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4 (1)
他对自己做的这一行十分灵巧,并且多才多艺,因为乡镇上的手艺人大多这样。在伦敦,一个雕刻叶形凸饰或球饰的人,是不愿意去刻给它们作陪衬的牙子的,因为在他看来,去刻整个雕刻品的次要部分,似乎有失身份的意味。但裘德不这样,遇到工作台上没有很多的哥特式牙子或窗花格让他做时,他就到外面去,替别人用印刷体字母刻纪念碑或墓碑,并为自己换了换工种而感到高兴。
他再次看见她时,是在一个教堂里。他站在一架梯子上,正干着他的活儿。教堂那时有一个简短的早祷,待牧师走进来时裘德也跟着从梯子上下来了,与另外六个人坐在一起;他要等到祈祷结束,才能又开始干他敲敲打打的活儿。早祷已做到一半,他才注意到其中一个女人就是淑,她必然是陪那个中年的丰特奥韦小姐来的。
裘德坐在那儿,看着她优美的双肩,她一起一坐的动作,显得那么怡然自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好奇;看着她随着仪式而屈膝下跪的动作,他心想等自己生活好起来时,让这样一个英国圣公会教徒做贤内助该多好啊!那些做礼拜的人刚一起身离开,他就赶紧爬上了梯子,这倒不是因为他急着继续干手中的活儿,而是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他不敢面对那位对他产生着巨大影响的女人,那种影响是无法形容的。既然他对于她的兴趣,已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是由于异性的吸引,因此那三个强大的理由——他为什么不能去和淑?布莱德赫建立亲密的关系——又势不可挡地如以往一样呈现于眼前。不过有一点也是很明显的,就是一个男人不能只为干工作而生活吧;尤其是对于裘德这样一个男人,他无论如何还想得到爱情。要是别的男人,或许早已不顾一切地去追她,和她交朋友,以获取一时的欢乐,而她对此又无法拒绝;这样的后果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而裘德可不愿这样——他一开始就没有那样做。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尤其是在那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他在道德上十分惊愕地发现,他想她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他正从自己飘忽不定、不拘礼节、出乎寻常的行为举止中,获得一种无与伦比的欢乐。他每时每刻都被她的影响包围着,只要一走过她常去的地方,他就会想念她。因此,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的良心很可能要在这场斗争中打败仗。
毫无疑问,她几乎仍是他理想中的一个人物。也许,去跟她认亲,倒还会消除他的这种出乎寻常、礼法不允的恋情。而一个声音又在低声说,虽然他很想去认她,但他并不想消除对她的那种恋情。
他一向持正统观念,由此看来,他对她的恋情是越来越不合道德了,这也是毫无疑问的。就淑而言,她被裘德爱上了,他整天都思念着她,想不断发展和她的关系, 然而他又受着自己国家法律的约束,要他只能去爱阿拉贝娜,直至死的那一天;因此他那样做,实在又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开端。他对这一现实问题深信不疑,以致有一天,当他一个人在附近的一个乡村教堂干活时(这种情况经常都有),他感到自己必须祷告一番,祈求上帝帮助他克服自己的软弱。可是在这种事情上,虽然他很希望树立一个好榜样,但真要做起来就不行了。他发现当一个人心甘情愿被什么东西强烈吸引时,要让上帝使他摆脱那种吸引,是绝不可能的事。于是他就极力为自己开脱。“毕竟,”他说,“我对她,并不完全是由于性的冲动),像第一次和阿拉贝娜那样。我看得出,她是一个相当聪明伶俐的人;我想她,部分原因是我希望在心灵上和她产生共鸣,在我孤独的时候得到她的安慰。”因此他继续敬慕她,害怕自己意识到这是在歪曲事实,滥找借口。因为不管淑具有什么样的美德、才能或受到怎样深厚的宗教熏陶,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就是那些东西都根本不是他爱慕她的原因。
在那段时间里,有一天下午,一个年轻姑娘来到石场,行动有些迟疑。她提起裙子,以免拖着地上白色的灰尘,穿过石场朝办公室走去。
“那妞真好看呀,”一个叫做乔大叔的男人说。
“她是谁呢?”另一个人问。
“不清楚——我不时在这儿那儿看见她。哦,我想起来了,她老爹布莱德赫可是个有脑袋瓜儿的人,十年前圣西拉教堂的锻工活儿都是他做的,后来他去了伦敦。我可不晓得他现在在干啥——大概也没干出什么名堂吧,你看他这妞都回到这儿来了。”
就在那当儿,年轻姑娘已敲开了办公室的门,她问裘德?福勒先生是不是在石场上干活。可是碰巧那天下午裘德外出到什么地方去了,听到这个消息她现出很失望的样子,马上就离开了石场。等裘德回来时,工人们告诉他有个女孩来找他,并把她的模样描述了一番,他因此高声叫道:“唉——那是我的表妹淑呀!”
他沿街看过去,但哪里还能见着她的踪影。此刻他再也没想到要小心翼翼避开她了,而是决心当晚就去拜见她。他回到自己寄寓的屋子时,又发现她给他留了张条子——那是她的第一张字条——像这样的字条以后还有不少,它们本来是很简单平常的,但事后看来,倒让人回想起了这些东西曾引起过多么热烈的感情。那些由女人写给男人,或由男人写给女人的第一封信,会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看到过去那一个个戏剧性事件;随着戏剧性事件的不断发展,你在它那紫色的或灰黄的光下重读那些信件时,它们会显得更加感人、神圣,有时甚至于可怕。
淑的字条属于朴实自然的那种。她称他为亲爱的表哥裘德,说她由于最最偶然的原因,才刚知道他也住在基督寺,并责怪他一直没去告诉她。她又说,他们本该一起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因为她一个人被孤伶伶地抛在那儿,又几乎没有一个趣味相投的朋友。可是现在她很可能不久就要离开,所以他们也许会永远失去在一块儿的机会了。
一听说她就要走了,裘德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件意外的事他可压根儿没有想到,于是他赶紧提笔给她写了张字条。他说他晚上去见她,就在一小时后,地点在便道上那个标明殉教烈士就义的十字架旁。
他让一个男孩把字条给她送去了,可接着他又后悔起来,怪自己匆忙中竟让她到户外来见他,而他本该告诉她在屋里等着,由他去见她的。事实上,那种见面的方式是乡下的习惯,此外他倒也没想到什么。不幸的是,他和阿拉贝娜就是以这种方式见面的,而对一个像淑这样可爱的姑娘,似乎显得不那么文雅体面。然而信已发出,无可换回,他只好提前几分钟来到了那个约会的地点,一盏盏街灯刚刚亮起,光线微弱。
宽阔的街道十分寂静,几乎见不到一个人,虽然时间并不太晚。他看见对面有一个人影,原来就是淑站在那儿,于是两个人同时朝着那个十字架走去。但还没等走到,她就对他喊道:
“我不要第一次就在那儿见你!再往前走一些吧。”
她的声音虽然很坚定、清脆,但也有些哆嗦。他们就平行着朝前走去,裘德观察着她,看她想去哪里;最后她示意让他过去,他便顺从地过去了,他们见面的地方白天总停放着一些运货人的马车,不过那时却一辆也没有了。
“真对不起,我让你出来见我,而没有到你住的地方去见你,”裘德说,现出情人的那种初次相见的忸怩之态。“不过我想,我们出来一起散散步,会省时间一些。”
“哦——这我倒不在乎,”她说,像朋友那样很随便的样子。“真正说来,我还没有地方请人去呢。我刚才的意思是,你选的那个地方太可怕了——也许我不该说可怕——应该说太阴郁、不祥了,让人产生一些联想……可在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这样初次见面不是很有趣吗?”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而裘德却并没有怎么去看她。
“你好像很了解我,甚至比我了解你,”她又说。
“不错——我时而看到过你。”
“并且你知道我是谁,可是又不告诉我,而现在我又快要走了!”
“是呀,这真是件让人遗憾的事儿。我差不多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不错,在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我还有一个很久以前的老朋友,可现在还不太想去拜见他。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他的情况——他叫菲洛特桑先生?我想他在这个郡的什么地方做牧师吧。”
“不清楚——我只知道一个叫菲洛特桑先生的人,他住在城外不远的乡村,那地方叫拉姆斯托。他是个乡村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