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馨兰谨言慎行,步态得体,一举一动丝毫不曾僭越了身份。朱雨若郁郁寡欢地跟在她后边,小手搅着衣角,心想舅妈平时老板着张脸孔,极少笑一笑,馨兰跟着她时间长了,做派也像个小老太太,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婢女。
馨兰在前边走着,寻思着小姐以往被叫回去时总是不情不愿,今儿怎的转性了,既不吵也不闹?她哪知道自家小姐早就疯的没影儿了,只觉得小姐不闹别扭便是最好,带到夫人面前也好说话些。两人各怀心思地走了一路,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呼喝之声。朱雨若循声望去,只见远远的庭院里边,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形在纠缠打斗。沈清岚目力极好,远远的望见其中一人模样,几欲惊呼出声。
朱雨若细着嗓子央求道:“馨兰,我想过去看看。”馨兰心想夫人也不急这一时,便道:“小姐有令,自然无不遵从。”二人靠了近处,只见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切磋演武,一人相貌粗犷,浓眉大眼,年未及冠已然肩背宽阔,使一奇异兵刃。那兵器长约四尺,通身漆黑如墨,拿在手里好似平凡无奇的长剑,但见他不知怎的一撩,那兵刃却整个拉扯开来,竟变成一条长过七尺的钢鞭。“蛇腹剑!”
沈清岚认得这兵器,能长能短,只是这长短变换全凭手上功夫拿捏,威力虽大,却也及其难练。这魁健少年使剑森严,使鞭遒劲,虽无十分火候,在这个年纪已是罕有的武艺。另一少年生的剑眉星目,身形精瘦,手中一柄殷红色的唐刀挥得夭骄如龙,忽而轻灵写意,犹如火星流窜;忽而大开大阖,浑似野火燎原。仅仅论使剑的意境,这瘦削少年便高过对方一头,小小年纪,武功路数隐隐有大家风范,假以时日必然又是一个不世出的奇才。
即便这张脸孔年轻了十岁,沈清岚依然认得,这瘦削少年就是天都郁非众部主之子、日后江湖人称“毕方”的左飞卿!
那健硕少年招式精熟,打起来却甚是死板,全凭兵器奇巧和气息绵长才不至于落下风。左飞卿却长有长斗,短有短打,出招不拘一格,平平无奇的一刀留有十七八种后手,妙招层出不穷,教人防不胜防。此消彼长之下,那健硕少年百招之内尚可支撑,百招之后必败不可。他心知若是单论拆招,自己绝不是左飞卿的对手,可要是比一招一式的劲道威力,却非左飞卿所长。当下路数一变,出招如疾风骤雨,逼他和自己硬碰。
左飞卿持刀只是与那鞭子一触,一股势大力沉的劲道传来,直震得他虎口剧痛,暗道要是多接几下,长刀必然脱手。他勉力招架一阵,鞭影却连绵不绝,左右路数皆被封住,除挥刀硬抗外,再无躲闪腾挪的余地。只听得健硕少年一声暴喝,蛇腹剑横贯着飞出,直取左飞卿前胸。这一招藏在绵密如织的进攻后边,眼看是避无可避,左飞卿若是用刀格挡,长刀便会被击碎。健硕少年这一手已然用尽生平所学,前二十招“黑云压城”古拙大气,一招胜过一招刚猛,最后一式“拨云见日”更是点睛之笔,于平凡中陡生机变。
左飞卿眼看着一鞭打来,竟收刀还鞘,好似引颈受戮一般。那健硕少年大惊,他料定左飞卿必然出刀格挡,自己正好借机抽碎他的兵刃。哪知左飞卿竟然坐以待毙。须知这蛇腹剑边缘均是锯齿,扫在身上,不悭于刀劈剑砍。他们本是同门切磋,又非生死之战,若是失手杀了左飞卿,岂不教人抱愧终生?他急急收手,但这一招倾尽了全身气力,势同风雷,又如何收的回来?
这招“拨云见日”去的又快又疾,朱雨若、馨兰虽不曾习武,也看得出左飞卿危在顷刻,那鞭子只需再往前送几分,便会从他胸口剜下大块血肉来,两人不自觉地惊叫出声。
忽听得悲嘶似的一声吼,那朱红的长刀出鞘直若潮鸣电掣。寻常招式抽刀只听到清亮激越的一声响,寒芒过处,人头落地,这一刀却大是不同,声势浩荡,恍若云霞喷薄,远黛青山也烧得滚烫一般。那魁伟少年本想拼着手折也要消去钢鞭力道,电光火石间不知左飞卿如何使出一刀,霎时红霞漫天,尚不得应付,手中份量忽的一轻。只听“哐当”一声,一件物事当空掉下,沈清岚定睛一看,原来是那蛇腹剑前头一截,竟被左飞卿削作两段。
沈清岚看得分明,暗道:“‘一惊而寐,朝曦已红’,烛龙刀法!”
比武两人各自站定。壮硕少年汗如暴瀑,方才一番缠斗,实则已泄了他全身气力。他盯着手中半截剑身,半晌冲左飞卿道:“你犯规了。”
左飞卿微微喘气,道:“不错,墨岭,这次比武,却是你赢了。”墨岭面无喜色:“只论剑法高低,不比秘道修为。可要是你我实实在在地打上一场,我毫无胜算。这赢了又与输了有何差别?”说罢拾起地上另外半截兵刃,默默离去。走出数十步,又道:“半月后,依然在此,我们不论手段,再斗上一场。”说完也不管左飞卿如何反应,自顾自地去了。
沈清岚听得这人名字,心下连道:“原来是他。”岁正众“玄狼”墨岭,斩狂首徒,平时漂泊在外,极少在天都露面,是以沈清岚一时也认不出来。此人威名赫赫,一手蛇腹剑独步江湖,武功虽不及左飞卿,但为人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只因他出身卑贱,原本不过是替人放羊牧马的少年,斩狂见他根骨不错,便收作弟子。天都似他这般年纪的弟子无不出身显赫,墨岭自觉身份低人一等,平时默不作声,练起武来却格外刻苦。他初入岁正门下,根基浅薄,同辈弟子少不得欺侮排挤于他。这墨岭也当真了得,一边忍辱负重,一边勤练武艺,不出两年,修为便远在众师兄之上,从此再没人敢小觑这个黝黑执拗的少年。
左飞卿目送墨岭走远,也准备迈步离去。朱雨若忽地开口道:“师兄……”细声细气的,左飞卿闻言扭头道:“柳师妹找我何事?”朱雨若与他目光一触,不自觉低下头来,满脸飞霞。他对这位师兄极是仰慕,平日里远远地望着,连说句话也不成,此刻到了他面前,又恍然想起自己扮的是柳依依的样子,一时情愫莫名,不胜娇羞。左飞卿如何见得柳依依这幅忸怩的模样,这大小姐向来心直口快,这一出倒教他好生纳闷。
正踟躇着,左飞卿忽恭敬道:“父亲。”朱雨若一愣,见到不远处袖手挺立着一个国字脸庞的中年人,高冠博带,红袍皂靴,神色不辨喜怒,腰间赫然是朱色的长刀。馨兰胳膊肘碰她一下,口呼:“奴婢见过左部主。”朱雨若忙不迭道:“左伯伯,您好。”
沈清岚一见到此人,心儿也好似被揪住了一般。她化名寄身天都近十载,每每见到这红袍中年人,心底总有涌不尽的怨毒念头,面上是明眸皓齿的美人,里头却是狰狞可怖的恶鬼。她对这人恨得痛彻心扉,只因这姓左的曾杀她父母,毁她亘白一部根基。沈清岚本以为这份恨藏得够深,但此时仇人近在咫尺,若不是心知身处幻境,怕是早已飞身纵出,手刃大仇。
这人便是天都郁非众之首、左飞卿之父、日后天都城主,“赤仙”左炎!
左炎大步踏来,举手投足气魄雄伟,对朱雨若和颜悦色道:“贤侄女莫要贪玩,刀剑无眼,你不习武功,还是少看兄长们切磋较技罢。”又询问了些不打紧的事由,面色一沉,转而冲左飞卿道:“飞儿,你方才同谁比武?”左飞卿如实答道:“岁正众弟子墨岭。”左炎点头道:“墨岭这弟子我听说过,资质颇厚又肯吃苦,很是投洪老鬼脾胃。看你们比斗一场,论武艺,他胜在根基深厚,气势雄浑,故能一力降十会;论品格,他坦荡耿直,心性纯良。此子武功品性皆是上佳,你与他相交,我很是欣慰。”忽而厉声道:“那你如何胜之不武,不比秘道修为却使烛龙刀法?”左飞卿道:“是,儿知错。儿子初习烛龙刀法,昼夜苦思,一直不得要领。方才情势紧迫,我一时心乱,随手一招,却不知怎地把烛龙刀法使了出来。”
左炎双目炯炯,逼视左飞卿。左飞卿心中坦荡,任他注视,面皮颜色不变。左炎心知此言非虚,神色缓和了不少,把手一伸,道:“取你的刀鞘来。”左飞卿解下递给父亲。左炎接过一看,只见刀鞘上裂痕道道,朱红漆色透着酥黑,轻轻一折,竟如焦炭般断作两截。左炎问道:“飞儿,你可知这是何缘故?”左飞卿答道:“儿实不知。”
左炎道:“你功力未成,火气外泄,这招‘一惊而寐,朝曦已红’虽使得,却中气不足,能反败为胜纯属饶幸。”他自走出几步,道:“你且看看我使这招。”话毕一刀抽出,飞炎流火,红霞遮天,只看得三人目瞪口呆。再瞧那刀鞘,莫说烧痕,就是一点焦糊味也无。左炎道:“飞儿,你能琢磨出个七七八八,实属不易。晚些时候来书房找我,我再考校一二。”左飞卿道:“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