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1 (1)
重返基督寺
“……她尽力屈辱自己的身体,在所有行乐过的地方都扯下头发将它们填满。”
——艾斯特(艾斯特,《次经》之一。《次经》指不列入《旧约正编》的圣书,共十部。上面的话是表示忏悔的意思。)(《次经》)“有两个人在沉沦——我和一个女人,
我们高兴地在这黑暗之中去见死神。”——罗?勃朗宁(罗?勃朗宁(1812—1889),英国诗人,代表作为《指环和书》。
他们到达基督寺的时候,车站上一片生动活泼的景象,头戴草帽的男青年们在迎接着年轻的姑娘,因为他们是一家人。她们穿着极为鲜艳、轻盈的服装。“这个地方好像真欢乐呀,”淑说,“哎呀——原来是‘纪念节’(纪念节,牛津大学每年六月学期末过纪念节,纪念大学的创办人和捐助人。)呢!——裘德——你太诡秘了——你是故意今天来的呀!”
“不错,”裘德一边平静地说,一边照管着那个小的孩子,让他和阿拉贝娜的儿子紧紧跟着他们,而淑照管着他们那个大的孩子。“我原想咱们今天来和随便哪天来不是一样吗?”
“不过我担心这种场面会让你痛苦心烦的!”她说,焦虑地上下打量着他。
“唔,我可决不让它影响了咱们的正事,我们在这里安顿下来以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呢。首先是要找到住的地方。”
他们把行李和工具都寄放到了车站上,便朝着那条熟悉的大街走去,节日中的人们全都向着同一个方向移去。来到四通路上,他们正要转身往另一条街走去,那儿可能找到住宿的地方,这时裘德看了看钟和匆忙的人群,忽然说:“咱们去看看游行吧,现在别管住宿的事好吗?等会儿再去找也不晚。”
“住宿是迫在眉睫的事,咱们不应该先办了吗?”她问。
可是他似乎心里只想着纪念日的事,他们就一道沿“大街”走去。裘德怀里抱着最小的孩子,淑领着他们的小女孩,阿拉贝娜的儿子心事重重、一言不语地跟在旁边。一队队衣着轻盈、容貌美丽的女孩子,和那些温顺无知的父母们——他们年轻时从来就不知道有学院——被做哥哥的和儿子的护送着往同一方向走去。他们的脸上好像都明显地表示出这样的看法:直到他们此时光临此地,为地球增添了光彩,才有了真正合格的人。
“从每一个青年的身上我又看到了自己失败的影子,”裘德说,“今天我正在受着自以为是的教训呢!——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耻辱节!……假如你,我亲爱的人儿,当年不是你救了我的话,我可就绝望了,完蛋了!”
她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此时心潮澎湃,万分痛苦。“假如我们一下车马上去办自己的事情,也就不会这样难受了,亲爱的,”她回答道。“我肯定这种场面会触发你往日的忧伤,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好啦——既然咱们快到了,就去看看吧。”
他们往左转身从那个意大利式门廊的教堂旁边过去(门廊处那些螺旋形的柱子上爬满了匍匐植物),沿着巷道向前走去,直到裘德看见了环形礼堂,礼堂上面便是那个众所周知的塔式天窗——它在他的心里是他种种希望破灭的悲哀象征。因为就在那个眺望的地方,他在那个聚精会神的沉思的下午,最后俯瞰了这个学府之城。沉思之后他终于深深相信,他想成为大学里一员的企图是徒劳无益的。
今天,在这个礼堂和那所最近的学院之间那片开阔地上,站着一大群期待观望的人们。在人群的中间留出了一条用木头做栅栏的通道,从学院的门口一直延伸到大礼堂的门口。
“就在这个地方好啦——他们将要从这里过去的!”裘德突然兴奋地叫道。他挤到前面,在木栅旁边站了一个位置,怀里仍抱着最小的孩子,而淑带着另外两个小孩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他们刚一走过人群就紧跟上来,大家谈论着,开着玩笑,传出一阵阵笑声。这时一辆辆马车接踵而至,在学院较低的那个门口停下,从上面走下一些庄重严肃、冠冕堂皇、身穿血红色长袍的人物。天空这时阴云密布,变得如铅色一般的黯然,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
时间老人浑身哆嗦着。“这真像是‘世界的末日’呀!”他轻声说道。
“那些人只不过是有学问的先生,”淑说。
人们在那儿等着的时候,大颗大颗的雨点落到了他们头上,肩上。游行仍没开始,大家都等得厌烦了。淑又说她希望不要再等下去了。
“他们不会拖得太久的,”裘德说,头也没回一下。
可是游行队伍仍然没有到来。这时人群里有一个人,为了消磨时间,看了看那所最近的学院正面,说他不知道它中间雕刻的那些拉丁文是什么意思。裘德于是对他作了解释,因为他离那个问话的人不远;他发现周围的人都感兴趣地听着他说话,便继续描述那个中楣的雕刻(他在若干年前就研究过了),并指出这个城市里,其它一些学院的正面某些石筑部分的不足之处。
这一群闲散的人,包括门口的那两个警察,像吕高尼人看保罗(语出《新约?使徒行传》。)那样,睁大了眼睛看他,因为裘德对于手边的任何话题,都很容易变得非常兴奋起来。他们似乎感到惊奇,怎么这个陌生人对于他们城市的建筑,竟会比他们自己还了解得多。最后有人说:“啊,我认识那个人。他多年前在这个地方干活——他的名字叫裘德?福勒!难道你们不记得了,他过去有个绰号叫圣穷街教师吗?——因为他就是一心想做一个教师呀。这么说,我想他是结婚了,怀里抱着他孩子。泰勒会认识他的,因为他没有不认识的人。”
说话的人名叫杰克?斯塔格,以前裘德曾和他一起维修过学院的砖石建筑。只见补锅匠泰勒就站在不远处。听到有人说他,他的注意力转到这边来,隔着屏障对裘德大声说:“你又回来了,真给我们赏光呀,我的朋友!”
裘德点点头。
“你到别的地方去了,好像没有干出什么大事情来吧?”
裘德对这样的问话也表示同意。
“所不同的是又多了几张吃饭的嘴!”这次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裘德认出来他就是乔大叔,和另一个他过去认识的石工。
裘德和和美美地回答说他对此不想争辩。人们就这样不断地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最后好像在他和那群闲散的人之间,展开了一场大型的对话,其间补锅匠泰勒问裘德是否还记得拉丁文的《使徒信经》,以及那晚在酒吧里他接受挑战的情景。
“可是你没干那一行的命,是吧?”乔突然插话说。“你的能力干那一行还不够,是吗?”
“别再回答他们了!”淑恳求道。
“我想我并不喜欢基督寺的!”小时间老人悲哀地说,他站在人群中间,身子都给遮住看不见了。
可是裘德发现自己成了人们好奇、注视和议论的中心人物,因此他并不想在此时退缩,倒愿意向人们公开表明自己的想法——他并无充分理由要为这些想法感到耻辱。他被激发着,不一会儿便对着广大的听众高声说道:
“对任何一个青年人来说,这是一个难解的问题,朋友们——这个难题我曾不得不去解决,在眼下人人追求上进的时代,成千上万的人正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就是不加鉴别、不考虑是否恰当,碰到什么就做什么呢?还是考虑自己做什么恰当或什么是自己的志趣,从而对所走的路做出相应的调整?我是极力采取后者的办法,结果我失败了。但是,我并不承认我的失败证明了我的观点是错误的,或者假如我成功会证明它是正确的,尽管现今人们都这样来评价这些尝试——我是说,他们评价人的尝试不是根据其本质上的好坏,而是根据它们偶然的结果。假如我现在的结果是像那些穿着红、黑衣服正下车来的博士们中的一位,大家都会说:‘看那个青年多么聪明,按照自己天生的志趣去追求!’但如果他们看到我的结果并不比从前好,就都会说:‘看那个小子多么愚蠢,自己竟然异想天开想往上爬!’
“可是我失败并不是因为我意志不坚,而是因为我贫穷。本来要两三代人才能完成的事,我却极力想在一代人中去完成。我的冲动——我的感情——也许它们应该叫做我的恶习,太强烈了。一个没有优越条件的人必然要受到其阻碍,我的血应该像鱼一样地冷,心应该像猪一样地贪,这样才会真正有好的机会成国家的一位名人。你们也许要嘲笑我——我倒很愿意你们那样做——因为我无疑是一个适合受人嘲笑的对象。但是我想,假如你们知道我近几年是怎样过来的,你们就会同情我。假如他们知道”——他朝学院那边点一下头,名人们正一个个到达那儿——“也很可能要同情我的。”
“他确实看起来像衰弱有病的样子,真的!”一个女人说。
淑越来越显得激动不安。尽管她离裘德很近,别人却看不见她。
“我在死之前也许能做点什么有益的事——作为告诫人们什么事不该做的一个可怕例子,也算是一种成功吧。这样我还可成为一个有道德教育意义的实例。”裘德继续说道,尽管他开始的时候非常心平气和,现在却变得痛苦不堪起来。“现在人类的心灵和社会都老是不得安宁,使得许许多多的人十分苦恼,而我毕竟说来,也许就是这种精神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罢了!”
“别给他们说这些了!”淑觉察了裘德此时的心境,含着眼泪低声说。“你过去并不是那样的。为了获得知识你很高尚地奋斗过,世上只有那些最卑鄙的人才会责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