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励见来宾们隐约分成了三个圈子,一个是官场中人,一个是富商大贾,一个是文人雅士。略微权衡一下,他还是朝着尤万松所在的官员人堆走去。
“哎哟,原来部院老大人口中的宗师居然如此年轻?”
“长江头浪推前浪呢,凌大人年纪轻轻就入得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
“凌大人呐,此番来到苏州怎也不招呼一声呢?”
这群官员个个皆有七品以上的阶级,此时却一个个满脸堆笑,似乎要把所有好听之语送给凌励;似乎凌励这个八品官还真成了香饽饽;似乎能跟凌励在一起说上话,自己的脸上要光彩几分……实际上凌励很清楚,这些官员们的眼睛都在往后看,看自己背后的董其昌呢!
“各位大人,凌励不才,有劳各位亲来,实在是心中惶恐啊。”凌励说着,余光却看到方以智和冒襄各自扎进人堆里,混得比自己还自在三分,不由心里暗喜。打躬作揖的真诚度居然无形中提升了几分。
尤万松见凌励过来,拉着他的胳膊走到一位中等身材、国字脸、嘴上一字短须、大约四十来岁的便服男子面前,介绍道:“这位乃是苏州知府陈洪谧陈大人。陈大人,凌励乃万松晚辈,还请多多照庇啊。”
凌励赶忙重新见礼,以下官对上级的大礼对之。
陈洪谧伸手托住凌励的胳膊不让他下拜,嘴里不住地道:“哎哟凌大人,这可使不得。本官听闻您是南、北两礼部尚书老大人联名保举,东阁大学士、当朝辅臣钱大人亲口提名,本官怎敢当此大礼呢!?松江府,真是人才辈出、俊彦风liu啊。”
凌励暗忖:这陈洪谧四十来岁就做到苏州知府,想来不是简单人物!于是谦恭地道:“陈大人乃苏州父母官,有何大礼当不得?只是凌励今后在苏州推行西学、开办作坊,还要陈大人多多照应、多多烦心了。今日事了,必到府衙拜见大人。”
陈洪谧呵呵一笑,从凌励胳膊处收回了双手,端详凌励两眼后笑道:“吾弟来信说凌大人身怀绝学,高大人对您也是赞不绝口,今日一观,果然如此!陈洪谧正要借重大人,为苏州父老做点实事功德……”
凌励有些疑惑了,这知府的弟弟是谁?
尤万松一见凌励的神色,知道他在想什么,就道:“知府大人胞弟陈洪范大人是子龙好友,如今在三边军中任游击。陈氏双雄一文一武,羡煞天下父母啊!”
这番话说得老道之极,一边给凌励解惑,一边把陈洪谧捧上了天,双方皆大欢喜。
果然,陈洪谧喜笑颜开甚是得意,主动拉了凌励的手道:“凌大人,你我尽可以同僚之谊、兄弟之情论交。来来来,陈某给您介绍本地官员。”说着,陈洪谧把自己的属下招呼过来,一一指点道:“吴县知县郑宏大人、本府同知夏邦彦大人、通判周正文大人、常熟知州刘遄大人、南直隶织造司郭民仰大人……”
点头如捣蒜是啥模样?凌励现在就是这模样!
嘴里说着“久仰,幸会”,打躬作揖个不停,偏偏又要用心地记住这些人的名字、官衔、外貌特征,当真是费心费力、辛苦得很呐!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一群官员,尤万松又拉他到文人雅士的人群中,开始新一轮的打躬、作揖、说套话运动。
这一群中却有几位年轻人,正和冒襄、方以智说得起劲,见凌励一来,居然齐齐见礼,神色之间显得异常恭敬。也许是在他们的带动下,这堆人显得热情真诚了许多,所谈的甚至有昨晚凌励在暗香楼的绝句,还被众人传诵,似乎名篇佳句一般。
“半塘清涟影明月,暗香春暖笼清秋;凝思佳节欲归去,紫白绿红将魂留。”
随着这首绝句的吟诵,凌励跟众人快速地亲热起来。
风liu才子、绘画大师、诗词高手、西学博士……此时凌励置身于此,才知道什么叫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什么叫做“如鱼得水,蛟龙入海”。反正,跟这些人在一起要比跟官员们轻松百倍。
还没完!尤万松象押着游街示众,准备凌迟处死的犯人一样,将凌励从文人堆中拎了出来,又扎进那堆要么脑满肠肥,要么骨瘦如柴的富商大贾中间。
“这位是祥升号东家黄老板,这位是富源米行龚老板,这位是同和绸缎庄张老板,这位是琢玉轩的马老板,那位是……”
凌励发现自己的脸开始麻木了,本来就有些酸软的腰腿没有半分的力气,嘴皮干结难开一句话都不想说。
幸好,此时全场有头有脸的人物已经一一见过,其它人就当是来看热闹的,可以不予理会。
幸好,此时松涛画馆的“华亭凌励”雅舍适时开门,人们在蜂涌而进时,自然没有再来为难可怜的年轻人。
“宜世,喝口水。”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凌励麻木地转身一看,却惊喜万状地发现,面前的居然是陈子龙!
“兄长!”他接过茶水赶紧喝了一口,那茶的温度刚好,显然陈子龙为这杯水也花了些功夫。凌励说不出心里的激动,对陈子龙,他已经当成了自己的亲兄长了。
陈子龙笑着朝喧闹的精舍努了下嘴,轻声道:“宜世,苏州的局面就此打开了呢!”
凌励用湿润的舌头舔了舔嘴皮,苦笑道:“哪里有如此容易的事情。”
陈子龙按住他的肩头道:“呵呵,敢请你还不知道啊?刚才方以智和冒襄二人,最少给你找了三十个学生!加上我、松江、嘉兴、苏州诸友,你的西学学堂一开门,最少也有一百号人呢!还有,你这位五经博士到苏州督学,本地学政那边也可拉人过来,还可以免费收一些寒家子弟入学嘛!对了对了,嫣儿也来了,她要正式拜你为师学西洋画呢!”
凌励正要说话,却听精舍里传来一阵吵闹声。
“一百两!”
“我出一百二十两!”
“一百五十两!”
“二百!我出纹银二百两!”
陈子龙嘿然笑道:“真不知道舅父大人如何将你的画标识为‘藏品’,不予出售。看看,这么多银两可要白白错过了。”
凌励见他神情显然是在开玩笑,忙道:“兄长不知?真的不知?”
陈子龙见凌励贼笑着盯着自己,不由得心里发毛,摆手道:“咳,宜世,舅父大人那点花招我岂不知?开个玩笑嘛。我看过那些画,那幅《华亭秋》,绝对能值这个数!”说着,陈子龙伸出一根手指。
凌励故意不理会他的动作,迈步向热闹的精舍走去,急得卖关子不成的陈子龙在背后喊了一句:“一千两!”
瞬间,精舍里面的人都住嘴了,一个个讶然转头寻找出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