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花,格林?好漂亮。
月儿兰,她叫月儿兰。
好美丽的名字。可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
因为一个传说。传说在万千年以前亚里巴桑大陆上也有一个月亮,就和欧卡亚大陆的珂斯达玛月亮一样。在传说之中,那个月亮皎洁妖娆,在众神安睡的时候就和这花儿一样细细弯弯。而当众神巡视大地时,月亮就如潘古特信风吹到时的月儿兰花般圆亮。你会看到,当信风在谷口响起,月儿兰花就会从花蒂脱落,花瓣如蝴蝶般地张开,满山野的翩翩飞舞。
我怎么闻不到她的味道?
傻丫头,月儿兰花凋落的时候才有气息,清雅优美——就和你一样。
好凄美的花儿。那我们等她们开了再走好吗?
好的,蕾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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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潘古特信风在月儿兰山谷的吟叫吗?不,那些掠过红蕃林的秋风不会如此低沉压抑,这更象是一种呜咽。
我睁开眼睛,周围幽暗难辩。边上魔法萤石的光芒已经黯淡,让房间的景物影影绰绰。我已经习惯这样醒来,知道悲凉会象湖水一样慢慢漫起,然后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疲惫。低沉的呜咽依旧在耳边,仿佛是传说中地底下未知生灵的哭嚎。多少年了?也许有十年了,那样的哭嚎已经不再让我惊怵,而只有深深的麻木与悲凉。
我找不到灵魂的居所,蕾丝,你去了哪儿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只有皮亚路克会这样无礼粗鲁。我有些无奈地站起来,膝前一卷羊皮古籍滑落在了地上与其他羊皮卷混杂在了一起。那些古籍上的烙文与魔咒许久没有去触碰,那里面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我在这儿,更象是在躲避。我在这个凯格棱特城堡地牢幽暗的房间里已经躲避了十年了,更象是许多千纪年。
敲门声更加焦灼。我伸手拿起幻叶木灯台,念动魔咒,将火元素加入萤石,转身打开了门。萤石的光芒下,皮亚路克圆圆胖胖的脸在我面前闪动。
“有些不对,格林,很不对。”皮亚路克嘟哝着:“我不知道怎么了,你应该去看看。他已经度过血崩了,不应该这样。真糟糕,什么都这么糟糕。这该死的天气越来越冷了,那些人他们还没有送来,什么都这么不称心。来吧,跟我去看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就要成功了,格林,可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还会死去。我的女神,我的古黛儿,我可不愿意她遭受这样的痛苦。”
我们向地牢的深处走去,嘟哝声伴随了一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与深深的长廊一道似乎随时将人吞噬。而皮亚路克竟然是居住在里面最深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他呆了十年而没有疯掉。疯?也许我和他都已经疯了。不同的是,我疯着想让我已经死去的蕾丝复活,他疯着制造一个他的女神——他的古黛儿。
“看吧,看看他这是怎么了。”皮亚路克在一个牢间停了下来。粗大的栏栅里一个身影在地上扭动,那种呜咽就是从他的嘴里发出。
这是一个兽人,可假如有神的话,也许神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种族。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我们将精灵族的肌肤移到了血族上,将龙人的心安放在矮人的胸膛,将兽人的骨骼植入人族。这是第几个了?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还能记得第一次这样做的场景,记得那个人族是如何哀号着死去,记得我发现真相时在凯格棱特山后悬崖呕吐的情景。事实上就是如此,当知道了我并不是如同皮亚路克所说的那样是在拯救一个人,却是在杀害他,而且已经杀害了许多人时,我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麻木。神一定会诅咒我,蕾丝也不会原谅我,假使她真的能够活转过来。就让命运所有的诅咒都让我来承担吧,只要蕾丝能够回来。
眼前的皮亚路克热切地看着我,就如同那次说着话时的神情一样:“格林,这个世界没有神!欧卡亚大陆没有神,亚里巴桑大陆也同样没有。如果有,那就是我们。”我不知道。
兽人的哀号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那已经不能再称为嚎叫,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几天前他已经度过了可怕的血崩,肢体反噬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再经历几次余崩他应该就逐渐好起来,元素的力量会逐渐在他身上凝聚,沉积成他新的本原,可为什么我还能感觉到生命在他身上慢慢流逝消散?那躯壳的扭动与他的声音一样变成断断续续,最后成为偶尔的颤动,就象偶尔元素中的颤动。
皮亚路克一直叨唠着,不停地抱怨着,可我一句话也听不到。兽人会死去,如同其他的人一样。昏黄的荧光下,那个躯壳终于不再动弹,只有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绝望、悲伤、孤独与愤怒。
“算了,我们走吧。我们能成功的,你的蕾丝会活过来,我的古黛儿会站起来。格林,来看看我的女神吧,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一定得看看她。那么美丽,那么美丽。”皮亚路克举着萤石火炬向深处走去,那里藏着皮亚路克的秘密,以及十多个法师。有时候看着那些从大陆各个地方掳劫来的法师被刺瞎了的双眼,我会怀疑我也会如此。可皮亚路克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而是将我当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荧光延伸过了关押各种人族的房间,延伸过那些近似乎行尸走肉的法师的房间,停在最后。皮亚路克变得肃穆虔诚起来,象即将朝拜神灵的人们那样推开那扇厚重的门。我已经有好多天没有来过这里,事实上除了回到蕾丝躺着的小屋我在哪里都一样。可我越来越不想回去——我已经近乎绝望。
房间里与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张巨大的帷幕将皮亚路克狭小混乱的居室隔在一边,帷幕那边更加显得明亮宽敞。各种魔法萤石拥簇着个巨大的魔晶石台,那石台上便是皮亚路克嘴里嘟喃着的女神。当看到石台上那具躯壳时,皮亚路克的神情更加痴迷温柔。他是那样的心满意足,眼中闪烁着迷醉。
我无法取笑他,虽然他是让我如此厌恶,就象厌恶自己一样。他从怀中掏出我已经见了许多次的黑晶石,念动魔咒解开了封印,一个少女俏然而立。
“看看,格林。是不是一模一样?”他将晶石放在石台侧边,轻声问我。
以前,我忍不住问过他:既然他能拥有这样的古堡,能够让几百名士兵听他的使唤,那为何他不将晶石的人掳劫过来,就象他对其他人做的那样?他的答案非常奇怪:“格林,你无法找到她。因为她是女神,我的女神!”
晶石里的少女盈盈而立,所穿的衣服非常古怪,更象是闪动着流光的白色盔甲,与传说中幻甲兽的鳞片散发的光芒倒是很接近。无可否认,那少女是如此美丽生动,银白色的长发如流水倾泄,肌肤晶白如玉,脸上的轮廓更是秀美,如那块晶石般的黑眼睛深不见底若有所思,与石台上被各种禁术禁锢的躯壳的冰冷木衲完全不同。可要从模样来看,那几乎就是同一个人。
皮亚路克又是期待又是嫉恨地看着我,直到我将眼光从那具躯壳收回。我相信正是因为这种古怪的嫉恨让他刺瞎了那些可怜的法师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他知道我深爱着蕾丝并需要我的帮助的话,他也会如此对待我。
我木然地点点头。
他松了口气,脸上微微放出激动的红光。过了好久他又着急下来:“可那个兽人怎么回事情?他不应该死去,我决不允许我的古黛儿这样。”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失去了一切而不想活了。”
“你是说他绝望了?我的古黛儿不会,有哪个女孩不想拥有她这样的容貌?该死的,那帮家伙,我只是象再要一个人族而已,一个美丽的足以配得上我的古黛儿的人族女孩的头颅。可他们已经晚了足足四天了,甚至毫无消息。”他愤怒起来,眼中透出恶狠狠的凶光。
美丽的容貌这样重要吗?可我宁愿将世间所有的一切来换取我的蕾丝。
“是吗?谁都会愿意为这样的美丽活下来的,对吗?格林?”皮亚路克又急切地问我。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可我不想回答。我也不想我的蕾丝成为另外一个人,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却又不是她的人。皮亚路克又转过头去,看着那具毫无生命的躯壳,又是深情又是敬仰地喃喃自语着。我该走了,我得去看看我的蕾丝,我已经有些时间没有陪伴她了。我轻轻退开,离开了这个再也不想进来的房间。
黑黑的长廊只有我的脚步声作响,外面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确实,最近又冷了许多,如果不是皮亚路克一直嘟哝着,我还没有注意到。
石阶蜿蜒一直往上延伸,这一层都是些木衲的士兵,那些施用在他们身上的黑魔法让他们的眼神失去了以前的灵动。我敲动尽头那块当木,厚重木门上暗格里双真正人族的眼睛一闪而过,接着是咯吱咯吱的开门声。人族的气息冲淡了不少阴郁。我知道有许多可怕的传言守卫这里的士兵中流传,使得他们都不敢正视从门里出来的人。多年以来,除了那些送食物下去的聋哑人,只有我和皮亚路克出过这个门,其他被送进来的几百个种族都没有能出来过。我在他们的眼中成了一种恐惧,我能感觉到他们偶尔扫过我身上的那种战栗,可我只不过是个魔疗师。那个教会我魔疗术的魔疗师——我亲手将他埋葬的古怪冷僻的古特兰大师——他绝不会想到我会用他传授的魔疗术来做这样的事。我宁愿他从来没有收留过我,更愿意我从来没有学会过那些来自南亚里巴桑大平原的法术。
也许蕾丝现在就和他在一起了。
多年来,除了那个悬崖后面孤零零的木屋,我就一直呆在这地牢的最底层,已经习惯了里面的阴暗与潮湿,可当我穿越了那道防御魔法门来到外面时,那呼啸在山顶的寒风还是让我不由裹紧了长袍。
天色阴暗已近黄昏,那些巡逻的士兵只探出个头便缩回了城堡。小路幽暗,不过我记得该怎么走。暗藏着各种魔法爆术的机关经常让我犹豫着是否要踏上去,或许那样我就能与蕾丝在一起了。木屋在小路的尽头,悬崖的边上。那里有同样一个晶石台子,同样的一个少女躺在那里十年容颜不改,我却已经苍老干枯了。皮亚路克非常不理解我为何非要将蕾丝放在山后悬崖边的小木屋,可我如何向他解释,蕾丝是这样善良,善良得我不能容忍她沾染一丝罪恶!
路边石堆旁,从山谷移植来的月儿兰花有些萎缩。这里的寒冷不适合它,就象地牢里不适合蕾丝一样。那些加持在幻叶木栏栅的火系魔法已经即将被寒风消磨怠尽,只能看到红芒微闪。
不能让这些花儿死去,她们已经陪伴了我们十年,整整十年。
我凝聚心神,鼓动生命的本原。思觉被释放出去,我感受到那空中的火元素如此稀少,象我的希望那么少。穹空中的火元素啊,光明之神赋予了我支配你的权力,请听从我的召唤。我感受着空中的火元素的跳跃,让思觉与它们交融。
空中一丝不同寻常的嬗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来自石碓后面的一个角落。
那会是谁?竟能涉动空中的火元素,我能感到一个强大的本原的鼓动。当我转过头,看到的是一双深黑的眼睛。我曾经见过一双类似的眼睛!可还无暇去想在何处遇到过这样的眼睛,它已经变得明亮而愤怒迅速逼近,在它的前面是一柄散发着紫色斗气细长的剑。
这是一个精灵人族,现在他想杀了我。我奇怪地想着,奇怪地感觉到剧痛,力量逐渐离我而去。
我为什么不叫?我不知道,一丝疲倦蔓延开来,无可阻挡。早就该如此了,这样的归宿。
面对着那个精灵,我忽然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