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张家,原籍浙江金华府东阳县。自张国维于天启二年中进士授广东番禺知县后,其从弟张轨端就举家搬迁到昆山。不久,张轨端也中进士,授湖广宝庆府邵阳知县。
陈子龙的未婚妻子,正是张轨端的女儿张晚娘。
晚娘年方二八,生得亭亭玉立、面目佼好、眉眼如画,加上家学渊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喜工笔人物,是昆山一带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大家小姐。说来,陈子龙虽然喜欢流连勾栏,却也是一方知名的年轻俊彦。六岁入学,十六岁为童子试第二名,十九岁为松江府生员;结交松江本地和嘉兴、苏州等地的年轻才俊人物,时常集会切磋学术,议论时务,与侯方域、方以智等人齐名,为松江才子之首。
因而陈张两家联姻,成为当地的美谈,才子佳人的绝妙佳话。
两辆马车停在张府门口,陈尤氏在蔡如嫣和高媒婆的陪同下款款下车,后车里,凌励带着画具也随后跟进。
只见张府的气象并不如陈府,毕竟知县与京官部僚的级别相差甚大。因而在凌励眼里,张府比陈府小气了很多。等到他跟随陈尤氏进入张府后,却一下喜欢上了这里。
原来,张府后园居然大部被一个莲池占据!宋人杨万里有诗曰: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西湖与张府内的小池塘当然不可相提并论,但是在太湖石、亭台、草庐、杨柳树的巧妙搭配下,六月的张府后园,也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妇人们见礼自然不必多说,张府男主人远在湖广,因此女人们成为这个家的主宰。凌励只得略显尴尬地在池塘边流连,却也自得其乐。
不久,只听远远地传来蔡如嫣的说笑声,凌励转头一看,嫣儿陪伴着一位青衣女子袅袅婷婷地缓步走来,边走边小声地说着什么。青衣女子略显羞涩,言语很少,倒是身为客人的嫣儿显得大方一些,笑声咯咯,引人遐思。
绕过假山到了近前,凌励想那青衣女子该是义兄陈子龙的未婚妻子张晚娘了,忙作揖一拜道:“小弟凌励见过嫂子。”
想来嫣儿已然给张晚娘说过凌励的身份,当下晚娘倒也显得自然,敛衽为礼轻启朱唇道:“晚娘见过叔叔。”
礼成抬头,凌励见晚娘一袭青衣罩在略显单薄的娇躯上,显得素淡清丽惹人怜爱,手上一把轻罗圆扇隐约绘制的是青莲红花,却是以工笔之意用丝线绣成,妙的是轻纱扇面并不因为丝线层叠而显得厚重,当得巧夺天工之誉。
“凌励这就开始?”
晚娘抬眼偷看凌励一眼,面光却不象常人一般露出怪异之色,坦然而淡然道:“婆婆与嫣儿妹妹盛赞叔叔画工,此番劳动叔叔,晚娘深感不安。”
凌励受不了这些过于注重礼数的话,也不多话就展开画板拿起碳精条,大咧咧地凝视张晚娘娇艳的面庞和玲珑的身体。此时,作为画者的他心中并无一丝的绮念,眼中清丽绝伦的女子不过是一个美丽的物事一般,等待他用心去观察,描绘出这世间的一幅美好图画来。
张晚娘也再未多话,却也懂得画像的规矩和窍要,转头看着池塘里的绿叶红花凝然不动。旁边的嫣儿则步到凌励身边,仔细观看凌励的每一个动作,落在画布上的每一根线条。
凌励也乐的鼻孔里传来一阵阵少女的幽香,边画边指点着道:“肖像画与仕女图有所不同,注重塑造人的实体感觉,让画中的人物可以凸现在画布之外,有如实质存在一般。要达到这种视觉效果,就要充分利用光色明暗、颜色深浅的变化。深色和冷色感觉深远,浅色和暖色感觉接近,色彩的视觉差异在绘画技法的运用中,就造成在画布的同一平面上,物体出现了远近的分别。有远近的分别就有体积的感觉,有体积的感觉就有实物在前的效果。”
也不知道嫣儿是否听懂,只是密密地点着头,目光一瞬不变地看着凌励灵巧的手指捏着碳精条在画布上勾勒出一个人像的大概来。
倒是作为“模特”的晚娘微微动容。凌励的说话在她通过对池塘里红花绿叶的观察后得到印证,自然是深觉其理,颇有感触和收益了。
“颜色之间也有相冲相补相反,红与绿,黑与白,对比强烈,感觉很是刺眼。如果在绘画时将红与绿搭配,则需要考虑两色之间的面积大小。所谓红花还需绿叶扶,其实是指万绿丛中一点红才显得悦目,突出,格外鲜艳。试想一个人如果上衣为绿,下衣为红,岂不是刺眼之极而觉俗不可耐?”
“噗哧”一声,嫣儿觉得他说得刻薄,要知道这个时代红配绿穿衣的女人多了去!那不是个个俗不可耐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感觉。遂失笑道:“公子所说,真有道理哩。”
凌励看到晚娘的嘴角也稍微抽动了一下,含蓄而清纯的微笑着实美妙,忙将这个动人的微笑留在了画布上。
“哎呀,好美,真的好美!”嫣儿见了惊呼出声,她从来没有见到一笔两笔之下,一个美人儿的绝妙神态就栩栩如生地再现出来,惊叹之下竟然呆住了。
“你看,晚娘身后是绿色的莲池,偶尔有粉红的、嫩白的荷花映衬。而晚娘一袭青衣白肤,搭配白色轻纱莲叶红花罗扇,恰好与背景之色相互呼应,浑然一体。再看,晚娘身体对面向我,头颈偏向莲池,形成静态中的动感,动静之间显得恬静自然……嫣儿,你有在听吗?”
凌励边画边说,半天才发现身边的佳人没有一点反应。转头看去,那嫣儿正双颊微红痴痴地看着自己。
“嫣儿,我脸上可有荷花,又或有小虫子?”
“噗哧”,这次是晚娘不禁掩嘴莞尔一笑,蔡如嫣却脸色通红,娇羞欲躲。
晚娘的动作和笑容再次被凌励捕捉到,顷刻间,又被记录到画布上。
“成了!这是我最近最满意的一幅人物素描。”凌励惊喜地起身,把画板立放在三步远的地方,端详着自己的作品,一脸得意的神色。只见黑白之见,一位清丽典雅的女子正端坐在荷塘边扭头凝望无边的美景,眉目间正是张晚娘。抬手掩嘴,嘴角含笑生春,清丽中带着妩媚,恬静中带着动感,含蓄中带着青春的活力。活脱脱地把张晚娘的内心世界描绘出来,而外形则似乎是她的一个镜中影像。
张晚娘轻轻地活动着略微有些僵硬的身体,眼睛却死死地看着那依靠在一边的画,清丽的容颜出现了惊愕、迷惑、敬佩、赞叹的复杂神色。良久才回神过来,敛衽为礼向凌励盈盈一福道:“叔叔神技,劳得叔叔为晚娘作像,晚娘幸甚!”
流转的目光在凌励的脸上略微停留后又转向一边,不过就在霎那间,凌励已然感受到目光中的别样风情,心神不禁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