原,不能让他们觉察这个“泥土”之内有元素的滑动,土系的元素倒是可以多一些。
一阵晕眩,有双手扶住了我。维多利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边,满脸的惊诧与关切。在她手中的臂骨如活蛇一样,带起各种难耐的剧疼!而尤尼雅站在原地如昨晚看到丑陋时候的我一样呆呆盯着。我费力地对她说:“不用……怕……没……事情,慢慢走过……来,慢点。”
在她走过的地方思觉立即延伸进去,将滑动的元素凝滞住然后慢慢离开——在泥土中可不会有风!
“他们……用的是魔……法探测术,”我尽力解释:“和……我一起走,动作……要慢……不要出……声。”
我收起了手结,周围立即陷入黑暗。在元素的空间里,我看到一股股箭流游动。那些黑袍大法师正逐区逐块地放出探测魔法,慢慢向已经充满各种元素的暗室这个地方搜索来,形成丝线一样的线网。幸好这个城堡固然小,可与暗室以及我们三人相比还是大了很多。这些探测的气息都只是直线前进,只有遇到可疑的地方才停留一下。
二、三根直线从不同的角度向我们站立的地方延伸来。我慢慢抬起手抓住身边的两个人想示意她们望前走,可怎么也迈不动该死的腿!维多利亚明白过来,托住我的身体往前挪动。“对……就这样……”我捏了捏她的胳膊停了下来,尤尼雅也小心地跟了上来,伸出手抬起另外一侧。思觉在那些气息到达之前凝滞住了元素,然后消散开来。
直线继续延伸过去。
那些黑袍大法师终于开始搜索我们这个区域,几十根细线不停穿插而来,一次又一次。黑暗中,三个人或进或退,或分或合,缓慢地做出各个动作——就象是席多瓦城堡那个夜晚上的舞会。不同的是那充满着光亮,处处欢声笑语、美食甜酒,而这里却狭小阴暗,处处杀机!
黑暗中,只有骨骼摩擦抖动发出的咯咯声在伴奏。
终于,黑暗中的舞步停住了,黑袍大法师们向后面的地方搜索去。我低声说:“不要动……也……许他们还会……再来。”
疼痛中等待的时间过得如此缓慢,就象手中紧握的细沙粒粒落下,就象一个千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声英尔曼的军号响起——那是他们收队的号声。维多利亚与尤尼雅忍不住一声欢呼将我围在中间紧紧拥起,这么用力!我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维多利亚的怀中,汗水和疼痛一起冒了出来。
“怎么了?!”尤尼雅急切地问。
“没……什么……”那些魔咒和手结会将我身体里翻腾着的元素排遣出去,疼痛会象来的时候一样离去,鼓噪着的肌体也会慢慢平复,最多不过就是第四次余崩而已。
维多利亚轻轻坐在了地上,将我婴儿般地抱着,头枕在她的胳膊之上。见鬼!我不喜欢这样,可也没有力气自己站立起来。我第一次发现,以前已经熟悉了的黑暗是这样讨厌!一团白色的光芒在恢复了平静与纤细的手指间跳跃起来,将暗室笼罩上淡淡的乳光。
“你……到底是谁?可以告诉我吗?”因为亮光而变的陌生起来的尤尼雅轻声问。
“月儿兰,亚里巴桑人。”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早说?”
我苦笑起来:“那时候你会相信我吗?”
尤尼雅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现在我相信。”她握着我的另外一只手,将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的银白色乱发拂开说:“她真美。维多……维多利亚,不是吗?”
“当然。”维多利亚紧紧搂了一下。
我不由皱起了眉头。英尔曼士兵已经离去了,那是说明战斗已经结束。亚克呢?他安然无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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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原猛然震动了两下——就如同琴弦被践踏过,扯得四肢中勉强安稳下来的元素一阵抖动!这,不是亚克的气息。是谁如此强烈而卤莽地拨动了我的灵石?一个隐约有些熟悉的斗气,可我不知道那是谁。他呢?疼痛伴随着手指间的火光一阵跳动,闪烁不定。
“怎么了?!”正在注视着我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有……人。”这个气息如此接近,几乎就能确定就在城堡废墟的外面。我鼓动起本原告诉那个人收到了讯息。看着两张关切而不安脸庞我解释道:“好象是……印莱特人和摩尔德加人,不要出去……还不能出去。”
“可,那不是你的……”尤尼雅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只能压制着疼痛说:“他们对我很好,尤尼雅。两个大陆都很大很大,不但有欧卡亚人,还有高岗人、南亚里巴桑人、潘古特人、北圣地亚哥人、天之圣国人。区别是一些人对我很好,一些人……经常误解我——因为我做过的事情,这是应该的。我没有国家和领地,也许曾经有过家园。”
“可我还是要说,月儿兰,”维多利亚犹豫了一下:“你并不赞同圣战甚至很厌恶,可你……你不应该这样任他们这样摆布。你应该告诉每个人……”
“这么说不公平。就象您,维多……利亚。”尤尼雅看着我轻轻地说。
两个处境与身份完全迥异的公主都不再说话,默默地看雪白纤细的指间跳跃着的白芒。被元素洗涤过的身躯里,一阵阵不安分的波动预示着第四次余崩的到来,偶尔带动起手指微微扭曲。疲惫时不时来侵扰,想合上我的双眼就此沉睡而去,可另外一种更为强烈的担心却始终紧紧揪着我,让我无法安宁。空中的火元素逐渐稀少了,那是暗室上面火焰的黯淡,如这一夜的闹剧一般。可在寒冷中又慢慢充沛起来,摩尔德加冬日的阳光带来了更多更持久的暖流,在灵觉中引起元素不易觉察的流动。
“只有黑夜里看到的才是月亮,欧卡亚大陆的生命是因为太阳。”我忽然记起那位摩尔德加老魔法师的话,轻轻地说出来:“天亮了。”
“可那个月亮还在。”维多利亚低声说。
“我觉察不到,维多利亚。”我闭上眼睛放开思绪寻找着每一丝滑动:“我只能感觉到一只冬鸟正在掠过我们的天空,自由自在地穿梭着,现在它飞远了。可又有好几只出现了,它们只在意天空中是否有太阳,也并不在意自己是在哪个领地上的天空。”
“我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天空和小鸟,鲜花与芳草。”尤尼雅也加入了话题。
“我们都一样,都在忙着寻找生命的理由。”土地里被大火化开的冻土又凝结起来,只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水气升腾起来:“我们都在寻找,也许会寻找到,也许不会。我在怀疑,真的,我在怀疑一个理由在被找到的同时也是否意味着这个理由也失去了意义——因为它只是一个理由。尤尼雅,请放心,那些小鸟、鲜花、芳草不会责怪你是否注意到它。它们活着,而且自由自在,不需要任何理由。”
“月儿兰花,我见到过。”维多利亚忽然想了起来:“在很多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在芩登湖畔。一个年轻的人族治疗师,身边还有一个瘦小而快乐的姑娘,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那个女孩手里就拿着一把淡蓝色的月儿兰。真奇怪我怎么会忽然想起了这个。”
蕾丝很瘦小吗?可我只知道她是那么美,没有人能及得上。心里一阵抽搐与疼痛,逼得我不由大口呼吸起来——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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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原的巨大震动将我惊醒。骨骼又发出了阵阵厮磨声,还有血液更细微的嘶嘶流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昏睡过去,如许久以前那样卷缩成了一团,暗室里漆黑一片。而我也被长袍包裹着,有两只胳膊紧紧地搂着我。
又是一次!
如地震一般连绵不绝地在身体各处回响不停。我忽然醒悟过来——这是在呼唤我。被疼痛缠绕着的思觉勉强伸延出去,在城堡废墟的角落有三个人,我所熟悉的三个人。“我们……出去。”真糟糕,声音这么嘶哑难听!而全身颤抖不已,根本不听使唤。当我们从乱石与灰烬中爬出来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身黑衣的费尔纳兰·莰克多、齐格飞·阿诺万与独眼安卡拉,已经又是一个黑夜。那颗灵石正捧在安卡拉首领的手中。
我忽然想起,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尤尼雅都没有为她的兄长担心过。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那帮被引开注意力的家伙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游者费尔纳兰立即对紧紧抱着我的维多利亚低声说道,齐格飞剑士的在场并没有使她放松警惕。
齐格飞剑士向两位公主解释:“他们是流风。我得感谢神让你们都安然无恙!”
“科曼大师……”尤尼雅只来得及说出这个名字。
“除了科曼大师与娜娃公主,其他人全都战死了,那些印莱特人、摩尔德加人、科穆安人,包括我们英勇的阿诺万战士。”齐格飞剑士复杂而悲壮的神情说明事情绝非他所说得那么简单:“如果不是因为圣女……月儿兰公主的灵石,我还以为你们也都遭遇不测。”
我无法说出那个名字,甚至无法问出一个字来。而其他人仿佛已经将我遗忘了一般默默行走着。在珂斯达玛月亮照不到的断壁残垣遮掩下,每个树林间、路口边总有几个陌生的人接应着我们,打着陌生的手势与问着隐晦的问答。这便是流风?我分辨不出他们属于哪里的人,只能看到他们脸上都已经不再年轻的沟壑与疤痕。
在一个岔口,费尔纳兰停下了脚步。他斟酌着词句对我说:“恐怕我们只能在这里分手了,月儿兰公主。这个方向是前往摩尔德加城的路,伊莎贝尔公主、菲尔殿下、腾歌将军在前面等着您,安卡拉首领将护送您去见他们。另外一条是前往北石城的路,我们将取道伊拉宁城前往雅辉尔平原。有个朋友希望我能转告您:他现在非常安全,正在赶往雅辉尔,对于这样的安排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
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把我拉回了欧卡亚大陆的现实中来。“我们”,我现在却是印莱特的公主与赤焰魔法圣教的圣女,而不是这个“我们”中的一员。圣战的罪魁祸首出现在雅辉尔平原上,那将会给雅辉尔平原与临近的高岗高地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亚克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吸引开了赤焰魔法圣教与英儿曼人的注意,也许就是这样,我已无法苛求更多了!我很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能费劲而沉重地说出两个字:“谢谢。”
费尔纳兰叹了口气,转而对维多利亚:“维多……剑士,芩登湖的情况我们很了解,而高岗高地如何对待被俘虏的战士我们也很清楚。您可以随同我们一起前往雅辉尔,也许那样对您最好。您也可以留在月儿兰公主身边,不过那样的话您首先就得知道圣战并不是一、两个人所能决定或者阻止。”
维多利亚仔细地辨别着游者话中的含义——不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身份的秘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相信您与您的同伴,既然如此我愿意留下来。”
“那么我们呢?”尤尼雅急切地问。
“尤尼雅,从现在开始,雅辉尔就是我们的家。”齐格飞轻轻地回答了他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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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边一个黑暗的角落,在一队装扮成佣兵的印莱特士兵的拥簇中,我看到了分别了六日的伊莎贝尔,她的身后是腾歌将军与菲尔。
“伊莎,我又给印莱特城添麻烦了。”我的确觉得非常抱歉,而要说和要问的事情那么多,从默克桑斯大长老知道印莱特小公主并不存在一直到维多利亚的选择。可看到她眼中噙着的泪水与清瘦了许多的脸庞,我却只能说出这么多,另外两个首领都沉默不语——即使是菲尔。我让印莱特人成为了欧卡亚大陆与赤焰魔法宫的关注的重点,和以前一样,我同样无能为力。
“可是你回来了,这最重要。”伊莎贝尔轻轻地说。
“我回来了。”我暗暗叹了口气,回来了。路边上停了辆驼车,不能言语的奈达满脸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