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正四品鸿胪寺卿穆同穆大人,也就是正一品大学士、曾国藩的座师穆彰阿穆中堂的一个出五服的本家侄子,来信讲,中堂大人有向皇上推荐穆同任浙江副主考的意思。但中堂大人同时让穆同给曾国藩透个底风,能否让曾国藩见皇上的时候(曾国藩兼詹事府行走,定期给皇上和皇子们讲“四书五经”,此阶段曾国藩见皇上的次数相对多于其他的官员)再给美言两句,加点筹码。因为,历届乡试的副主考,均从翰林院和礼部选授,穆中堂今年想改改规矩。
穆同还透露皇上最近很是赏识曾国藩,说曾国藩对“四书五经”讲解得透彻、理解得深刻,当朝不多见。并申明这话是皇上亲口对穆中堂讲的,百两纹银是薄礼,待从浙江回来再重重答谢云云。
拿着书信,曾国藩心道:“皇上赏识我这一点已毋庸置疑,连升四级便是佐证,但皇上怎么想的怕就只有皇上一个人知道了。尽管皇上私下里连让曹公公找了自己两次,问的话也无外是‘最近写什么没有啊’,‘读什么书啊’,‘你对教堂是怎么看的呀’等极其平常的话。但是,一个从五品官员能入当朝天子的眼帘,这已让满朝的文臣武将感觉出非同一般了。”
仔细思索一番后,曾国藩提笔给穆同写了一封回函。回函措词委婉,无非中堂大人交办的事下官拼力办云云,比穆同写得还虚,但再三申明,银子是不能收的,无功不受禄也。信的结尾,曾国藩讲,如穆大人执意如此,下官只好如数上交了。
封好信后,曾国藩吩咐陈升道:“你把这封信和这一百两银子,一起送到翰林胡同的穆同穆大人的府上。不要耽搁了,现在就去吧。”
已经醒酒多时的陈升,把信先揣进怀里,用手在外面按了按,以示郑重其事,又拿过银子掂了掂,迟疑了好半天才道:“爷,这银子您老没动吧?”
曾国藩警觉地把眼睛一瞪:“怎么……”
“爷,”陈升嘀咕着说,“这本来是一百两的,可我用了几钱银子打了酒喝了。爷这府上太瘦,不像英大人,天天都有人孝敬奴才喝酒。爷就再添点银子吧,送过去也好看些。”
“你?”曾国藩瞪大眼睛,气得浑身乱抖,“你好大的胆哪!客人的银子你也敢动!把信掏出来,我这里是不能留你了。那几钱银子就作你的工钱吧!”
在选人用人方面,曾国藩有三大原则、四个标准。三大原则一是选人切勿眼光过高,二是首选忠义血性之人,三是德才兼备以德为本。四个标准是:第一要有治民之才,第二要不怕死,第三名利心不能太强,第四要能吃苦。如陈升之流,若非碍于情面,他早就想将他逐出府门。
听了曾国藩的话,陈升也愣住了,他歪着脑袋道:“咋,你才五品官就这大脾气,人家英大人……”曾国藩不容他说下去,劈手夺过信,用手往门房一指道:“陈升,还用我帮你收拾铺盖吗?”陈升愣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爷就离开这里又能咋的!”
撵走陈升后,曾国藩袖起已添足的银子和信直奔长沙会馆,他只好让会馆的茶房代劳了。
等曾国藩赶回府上,已经是入夜时分,进房间后,直觉癣疾发作,通体刺痒,整整痒了一夜未眠。这与生俱来的怪病,把曾国藩可害苦了。
第二天官休,正巧老翰林陈公源来访。
陈公源籍隶山西,是曾国藩上两科的进士,涉猎较广,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陈公源善谈,吸纸烟,尤好藏书,与曾国藩情趣比较相投,也颇谈得来。因为两个人都是独居京城,每逢官休,不是曾国藩去寻陈公源,便是陈公源来找曾国藩。
曾国藩把门子陈升的事跟陈公源讲了一遍,陈公源也被这大户人家用过的奴才给气得不行。陈公源无意间见曾国藩床上血迹斑斑,知道国
藩的癣疾定是大发作了,于是也不言语,只管掏出根纸烟衔在嘴上,用随身带的火镰燃着,却往曾国藩的手里一递,笑道:“涤生,我一心烦的时候就吸一根,你不妨试试。一文钱够吸一个月,你又不喝酒,何以解忧?唯纸烟耳。”
曾国藩迟疑地把纸烟接过来用口衔住,也学陈公源的样子,抿着嘴刚吸一口,立时就咳起来,咳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他把纸烟递给公源道:“这东西太辣,我没这口福,咱们还是围上一局吧。”说着就摆上围棋。
陈公源道:“涤生,你这官做得太苦。花酒不吃,管弦不爱,抽根烟权当消愁了不中?这纸烟还是挺管用的,人家满人的女人中还有吸的呢!你再吸几口滋味就出来了,既解乏又解困,是个好东西。”
曾国藩知道陈公源是好意,就只好吸了几口,果然觉着五分地受用了。
从这以后,曾国藩就开始吸纸烟了。
善待下人却遭老臣参奏
送走陈公源后不久,梅曾亮、邵懿辰、胡林翼等翰林们相约都来贺喜。
为了不失信于自己,又能正常和上宪、同僚、同乡们交往,曾国藩可谓煞费苦心,他守着受礼但不收礼金、不参加他人宴席的信条,让这些翰林公们每人书写了一副对联,这样一来,既不扫大家的兴,又避免了受礼一说。场面不尴尬,宾主又都相宜,皆大欢喜。
参加各种宴会题写对联、警语的方式,很快在京城达官贵族中蔓延开来,渐成时尚。有人说始作俑者是曾国藩,又有人说不是,曾国藩仅是一名穷翰林小京官而已,影响力没这么大。不管是与不是,道光帝倒真的有点喜欢上曾国藩了。
一向喜欢热闹的胡林翼笑道:“涤生啊,我们哥几个商量了一下,墨迹我们固然要留下,但贺礼也是要送的。你现在已是五品的官员了,‘五品顶戴走着来’,这不怪人家奇怪,七品县令还有轿呢!我们给你凑顶轿子钱吧!也算给我们长长脸,也省得一些人乱嚼翰林院的舌头。”
梅曾亮也道:“我们都有轿子,你却没有,我们脸上也无光嘛,大清哪有五品官走着去办事房的?传到当今圣上那儿,别误会成咱是故意出大清的丑,可不是麻烦!?”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大翰林哪,咱大清五品官的俸禄一年才八十两银子,支米八十斛,加上恩俸,也不过一百几十两的样子。这么点钱,除了穿衣服吃饭买几部书看,我用什么养轿夫啊!湘乡一共才百十亩地,又一半儿是山坡,几大房合起来几十口人要吃饭,真有银子不继的那一天,我这宅子都可能赁不起啊!穷京官穷京官,各位不也是在靠家里的那点积财过活不是?”
这话触到了邵懿辰的痛处,他愤愤地说:“这几年各省不太平,我看一半儿是由民族差别引起的。旗人生下来就有俸禄,我们汉人……”
胡林翼接过话头道:“涤生,听说英中堂给你荐了个门房,我咋没见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相府用过的人我用不起呀!各位,有合适的给我再荐一个吧。没个门子,不能总让会馆的茶房给我跑腿儿学舌吧?如果还住会馆自没得说,我现在出来立门开府,还让人家跑腿儿学舌,没有道理呀!”
邵懿辰道:“涤生啊,门子的事情,我们自会给你留心的。”说罢话锋一转:“我们不是在八大院订了桌酒席给涤生道喜吗?时辰是不是到了?”
胡林翼道:“倒忘了正事!涤生啊,这回你该放下架子了吧!我可是专给你点了碗八珍豆腐啦!我们几位可是都没乘轿啊!”
曾国藩知道这回不能再推辞了,何况八大院也不是京城的名楼大饭庄,没有美酒佳肴,吃一顿也用不了几两银子,于是道一声“稍候”,进卧房换了一件便服,随着众人走出去。
五天后,陈公源给曾国藩引荐了一个叫周福禄的同乡,来给他做跟班门房。周福禄长相挺斯文,也粗略识得几个字,年约五十多岁,还没有胡子。
为了不让陈升之事重演,经周福禄同意,曾国藩将他改名为周升,以示告诫之意。对于周升,曾国藩一有闲暇便与他谈古论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传身教;主还是主,仆仍是仆,但主仆之间的隔阂却是越来越小了。这也被士子们称之为奇。因为满人主奴之间的界线是极其分明的,无人肯混淆,这是满人的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为这不顾体例的事,英和还正儿八经上奏参了曾国藩一本,说曾国藩身为大清国官员,不顾身份,不懂规矩,待下人如兄长,视奴仆若亲人,有违咱大清祖宗家法,并引经据典说,仆可以买卖,官员可以买卖吗?任其胡闹,国将不国了!恳请皇上重办该员,以正国风。伏乞皇上圣鉴。
望着这不伦不类的奏折,道光帝长叹一口气,提笔在折子上批道:“英和年迈,老糊涂也。”折子退回军机处,在京城一时传为笑谈。此后,百官私下都管英和叫“糊中堂”或“涂中堂”。从此,英和与曾国藩的关系就恶化了。
曾国藩立门开府后的第四十天,湘乡老家的长工南家三哥便赶了过来。
南家三哥和曾家沾点偏亲,说是长工,曾家却谁都不把他当长工看:割麦时便同曾家大小一起割麦,渍麻时便一起渍麻。到了年底,曾家总要分过去几担粮食酬劳他。曾家每遇有到外面去办的事情,总让他去办。长沙他是常去,曾国藩点翰林后,京城也是一年走一回。
南家三哥身材不高,倒练就了一双快腿。这次进京,他给大少爷带过来五坛腌菜、五双布鞋和五十两银子。南家三哥把银子交给曾国藩后,用手指着坛子和鞋道:“大少爷,老太爷说,这五坛腌菜是特意给您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菜根,都没放辣子。您打小身子骨弱,多吃菜根,补啊!鞋是老太太和几房少奶奶赶做出来的,也不知合不合脚。”
曾国藩把一坛腌菜打开黄泥封口,见果然用的全是白菜根儿、苦瓜根儿等,品样达十几种之多,花花绿绿,非常好看。他用手抓起一根扔进嘴里,边嚼边道:“住会馆这几年,可把我馋坏了。以后,有进京的,常捎一些吧。咱那地儿,缺鱼缺肉都不打紧,只这腌菜不能缺,一年到头全靠它下饭呢。三哥呀,怎么没有带些苦菜呀?”
“啊,大少爷不提,小的倒忘了……”南家三哥边说边打开包袱,从里面一摸便摸出一个小包袱:“这是干苦菜,做菜时让厨子放一些,既清肝火又开胃呢!大少爷呀,小的没想到您离家这么久,还是忘不了腌菜和苦菜。老太爷和老爷这回可该放心了。”
“嗯?”曾国藩被说得一愣,“老太爷和老爷说什么了吗?”
南家三哥道:“其实也没什么,小的从家里动身时,老太爷特意交代,让小的别动声色,看大少爷吃腌菜时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如果喜欢,就把苦菜拿出来。如果不喜欢,苦菜就别往外拿了,大少爷肯定是忘了本了!”
“咳!”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以前我不让家里捎腌菜,是因为会馆包伙食,我是日日夜夜都想自家的腌菜呀!我曾家的腌菜,是曾家兴旺的根本哪。在湖南,家家都制腌菜,可像我曾家这种做法的,恐怕还没有!”
“是啊,靠着几十亩薄田不仅养活了几十口人,还供出个大翰林!全国都少见哪!”南家三哥也感慨不已。
曾家的腌菜的确不同于其他人家的腌菜,话得从曾国藩的太爷曾竟希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