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2 (1)
那是月末的一个傍晚,裘德刚在不远处的公共大厅听了关于古代历史的演讲,这时回到家里。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淑一直呆在屋里,见他进来,她便把晚餐给他放到了桌上。平常这个时候她总要说说话儿的,可是现在什么也不说。裘德先拿起画报仔细看着,这时才抬起眼睛,看见她神色不安的样子。
“你不高兴吗,淑?”他问。
她停了片刻。“有人给你留下了几句话,”她回答。
“有人来过了?”
“嗯,是个女人。”她带着颤抖的声音,忽然停下手中活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盯住炉火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对了!”她继续说。“我对她说你不在家,她说她等你,我又对她说,我想你也许是不能见她的。”
“为什么你要那样说呢,亲爱的?我想她大概想要刻一个墓碑吧。她戴着孝吗?”
“不,她没戴孝,也不想要墓碑;我当时就想你是不能够见她的。”她带着责怪的、恳求的眼光看着他。
“可她是谁呢?她没有说吗?”
“没有。她不愿意说出她的名字。不过我知道她是谁——我想我是知道的!她是阿拉贝娜!”
“天哪!阿拉贝娜来干什么?你怎么会想到是她呢?”
“哦,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就是她!我觉得很有把握——从她看我的眼神就看得出来是她。她是一个挺肉感、挺粗俗的女人。”
“唔——确切地说我可不认为阿拉贝娜是粗俗的,除了她在说话方面外,尽管她也许由于在酒店里做事开始变得粗俗起来了。我当初认识她时她可相当好看呀。”
“好看!不过是的——她现在也很好看呀!”
“我想刚才我听见你那个小嘴哆嗦了一下。好啦,快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因为她对于我已微不足道了,她实际已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可她为什么还要麻烦我们呢?”
“你肯定她已结婚了吗?这个你有没有听到确切的消息?”
“没有——没有确切的消息。可是她正是为了这个才让我和她离婚的。据我所知,她和那个男人都想过一种正当的生活。”
“啊,裘德——那是的,是阿拉贝娜!”淑叫道,用一只手捂着两眼。“我真是太可怜了!不管她来做什么,都似乎是一个不祥之兆。你不可能见她的,是吗?”
“说实在的我想我不能见她。现在和她谈话,无论对她对我都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不管怎样她已走了。她说过还会回来吗?”
“没说。不过她走时显得很不情愿。”
哪怕有一丁点儿小事淑都会坐卧不安的,所以她晚饭一点都吃不下去了;裘德吃完饭后便准备去睡觉。他刚把炉灰耙出来,拴好各扇门,爬上楼梯顶,便听见了敲门的声音。淑刚走进她的房间,这时也立即奔了出来。
“她又来了!”淑带着十分惊愕的声音说。
“你怎么知道是她呢?”
“上一次她就是那样敲的门。”
他们注意听着,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屋里没有一个仆人,所以如果要去看来者是谁,就必须有一个人亲自去。“让我打开一扇窗子看看,”裘德说。“不管是谁,这么晚了也是不可能让进屋里来的。”
于是他回到自己卧室,抬起窗子的框格。此时工人们已早早地入睡了,寂静的街上从头到尾空空如野,只有一个人影——一个女人的影子在几码远的一盏路灯旁来回踱着。
“谁在那儿?”他问。
“是福勒先生吗?”下面那个女人问,那声音分明就是阿拉贝娜的。
裘德回答说是。
“是她吧?”淑从门口问道,嘴张开着。
“是她,亲爱的,”裘德说。“你想要做什么,阿拉贝娜?”他问道。
“请原谅我打搅了你,裘德,”阿拉贝娜谦卑地说。“不过我先前来找过你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今晚特别想见见你。我遇到麻烦了,又没有人来帮助我!”
“你遇到麻烦了?”
“是呀。”
然后是一阵沉默。听见这样的恳求,裘德的胸中似乎产生了一种让人为难的同情之心。
“可你不是结婚了吗?”他问。
阿拉贝娜犹豫了一下。“没有的,裘德,我没有结婚,”她回答道。“他毕竟还是不干啦。我现在处境非常艰难。我希望不久再找个酒吧女招待的工作,可是这需要时间。而我现在确实很为难,因为突然之间,我不得不承担起澳大利亚那边的一份责任来,不然我就不会来麻烦你了——请相信我。我想对你说说这事。”
淑一直在那儿注视着,感到痛苦而紧张;她听见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只是一言不发。
“你该不是缺钱了吧,阿拉贝娜?”他问,语气显然温和下来。
“今晚上的住宿我已找好,钱倒是足够的,不过回去的车费可不够了。”
“你住在哪里?”
“还住在伦敦。”她正要说出地址,但转而又说道,“我怕会让别人听见,我可不想把自己的详细情况大声叫喊出来。我今晚住在王子旅店,如果你能下来和我一起往那里走一会儿,我会把一切都向你解释的。看在过去的份上,请你下来一趟吧!”
“可怜的东西!恐怕我必须要对她仁慈一些,听听是怎么回事,”裘德万分困惑地说。“既然她明天就要回去,所以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可是你可以明天去看他啊,裘德!现在别去了,裘德!”门口传来哀怨的声音。“唉,那只是她给你设的一个圈套,我知道是的,她过去就是这样!别去,别去,亲爱的!她是一个有着卑鄙情欲的女人——从她的那副模样我就看得出来,从她的声音我也听得出来!”
“可是我得去,”裘德说。“别阻拦我,淑。上帝知道我现在是一点儿也不爱她了,可我不想对她太残酷无情了。”他转身朝楼梯走去。
“但是她并不是你太太呀!”淑心烦意乱地说。“并且我——”
“你也不是呀,亲爱的。”裘德说。
“唉呀,你真的要到她那里去吗?别去吧!就呆在家里!请你,请你就呆在家里吧,裘德 ,别去找她,既然她和我一样都不是你太太!”
“哦,不对,说到这点上她倒比你更近于我太太,”他说,毅然决断地拿起了帽子。“我已经希望过你做我太太,而且怀着约伯(约伯,《圣经》故事人物,备历危难,仍坚信上帝。)那样的耐心等待着,可是我看不出自己这样克制得到了什么。我当然会给她帮点什么忙的,并且要听听她这么急于告诉我的是什么;这是任何一个男人起码都应该做的事!”
从他的态度上她知道反对是无济于事的。她不再说什么了,而是转身像一个殉教者那么顺从地回到了自己房间,听见他走下楼去,打开门,再随手关上。当一个女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是不会顾及到自己尊严的;淑也同样如此,她急忙走下楼梯,边走还发出清清楚楚的啜泣声。她倾听着。她完全知道阿拉贝娜说的她住的那家旅店有多远。照一般的步行速度去那儿大约需要七分钟,再返回来又需要七分钟。假如他过十四分钟还不回来,那么他就在路上逗留了。她看了看钟,这时差二十五分十一点。他也许会和阿拉贝娜一起进旅店去,因为他们到的时候还没有关门;她也许会让他和她一起喝酒,然后天知道什么灾难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她仍然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好像整个十四分钟时间差一点才到门就又打开了,裘德出现在门口。
淑发出一声低低的欣喜若狂的叫喊。“啊,我就知道我信得过你的!——你真是多么好啊!”她开始道。
“我在街上到处都找不到她,而且我又只穿了拖鞋出去。她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心想我太铁石心肠,竟然会全然拒绝了她的请求。可怜的女人。我回来换双靴子,外面下雨了。”
“唉,可你为什么要去为一个曾经对你如此不好的女人操那善心呢!”淑突然带着嫉妒和失望说道。
“可是淑,她是一个女人哪,我过去还和她好过;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总不能太残忍了吧。”
“她现在已不再是你太太了呀!”淑情绪激动、烦燥不安地大声嚷嚷。“你一定不要出去找她!那是不对的!你不能去和她在一起,既然她现在对你如同生人一般。你怎么能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亲爱的、亲爱的人!”“她似乎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一个老犯错误、粗心大意、缺少考虑的人,”他说,继续穿他的靴子。“不管伦敦那些法律界的家伙们在玩什么游戏,都改变不了我和她的真正关系。假如她过去跑到澳大利亚去又找了一个丈夫那阵子都得说是我太太,那么她现在就更是我太太了。”
“可她那阵子并不是了呀!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这太荒唐可笑了!——唔——你过几分钟就会直接回来的,不是吗,亲爱的?她这人过去和现在都是那么卑鄙,那么粗俗,不值得你和她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