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进巡抚府,凌励比前两次要从容许多。
第一次来时,遇到个前倨后恭的军汉小头目。那家伙兴许是个百户,甚至是更低级的额外外委把总(明朝军队最小的军官,相当于见习排长),若非凌励糊涂中报出名号,也许那“投名状”就少不了。
第二次来时,拉着莲香招摇过市,让苏州官民大掉眼球。身份败露后又被“一心向学”的热心百姓追逐,巡抚官邸反成了他落荒而逃的庇护所。
这第三次,凌励只在门口跟似曾相识的军汉点了点头,就在军汉恭敬的引领下负手拾级、阔步而入。这才有了翰林院五经博士、绘画大师的派头。
许绍宗依然是在正厅阶下迎候,似乎他从不会在一道门或者其它门迎候客人一般。
略略谈了一下银价波动的情况,许绍宗对凌励的判断非常赞同,也认定今日银价上涨是郑芝龙的手段。倒是凌励在许绍宗的连声夸奖下颇不好意思,突然想到自己的学生——吴贤。
这学生奇怪的很呐!拜师几天了,从来没有到过画馆,也没有在巡抚府里见过。
奇怪之下,凌励道:“巡抚大人,不知道吴贤公子可在府上?凌励空有师名,却不曾教授点什么,实在惭愧得很。”
许绍宗眼中闪过一抹有些怪异的神光,顿了顿才道:“唉……老夫也是头疼啊!”
“大人,何故?”凌励稍微欠身,向许绍宗靠近了一些。
许绍宗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在拿捏着用辞,手指不自觉地轻轻点击着细瓷茶碗盖,又“唉”了一声才道:“凌大人可曾听说张岱其人?”
张岱?这名字好生熟悉,象是在哪里听到过一般。
凌励迅速地在脑海中寻找线索,默默地念叨着“张岱张岱”,突然想起:原来那个世界的网络上曾经有很多人说,《石头记》作者应该是明末张岱!莫非,许绍宗说的就是此人?
“凌励不曾听过。”凌励摇摇头说道,他不能确定自己的揣测,当然不会在巡抚面前胡诌一气了。
“不曾听说?甚好甚好!不过……”许绍宗欲言又止,一副为难的神色。
凌励一见,当然是趁机讨好一番了,忙道:“大人有何吩咐,请尽管交予凌励去办。”
“唉……难办,难办!算了、算了,老夫怎敢因家事劳烦凌大人呢!实不相瞒,贤儿最近与张岱相交甚密,眼看着沉缅于酒色欢场,成一纨袴耳!若如此,老夫、老夫怎生对得起岳丈大人、对得起亡妻呢!?”
许绍宗说得颇为动情,眼眶中似乎还有泪光闪动。
凌励判断,这位巡抚大人还真是为那吴贤担心呢!如今合作之势已然形成,把关系再拉近一些也好,遂道:“大人不如明言一二,兴许凌励可以帮衬一点,出些小力。”
“凌大人,你道贤儿为何拜你为师?不为你超凡画技,却为你在暗香楼的一首妙诗!唉,老夫也不妨直言相告,自揭家丑了。老夫年轻时得岳丈青睐大力提拔,并将独女许我为妻,才有今日之地位。吴家如今只有贤儿一根香火苗,亡妻临去前将他托付予我,定要让其成才。无奈此子生性不羁,放浪纨袴不说,还信那‘王道左派’之说。前些日子与张岱相识后,更是变本加厉,豪奢享乐习气大增,纵欲玩世、作风颓放,如此下去,必成败家子啊!”
凌励听得懵懵懂懂,什么“王道左派”?不懂!没听说过!不过吴贤在俊美儒雅的外表下是个纨袴子弟,这个倒是有了认识。当下见许绍宗情绪有些激动,似乎还有话说,也就静等下文。
“原来,老夫本有意将不离许配给贤儿,如今看贤儿这般不济,只好做罢。只愿他能迷途知返,早日成家立业而已。兴许,自立门户后吃些苦头,能让贤儿有所警醒呢?”
许绍宗的问题显然不是问凌励,而是自说自问。凌励当然不会去插嘴,此时最好的姿态就是当“收音机”,只进不出。让许绍宗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当成可以倾诉烦恼的朋友。这样一来,跟这位巡抚大人的关系可就不一般了。
“可惜,可惜了贤儿天资聪颖而好学不倦;可叹,可叹老夫竟然无能让岳丈和亡妻笑慰九泉!凌大人,凌大人呐!如有机会,可否替老夫劝告贤儿?让他走上正途才是。”
许绍宗目光殷殷地看着凌励,彷佛溺水之人看到稻草一般。
凌励心道:原来刚才许大人说让吴贤自立门户是气话!他还是在意这个妻侄,希望他能有所作为,不再放浪纨袴下去。那么说,如果吴贤悔悟改过,那许不离就要落在他的床上喽?咳!想什么呐?你这家伙越发卑鄙了!警告一次!
“吴公子儒雅风liu,与凌励也有师生之名,凌励当好生劝告于他。但愿能够助大人一臂之力。”
凌励说得是声情并茂,一副为许绍宗分忧的仗义模样,心里却是一点底气都没有。他现在连影响吴贤的什么“王道左派”,那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劝?怎么劝?
许绍宗显然也不太相信凌励能劝回吴贤,不过出于礼貌,还是欠身道:“如此,有劳凌大人了。噢,是否今日开始作像?对了对了,老夫糊涂,凌大人还未曾见到莲香小姐呢!来人,传报小姐和莲香小姐,凌大人过府来了。”
凌励正想见莲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纵然有紫凝陪伴一时,却也代替不了莲香的位置。没有莲香,他的生活就要乱套,总觉得诸事不顺呢!
“大人,凌励不如就此开始,先作素描画像,很快就成。”凌励现在不为一千五百两银子的画资进帐,而是出于拉拢双方关系的目的。而拉拢双方的关系不为今后仕途坦荡,却为能在江南做个有后台的富家翁。
许绍宗默然颔首,凌励也当即打开画夹,拿出碳精条,开始为许绍宗作素描画像。
不多时,宛如黄莺出谷的娇啼声再次入耳。
“凌公子来了?爹爹,不离想求凌公子一事。”
话音绕耳间,许不离拉着莲香从屏风后走出,凌励抬眼一看,哟!怎么许不离竟然穿着莲香的衣裙?险些认错人了!唉,那衣裙不太合身嘛,莲香比许不离高了半个头,她的衣服你这巡抚千金能穿吗?
“不离,怎生还是如此没礼数?!先行见过凌大……公子再说。”许绍宗依照凌励的嘱咐不敢动弹,只能梗直身子转动眼珠教训女儿。
只见许不离眼珠一转,居然袅袅婷婷地走到凌励面前,恭恭敬敬地道个万福:“学生许不离见过老师。”
啊?什么时候收了如此学生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