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程转向北的第四天,天际的尽头隐约可见巨大的山脉,树木也逐渐多了起来,更多的是随时可见的木寨。寨口的哨岗上除了约纳城的旗子和小领主们自己的信旗都悬挂了另外一面小一些淡绿色的旗子——拉可夫领主的标识,这与路途所见的只有两面旗帜非常不同,如果不是伊莎贝尔一次有些忧虑地遥望着那面旗帜,我还不会注意到。据说欧卡亚各领主们之间的争端大多是由这些象征权力与支配的旗帜的变更所引起。
古道从这里分岔开来,另外一条蜿蜒向东而去,沿那条岔路走三、四天就能到达拉可夫城。岔口空地几十个巨大的帐篷赫然矗立,圆圆的蓬顶几里外就能看见,一队绣有拉可夫领主标志的几十人骑队在帐口将约纳近卫军迎了进去。不多时,在班勒塔将军的陪同下那队骑士向营外静侯的黑甲军驰去,又辗转向印莱特使团行来。
“拉可夫将军为了表达对于约纳领主与印莱特领主的敬意沿途安排好了营地,他本人将于克洛弗隘口护送我们一起前往摩尔德加。”班勒塔将军微笑着向拉可夫的骑士长点了点头对菲尔接着说:“借此机会,玛蒂公主邀请菲尔殿下、伊莎贝尔公主、月儿兰公主、腾歌将军与费尔纳兰先生一同共进晚餐。”
前方的黑甲军并没有随同约纳近卫军一道进入营地,却开往了营地左方几箭外的坡地就地扎营。菲尔看了看仍旧高悬着的太阳与腾歌将军不易觉察地交换了个眼色。腾歌将军上前一步不失礼节地说:“菲尔殿下非常高兴得到玛蒂公主的邀请,殿下与公主一定准时出席。也请班勒塔将军转告玛蒂公主,印莱特城对于约纳领主的周密安排不胜感激。只是印莱特军队的传统所限,恐怕要辜负拉可夫将军的美意了。请再次代菲尔殿下向约纳领主、玛蒂公主与拉可夫将军表示感谢。”
班勒塔将军与那位骑士长微微一愣,却没再说什么,齐齐施了个礼回头驰去。
除了伊莎贝尔与徙徒在微微点头,我与其他人一起对于腾歌将军的安排并无不满却都有些不解。莫桑克图大师皱了眉头说道:“拉可夫将军也不无善意,我们如此举动是否妥当?”
“腾歌将军确实深谋远虑。”伊莎贝尔转头向大师解释:“老师请看拉可夫安排了不过三十顶大帐,每个大帐仅能住下五十名士兵。恐怕达丁舅舅考虑的与腾歌将军的所想都一样。”
“拉可夫将军考虑欠周了。”莫桑克图大师点了点头。
得到伊莎贝尔提醒的菲尔这时开口了:“就怕拉可夫将军考虑得过于周全了。既然他能得知我们的行程,不可能不知道约纳与印莱特士兵的人数,这恐怕是他的争帐之计。幸亏腾歌将军与达丁舅舅及时识破。”
“殿下说的极是,”腾歌将军并没有任何得色,却露出了些忧虑:“传言拉可夫深沉智远,他这是一举多谋,恐怕约纳不久要多生是非了。”
“请将军详细解释。”菲尔诚恳地向腾歌将军说道。
腾歌将军微一弯腰说道:“争帐之计是其中一项,图的不过是离间约纳近卫军、达丁将军黑甲军与印莱特城。另外一项他是在拖延时间。我们与拉可夫将军相见的时候恐怕会看到出乎我们意料的人,殿下请作好准备。约纳城多年荒废,达丁将军一人也难有作为,更何况约纳城议事厅里对他猜忌已经很深。我怕的是所有事端的背后都是指向印莱特城。暗斗不成还有明争一途,殿下不可不防。”
菲尔点了点头:“多谢将军提醒。如此说来将军更要小心,如果要对付印莱特,恐怕首先会来对付您。”
众人一起点了点头。
“可惜了达丁舅舅。”伊莎贝尔沉默了会说:“约纳城的借鉴就在眼前,不过他要以离间来对付印莱特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菲尔与腾歌将军对视一眼,一起大笑。
一直静默的游者费尔纳兰也笑了起来:“印莱特城有了各位,那真是印莱特人的福气。”
号兵吹响了宿营的号角,印莱特使团在约纳近卫军营地的右方驻扎。各百骑士长与佣兵团首领被召进了中营大帐,旋尔分赴各自队伍。
“你不喜欢这些,是吗?”小帐里一直从水镜看着我的伊莎贝尔问。
是的,刚才那一幕幕还在眼前。我应该感到庆幸,因为我被当作了一个印莱特人。可我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不是因为我没有看出前面路程的迷雾,不是因为我身处其中。人们生活在同一个大陆上,可为何总要如此相互猜忌?人与人相遇,为何首先想的是对方的图谋?是否世代的人们都是如此?是否所有大陆的每个角落都是如此?是否这就是我之所以怀念那些过往记忆原因?我知道伊莎贝尔想说什么,她不会勉强我去做那些我不愿意的事情,可我得去面对。总有一天我必须独自去面对这一切,就象以前一样。我忽然想起在约纳城逃避去见约纳领主的举动是多么的可笑。
“我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我轻轻问她。
伊莎贝尔转过头来凝视着我,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找寻出什么来:“你可以不用去假如你不愿意的话。我本来就想要你说出这句话,可现在你说了我却并不感到开心。这是为什么?”
她的表情告诉我,对于我的回答她有些惊讶,我知道那个答案。不过我可以用另外一个方式回答她:“因为你很狡猾,伊莎。既然你想要这样的一个答案,我还不如直接给你。”
“我被你看穿了。多么不幸,这会少了很多的乐趣。”伊莎贝尔莞尔一笑:“你知道吗,有时候我非常希望你能和其他人一样,有时候又非常害怕那样,宁愿你永远不要改变。我现在知道,你身上那些我最喜欢的东西永远不会改变了。”
她的话出乎我的意料。我只期望她不要看出我的决定,虽然那一天终究会来的。她看出了我的改变,可她所注意的却是另外一个方面。我随口说道:“人总是会改变的。”
“是的,人总要改变。可你不一样,就象那次暴风雪一样,在你身边总会有那样宁静的感觉。因为不是风雪过滤了你,而是你将身边的风雪净化了。还因为你彻底地抛却了自己,残酷地对待着自己,也让其他所有的人在你面前都被公平地审判。假如有谁被你美丽妖媚的外表所迷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苦笑起来:“伊莎,我就那么可怕吗?”
“当然,”她停下一直梳理长发的手亲热地搂住了我:“只有我才知道你有多么可怕。”
帐篷外传来小达丁的声音,他刚才一直随着约纳近卫军厮混,那里倒有些年轻的骑士与他是好朋友,奇怪的是达丁将军似乎没有任何约束他的意思。得知了玛蒂公主的邀请,他迫不及待地催促我们来了。
“可我还是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合适。”
“合适?多么奇怪的字眼。”伊莎贝尔侧开身子大惊小怪地看着我说:“几年前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时,问的是穿什么样的衣服才漂亮。如果你那样问我的话,我会非常乐意地告诉你答案。”
“不,”看着她熟悉而古怪的神情,我赶忙阻止她:“算我没有问吧。”
“那你是打定主意让我失望了。”她叹了口气:“可我还舍不得忍心不告诉你,鉴于你的美丽,什么样的衣服都会在你身上熠熠生辉。所以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合适。”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可她仍旧不停地古怪地打量着我,让我浑身不自在。我知道她还再想着那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的答案,可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说什么。她的神情无非就是诱导我去询问她,我也知道最终的答案肯定会让我非常尴尬。最终,我还是决定如她所愿。果然不出所料,她的回答让我脸红耳赤。
“答案是显然的,你不穿衣服的时候最漂亮。” 她也晕红了脸。
在上次类似情况的一个多月之后,我又一次等候着被引见,不同的是上次接见的人变成了这次引见的人,相同的是我都成为了引见人的妹妹。玛蒂公主如同一个真正的公主一样微微翘起下巴接见着我们,从菲尔一直到游者费尔纳兰。如同真正的公主一样,她身上装点了许多象征高贵的饰品,端正的五官上含着彬彬笑容,云发高堆有一些美丽的羽毛。我很难不将她与伊莎贝尔作比较,因为在众人之中正如她想象中的那样令人瞩目,而伊莎贝尔始终是那样的谦和。
伊莎贝尔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在菲尔的指引下向每一个人行礼,她是否和我一样想起了同一个人?我小心地对着每位男士行礼,将左腿后移脚尖轻点地面屈膝,让上身保持挺直而头颅微含,可始终无法做到伊莎贝尔所说的“直视前方骑士的胸口——如果想要勾引对方的话则可以偷偷瞄一下对方眼睛”,也无法做到开口向对方表达适当敬意,这比我想象中的难得多了。我知道我的动作有些僵硬,幸好有大麾和面纱遮着还不算特别难堪。总算轮过了最后一个人,约纳城达丁将军的儿子凯西。我松了口气抬起了头却吃了一惊——对面的人目光炯炯正注视着我。
郑重其事而苍白的寒暄很快就过去,两个城市的人们以各自被介绍的顺序依次进入帐篷。伊莎贝尔故意走得慢一些,在人群中不易觉察地握住我的手不再放开。我的些许不安在她温柔稳定的手中消失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其实约纳城的人们除了走在最前面的玛蒂公主都注意到了她这个小小的动作。跟随着玛蒂公主的达丁将军微微扫视了一下他的外甥女,与我并排的班勒塔将军有些心神不定地盯了会儿我们,那位拉可夫领主的骑士长的目光则长久地落在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上,侧背后还有双目光始终注视着我。这样的场合总是让我很奇怪,所有的一切都被掩盖在一种心照不宣的礼仪下,人们关注的是其他人的行为是否妥当而不是他们的内心——可真的按照这里人们内心真实想法来安排的话,我不敢确定有几个人会去拿摆布在弧台上的酒杯而不是剑或者鲜花,那么这是否就是礼仪存在的必要性?
与上次相比现在的帐篷过于巨大了一些,没有了那种和谐与友善。伊莎贝尔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让我紧挨着坐在了她的身边。等人们坐定之后,看着那位班勒塔将军面对与他相对的空位有些恍惚的表情时,我才开始暗暗感激伊莎贝尔,这种感激到印莱特人开始解开各自的外衣时尤其明显。
伊莎贝尔将我的外衣一道递给了身边伺候着的侍女,我能感觉到对面那些目光冰冻在我的身上。我必须忍受这些,不是吗?有伊莎贝尔在身侧,我感觉已经好了很多。
“珂斯达玛大神在上,感谢大神给予友善的约纳城以富足,印莱特人将与约纳人一起为约纳城祈福,愿大神世代保佑约纳城。我谨代表我的父亲印莱特领主、我的兄长菲尔殿下与我的妹妹月儿兰公主,邀请热情好客的玛蒂公主能在合适的时候光临印莱特城。愿约纳城与印莱特城的友谊永远长存。”仍旧是伊莎贝尔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感谢大神,”高坐端首的玛蒂公主有些淬不及防的慌乱,她清了清嗓子才接着说:“对于印莱特城来的客人约纳人永远表示欢迎。让我们一起举杯祈祷珂斯达玛大神永远护佑约纳城与印莱特城。”
“并愿大神保佑约纳领主身体早日康复。”菲尔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
众人一起举杯:“为珂斯达玛大神。”
我尽量让自己放松一些,可总有一两道目光驻留在我身上,让我意识到想坦然面对这一切并不是那么容易。那边玛蒂公主开始变得热情起来,她的声音轻柔语态活泼,娓娓地讲述着约纳城的各种荣耀与华贵,即使达丁将军淡淡附和着、班勒塔将军神不守舍着、拉可夫的骑士长沉默着而小达丁因为父亲而缄默着,她也能让气氛不至于太冷淡。倒是印莱特人不停地表达着对于约纳城的景仰,为她所说的话添加注脚。
“要说今年冬天约纳城最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是自从加斯多夫人有幸光临约纳城之后,那些将军的夫人女儿们都流行开穿红色的衣裳来,并且都喜欢将自己藏在面纱后面。神秘固然令人向往,可要是大家都如此,那么坦诚就成为一种美德了。菲尔殿下您认为呢?”玛蒂公主微微倾着上身,含笑看着菲尔。
“公主说的不错。人们总说当一件事物开始流行时,那么它距离消失与死亡就不远了。与此相比较,内心的宁静与平和更值得关注。”菲尔彬彬有礼地回答。
“您说得太正确了。”公主眼波流转起来:“可要我来说,我觉得还要加上一个充实。我一直都很喜欢诗歌与音乐,那都是人们灵魂的凝聚。我听说伊莎贝尔公主一直在学习玛雅古琴,这就是让自己内心充实的好办法,更何况还有费尔纳兰先生这样好的老师。而您,菲尔殿下,我希望能有时间与您多交流一下对于诗歌的看法。”
我本以为菲尔会乘机吟叹几首美妙的诗词出来,幸好他并没有如此,反而是伊莎贝尔开口了:“玛蒂公主才艺双全,在西欧卡亚大陆闻名已久。我倒是希望能从费尔纳兰先生多学习一些音乐方面的知识,只是先生四处收集民风古乐,还没有机会向先生多多请教。”
“承蒙两位公主夸奖,游者愧不敢当。”游者微笑着说道。
夜晚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那些交谈将时间塞得满满的。幸好交谈并不牵扯到我身上,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去细细品尝那些话语中的蕴意。既然连整个仪式都如此虚假,那么其中的交流更不值得我去关注。有着菲尔合乎礼仪的迎合、伊莎贝尔巧妙的传引以及游者合适的奉承,我乐意被这样忽视。而且如果不是对面下首那三个人不停的注视——尤其是小达丁越来越长时间的凝视让我有些不安,这时间也不算难捱。
末了,玛蒂公主吩咐:“达丁将军与腾歌将军是西欧卡亚的两大名将,希望达丁将军能多与腾歌将军亲近。”
两位将军稳稳一对视,齐声称是,这宴会总算结束了。
伊莎贝尔兴致出奇的好,一路都奇怪地笑吟吟着。回到小帐在思娜的帮助下梳洗打理完毕后,她没有象往常那样立即安歇。“过来,坐我身边。”她倚在床上轻拍着身边说:“在度过这样一个有着热情好客主人招待的‘充实’的夜晚,我们‘神秘’的月儿兰公主居然没有任何感想?来吧,坦诚可是一种美德。”
虽然这个晚上大段的时间我都让自己的思觉保持无奈的漫游,她调侃的语气还是让我回想起了晚上的那位主角:“对于坦诚这个话题,菲尔殿下已经作出了答复,我觉得那正恰倒好处。”
“我很高兴你听到了那段精彩的对话,虽然你并没有充分享受其中的乐趣。”伊莎贝尔笑了起来:“最近几年印莱特一直在考虑如何恢复与约纳城的良好关系,现在倒是出现转机了。不管你是否承认,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她的情绪感染了我,而关于第三者的谈话总是比较轻松一些的,这让我也能自如地回答她:“伊莎,这不公平。要是现在天空下起了大雪,要是现在变成了白天,我怀疑你一样将它们归功到我的头上——因为这个晚上我什么也没做。”
“好吧,我得更正一下我的说法。”她沉吟着说道:“假如一种美丽不需要任何言语来传达,不需要任何物品来装饰,纯粹的那么直接令人心悸,那么人们面对它时所能做的事情就很少。男人们会选择逃离或者zhan有,妇人们会选择诋毁或者赞美。那位公主意识到了这种无言的美丽的威胁,因此她想进行回击。所以即使传言玛蒂公主对中欧卡亚怀有浓厚的兴趣,她还是希望用俘获未来印莱特领主的心作为战果来表示这种回击。我想亲爱的菲尔愿意慎重考虑为印莱特与约纳的友谊而牺牲个人的幸福。”
虽然她用戏谑的口气结束这番话,可我还是禁不住有些隐隐担心。“逃离或者zhan有”,假如真是那样,我宁愿所有的人都选择逃离。我不敢作出期望,因为一直以来所有的期望最终得到的结果都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