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2
虽然裘德·福勒身材纤弱,但他却将两只装满了水的家用水桶一口气提回了屋。屋门上有一个长方形蓝色小木牌,上面用黄字漆着“面包师德鲁斯娜·福勒”。在那些不大的铅制窗格玻璃里面——这房子是残留下来的少有的老房子之一——放着五瓶糖果,一个饰有柳树图案的盘子里装有三块小圆面包。
他在房后把桶里的水倒出来时,听见姑婆,即招牌上写的德鲁斯娜和其他一些村民们正起劲地谈着话儿。他们也看见了小学教师离开,这时正在全面地谈着此事的详细情况,同时信口开河地预测着他的未来。
“他是谁?”男孩进去时有一个人问,比较而言她还是个不太熟的人。
“你倒是该问问,威廉斯太太。他是我外孙——你上次来他就在这儿了。”答话的这个本地老住户是位高个瘦削的女人,哪怕很小很小一点事她都会讲得十分可悲,并且说话时对每个听的人都要依次说上几句。“大概一年前他从梅尔斯托克来的,那儿在威塞克斯南部——他真是运气不好,贝林达,”转向右边,“他爸住在那儿,后来得了要命的疟疾,两天后就死了,你知道的,卡罗琳,”转向左边,“要是全能的上帝把你和你爹妈一起带走,那才是福呢,又可怜又没用的小子!我只好把他接到这儿和我住着,等哪天有了法子再说,可我得让他去挣点钱,管他能挣多少。眼下他正帮农场主特劳特汉姆在地里轰鸟儿,免得他去调皮。你干吗要走开呢,裘德?”她继续问。因为那时男孩感到大人们盯着他的眼光像巴掌一样打在他脸上,所以向一旁躲开了。
本地的洗衣女工说,福勒姑娘或太太(她们就这样随随便便叫她)让孩子和她住在一起也许是个很好的办法——“因为你太孤单了,好让他陪陪你,帮你提提水,晚上关关窗板,帮着干点烤面包的活。”
福勒姑娘却不以为然。“为啥你不让老师也带你到基督寺去,做他的学生呢?”她皱起眉头,开玩笑地又说,“我肯定他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学生了。这小子对书真是着了迷,就是这么回事儿。倒不如说我们这一家子人就有这么个德性。他表妹淑珊娜也是这么个样儿——我听说的;不过我好些年没见过那孩子了,虽然她就生在这个地方、这间屋子里。我侄女结婚后,和她丈夫有一年或者一年多都没有房子,直到后来才有了一间——唉,那事我不想多说了。裘德,我的孩子,你今后可千万不要结婚呀。我们福勒家的人再不要那样做了。她是我侄女和她丈夫惟一的孩子。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贝林达,可是后来他们两口子闹翻了!唉,一个小小的姑娘竟也遭受了那样惨的变化!”
裘德发现大家的注意力又集中在他身上,便朝面包烘房走去,吃了那留给他做早餐的面包。他这天的余暇时间结束了。他翻过房后的围篱,从庭院出来,沿着一条向北的路走去,最后来到一大片平坦的高地上一块宽阔而孤寂的凹地,这是一块小麦田。这块宽阔的凹地便是他为特劳特汉姆先生干活的地点,他朝那块地的中间走下去。
这一片黝黑的地面,四周一直上升,耸入天空。此时这色彩在迷雾中正渐渐消失,因为迷雾遮住了这片地实际的边缘,从而更加重了这里的寂静。这地方满目一色,惟一的特征是去年庄稼收获后还放在耕地中间的一垛稻草、他走近时飞起的白嘴鸦、他来时走过的横穿那块休耕地的小路——他简直不知道现在有些什么人在上面走,虽然他曾有许多死去的亲人往返于这上面。
“这儿真难看呀!”他咕哝着。
刚耙过的一行行的似乎像新灯芯绒上面的纹条一样向前伸去,给这个地方造成一种平庸功利的气氛,驱走了它一切逐渐变化的迹象,把它过去所有的历史一概湮灭,你看到的只是近几个月才有的东西。虽然这儿每块土、每一块石头都和旧日有许多联系——古人收获时的歌声,他们讲的语言和不屈的行为,都有余音回荡于空中。这里每英寸土地,都曾经是前人们勤劳、快乐、玩笑、争吵和辛苦的场所。一群群拾落穗的人曾蹲在每一个方码的地点,头顶阳光。人们在收割、运输庄稼的时候,即促成了一对对出自真正爱情的婚姻,这些婚姻给邻近的村庄也增添了人口。在那道将这片田野和远处的种植园分开的树篱下,姑娘们曾极力委身于她们的情人,而这些情人在下一个收获季节时却不肯再理会她们。就在那块古老的小麦田里,有多少男人曾向女人许下了爱的诺言,而他们在邻近的教堂里履行了诺言之后,却在下一季播种时听见自己女人的声音都要发抖。可是对于这些,裘德和他周围的白嘴鸦都不去考虑。对他们来说这里只是一个寂寞的地方,一方面它具有劳动场所的性质,另一方面它是一个能提供很好粮食的产粮区。
男孩站在前面提到的那垛稻草下面,每隔几秒钟便用手中的响棍发出轻快的啪嗒声、格格声。每一声啪嗒都会惊起啄食的白嘴鸦,它们飞上天空,从容地扇起翅膀飞走,像戴着盔甲一样闪闪发光,随后又盘旋着飞回来,一面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一面在更远的一个地方落下来吃食。
他不断用响棍发出啪嗒的声音,直到手臂都痛起来了,最后他竟同情起那些鸟儿来,因为它们渴望着吃食却不断受到他的干扰。它们似乎和他一样,生活在一个不需要它们的世界里。他为什么要把它们吓跑呢?它们越来越像是温和的朋友和领取抚恤金的人——他惟一能说得上对他有一点点兴趣的朋友,因为姑婆就经常说她对他一点不感兴趣。于是他不再用响棍发出格格声,鸟儿们又重新飞落下来。
“可怜又可爱的小东西呀!”裘德大声说,“你们可以吃一顿——可以的。有足够的东西让我们大家吃。农场主特劳特汉姆给你们开得起这顿饭。吃吧,我可爱的小鸟们,好好吃上一顿吧!”
于是鸟儿便停在那里吃起来,墨似的小点散布于栗色的泥土上。裘德十分高兴看见它们个个好胃口,好像一根带着魔力的同情线将他和它们的生命连在了一起。那些鸟儿的生命弱小而可怜,与他的生命十分相似。
他把响棍丢开了,因为那是一件卑鄙肮脏的工具,不但冒犯了那些鸟儿们,也冒犯了它们的朋友——他自己。他突然感到屁股被狠狠地打一下,接着听到一声响亮的啪嗒声。他才吃惊地感到那些发出啪嗒声的东西就是冒犯了鸟儿和他的响棍。鸟儿和裘德同时都受到了惊吓,随后他那两只眩晕的眼睛看见了农场主,那位高大的特劳特汉姆本人;农场主的脸红红的,直瞪着浑身哆嗦的裘德,手里还挥舞着那根响棍。
“好呀,‘吃吧,我可爱的小鸟,’是吗,小伙子?‘吃吧,可爱的小鸟’真是不错呀!让我来给你屁股挠一挠,看你还急不急着说‘吃吧,可爱的小鸟!’你以前没来这儿,在老师那里就懒惯了,是吗,嗯?原来你就是这样为我赶白嘴鸦守小麦,一天挣六便士的呀!”
特劳特汉姆一边用激烈的言词对裘德说话,一边用左手抓住裘德的左手,拉着他纤弱的身子围着自己团团转,用他那根棍子打他的屁股。他每挥动一下响棍,田野里就传来一两声啪嗒声。
“别打啊,先生——请别打啊!”旋转的孩子喊叫道,就如一条钩住的鱼被旋转着拉到了地上,他的身子像要离心似地无可奈何地转动着。他看见那小山、草垛、种植园、小路和白嘴鸦,就像在参加环形赛跑一般一圈圈围着他转,速度惊人。“我——我——先生——只是想——地里庄稼很好——我看见他们种的——白嘴鸦吃一点点没关系——你不会失掉什么的,先生——菲洛特桑先生对我说要对它们好些——啊,啊,啊!”
假如裘德矢口否认他说了什么而不是做这番如实的解释,似乎还不至于惹农场主发这么大的火。他不停地打着旋转着的淘气顽童,啪嗒啪嗒的响棍声回荡在整个田野,一直传到远处工人们的耳朵里——他们还猜想裘德正在认真地赶着鸟儿呢——又从雾霭后面那崭新的教堂高塔发出回响。农场主为了证明他对上帝和人类的爱心,当初修建这座教堂时还捐了大笔钱呢。
这时特劳特汉姆对于惩罚的事感到厌烦了,他把哆嗦着的孩子放在地上站好,从衣兜里掏出六便士付了裘德一天的工钱打发他回家,说再也不要让他看见他到这里来了。
裘德一下子跳到农场主够不着的地方,沿着小路边走边哭——并不是因为疼痛,尽管疼得很厉害;也不是因为感觉到世事天道的缺陷——对上帝的鸟儿有益的对上帝的园丁就有害;而是因为他可怕地感到,他来这教区还不到一年已丢尽了脸面,从此以后可能会一辈子成为姑婆的累赘。
脑子里有了这片阴影后,他便不想在村子里露面了。因此他就绕道回家。从一个高树篱后面走过去,穿过一个牧场,在这里他看见许多成对的蚯蚓将一半身子伸出潮湿的地面,正如它们每年这个时候遇到这种天气时那样。如不有意避开,每走一步总要踩死一些蚯蚓的。
虽然农场主特劳特汉姆刚才伤害了他,但他却是一个不忍伤害任何东西的孩子。每次他从外面带回家一窝小鸟,总是心里难过得半夜睡不着觉,常常次日早晨又把它们连窝放回原处。他简直不忍看见一棵棵树被砍倒或被修剪,好像那样便伤害了它们的心;他还是个孩童时,看到人们剪完树枝后树液上升到树梢,大量渗出,他就由衷地感到悲伤。这种脆弱的性格——或许可以这么说——表明他是那种生来就要受尽痛苦,直至结束无用的生命才能脱离苦海的人。他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在蚯蚓中间穿行,一条也没踩死。
他走进小屋时发现姑婆正在卖一便士的面包给一个小姑娘,待顾客走后她问:“唉,干嘛才半上午你就回来了?”
“他把我赶走了。”
“什么?”
“特劳特汉姆先生把我赶走了,因为我让白嘴鸦啄了点小麦。这是我的工钱——我最后挣的一点工钱!”
他悲伤地把六便士丢到桌上。
“哈!”他姑婆憋住了气说。接着她就开始长篇大论地教训起他来,说他这样啥事都不做,一个春天她都得如何如何管他饭吃。“你连鸟儿都不能赶,还会干啥呢?瞧,你干嘛一副那么认真的样子!农场主特劳特汉姆是比我好不了多少,真要说起来,正像约伯(约伯,基督教《圣经》中的人物。)说的,‘虽然现在比我年轻的人都嘲笑我,可以前让他们的父亲为我领狗放羊还不配呢。’不管咋说他父亲原是我父亲的雇工,让你去给他干活是我犯糊涂,要不是因为怕你在家捣蛋,我才不会让你去呢。”
裘德去那儿干活降低了她的身份,这比他玩忽职守还更让她气愤;她责骂他主要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其次才是出于道德上的考虑。
“你也不该让鸟去吃农场主特劳特汉姆种的东西。当然这点是你不对。裘德呀裘德,你干嘛不和你那个老师去基督寺或别的地方呢?可是,哦不——又可怜又糟糕的孩子——这个家里的人,过去的时候就是你们那边的老没有出息,今后也决不会有出息的!”
“那个美丽的城市在哪里,姑婆——就是菲洛特桑去的那地方?”男孩默默地想过一会儿后问。
“上帝!你应该晓得基督寺城在哪里,离这儿二十英里远。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它不会和你有多少关系的,我在想。”
“菲洛特桑先生会一直呆在那里吗?”
“我咋说得清楚?”
“我可以去见他吗?”
“上帝,不行!因为你不是在这块地方长大的,不然就不会这样问了。我们和基督寺的人一点不相干,基督寺的人和我们也不相干。”
裘德走出去,更加感到他的存在是多余的;他在猪圈附近的一垛稻草上仰着脸躺下来。雾这时越来越淡,透过它能看见太阳。他拉过草帽盖住脸,透过草帽编织的间隙看着外面白晃晃的天空,模模糊糊地思考着。人长大了就有了责任,他发现事情并不与他原先想的那么协调一致。大自然的逻辑太可怕了,他不喜欢。对某一类生物仁慈就是对另一类生物残酷,这使他的协调感产生了倾斜,他觉得非常难过。他觉察到,当你越来越大,感觉自己到了生命的中途,而不像小时候只感到在生命圆周的一个点上,你会不寒而栗。你的周围似乎都是些瞪着两眼、五光十色、格格作响的东西,它们的强光和闹声,撞击在你那叫做生命的小小细胞上,猛烈地震动它,弄弯它。
假如能不让自己长大多好!他不想长大成人。
但是,像所有的男孩一样,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悲哀,一下跳起来。上午余下的时间他帮着姑婆做事,下午没什么事做,他就去了村里。他在那儿问了一个男人基督寺在哪里。
“基督寺?哦,唔,就在那边;不过我从没去过那里——没去过。我从没在那地方有过啥事。”
那个男人往东北方向指了指,那正是裘德上午丢尽了脸的那块田野所在的方向。这种巧合使裘德一时很不高兴,但也正是对此事的畏惧更增添了他对那个城市的好奇心。虽然农场主说过再也不想看见他出现在那田野里;然而基督寺在田野那边,而穿过去的路又是大家的。所以他偷偷溜出了村子,朝着上午目睹他受惩罚的那片凹地走去,沿着小路,爬上另一边冗长沉闷的斜坡,一直走到小路与一小丛树旁公路汇合的地方。这儿是耕地的尽头,他眼前是一片荒凉开阔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