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七皇子的一纸御政令引出了无数的风波猜忌,皇帝召集京中众臣和贵族们进行已经许久未曾召开的廷议。
王朝的官制要说还是比较健全的,朝廷的大事小情、百姓的吃喝拉撒睡按照王朝的官制条例还都是有官员在管的,不过这些官员存在本身的价值就很难衡量了。也许一个大帽子的的丞相手中的权力未必就有一个郡守来得实惠,这主要的原因就在于王朝对地方的统治实在是薄弱,大臣们就像是哪家养在京城的花。
那些占了王朝大半地盘的贵族豪门的领地是不需要皇帝和大臣们管的,王朝对于他们的要求也就是收些赋税讨些兵马,而皇帝自己的土地自然有皇帝家族的人在地方上管理,朝廷大臣唯一能插上手的地方也就是八府四十一州内的数百城市了。
可是,王朝对于城市发展的压制甚严,甚至是到了有城无墙的地步,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借鉴当年攻城之苦防止生生不息的叛军依托坚城负隅顽抗,也亏得如此,每一次王朝平叛几乎都是一鼓作气。但是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王朝无法在地方上取得立足点,缺乏有力度的代言人将统治辐射到下面去。
而那些有着精兵驻扎的大城市和要塞的城守也大多是皇亲国戚,大臣们就是想管也没人听。就连六皇子这个堂堂的天南御政居然连天南府城都进不去,地方上的形势可见一斑了。
皇帝的所谓亲信重臣也大多是各大家族的代表,如果说这些人能够毫无私心地为王朝服务那才是不可想象的。他们所做的无非就是让王朝这个似是而非的权力机构能够运转下去罢了。而王朝的官员很大意义上是做为皇帝与贵族豪门的联系的纽带存在的。
对于做官,那些大家族中的优秀人物是没什么兴趣的,与其在皇帝身边打转不如去讨好家主来得实惠。在皇帝的身边表现得再好也顶多不过是给个荣誉而已的爵位,毕竟皇帝自己的土地也不多,不可能再封出去了。
兵部尚书郝克忠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对于皇帝可算得上忠心耿耿,职权范围内也是兢兢业业,可是为了皇帝打了这么多年仗,最后不过是脑袋上多了个伯爵的帽子,至于领地,南海郝家的土地已经够多了,于是聪明小气的皇帝居然硬要郝家拿出一块大大的土地转封给郝克忠。
别说郝家自然不干,别的贵族豪门也不干,联名上书让皇帝收回成命。这分封家族子弟的口子一开,那些家族中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铁板一块的家族领地给分食了,家族中的矛盾不能演化为仇恨这是贵族们的共识,皇帝大概就一直在等着各大势力自行瓦解呢。
郝克忠也不干,他没傻到认为皇帝会大义凛然地给自己撑腰,于是自己跑回了南海,甚至趁着东海乱局率军开始和王朝的军队较劲了。鉴于他的良好表现,郝家将刚刚打下的庐州那片土地分给了他的儿子们就食。就食的意思就是这片地方上的钱粮都是你的了,但是没有招募私兵的权力,家族的兵权还是归家族所有。这是各大贵族豪门在维持家主集权的同时也尽量不伤害优秀子弟进取心的办法。
在皇帝身边做官这种荣誉也就是那些小门小户的贵族和没有封号的豪门世家子弟才觉得宝贝。短短几十年崛起的元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虽然元家现在的形势并不好,但是好歹从只有万余人的小家族发展到了拥有领民五十余万的大家族。这得力与皇帝的慷慨,当年几乎每次元远谋出战得胜之后都能从皇帝手中获取所占的土地,反正这些土地皇帝也得不到不如分给自己贴己的人,元家就像是滚雪球一样的壮大起来,壮大到让人眼红。
像这样的小贵族投机者在皇帝身边有许多,但是因为本身身后助力的弱小,很难对王朝的走向有所把握。比如已经隐隐成为京中官吏首领的吏部大臣沈放,他甚至不知道整个王朝到底有多少官员,封个官对皇帝来说不过是动动嘴皮子,比如这御政就是皇帝一拍脑门子新想出来的词,他要做的最大的事情无非就是上朝时站在下面听着。
沈放在左右丞相都没了踪影之后站在了大臣们的最前面,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地没精打采地望着空空的宝座发呆。在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他自己最有热血的时候,殚心竭虑地为了皇帝和这王朝出谋划策,现在他自己都是风烛残年了,王朝也好,皇帝也好,似乎离自己太遥远了,似乎从来就没有近过。
皇帝有令,因为战时物质紧张,节俭为先,所以王朝的政事大殿中并没有放上任何取暖的物件,幸亏人多,不然凭着张嘴就是哈气的情形也许就当场冻倒几个了。朝中众臣各怀心事默不作声地聚集在大殿中,就连谁不经意的一声咳嗽都能让众人产生一些紧张。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曾几何时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王朝精英们也对自己、自己家族的未来产生了不能抑制的焦虑之情。
将这些王朝的臣子们在冰冷的大殿中搁置了一个多时辰后,一脸晦气的皇帝终于到了。皇帝徐徐地走到了御座前,在成公公的搀扶下慢慢坐了下去,不动声色地看着殿下众臣跪请圣安。
皇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眼前这些曾经十分熟稔的臣子们越来越陌生了。那种陌生感让皇帝的心中一紧,不错,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冷漠的感觉。三年之间,不仅皇帝离他们越来越远,就是王朝也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在皇帝的示意下,成公公走到殿阶前,面对着众臣朗声说道,“陛下召集众位大臣和贵族前来,就是讨论一下七皇子所发的东海御政令一事,众位想什么就说出来吧。”
皇帝望着面前面无表情、双唇紧闭的大臣们,心里冷笑着。他有的是耐心,这二十年他一直忍耐着,也不争这一时了。
“七皇子这是背典忘宗,王朝贵族的私有财产不容侵犯……”“七皇子简直是把刀子驾到了贵族的脖子上了……”“贵族是王朝的基石,如果任由七皇子胡作非为下去,那么只怕王朝……”沉默了一阵子后,殿中的贵族们似乎一下子爆发起来,“请陛下下旨废除御政令!”“请陛下惩处七皇子!”“请陛下……”
大殿中群情激奋的贵族们大声嚷嚷着吵成了一团,皇帝的眼神在四处游离着,他完全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或者说这些声音无法让他听到。
七皇子在颁布这道御政令之前曾经向他密报过,七皇子说,贵族豪强的势力才是王朝最大的祸患,就算剿灭了血旗王,这些在战争中获得了好处的贵族豪强们会越来越壮大,甚至会壮大到出现一个又一个的血旗王。不如趁着王朝内战的这个机会将这个隐患一点点地剔除。更何况,这些个贵族豪强们到底有几个真心站在王朝这一边根本就是未知数,与其等着他们一个个反叛,不如让这些心怀叵测者全部都暴露出来好了。
皇帝还在犹豫之中时,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子已经等不及了,直接就下达了东海御政令。七皇子在接下来的密报中写着,“就让儿臣在东海来掀起这场风暴吧。无论成败,儿死而无悔。”皇帝不能不感叹,如果自己年轻的时候能有七皇子这样的魄力的话,也许这些让王朝如鲠在喉的贵族豪强势力早就被清除的干干净净,这个天下早就太平了。
众臣的愤怒似乎没有止境,皇帝孤单地坐在御座上,心中却十分的平静,他毫不怀疑那些在领地上和皇帝一样的王朝的贵族们发起怒来会将王朝拖进本来就看不到结果的内战深渊中去,也毫不怀疑殿中这些激愤的臣子们会有大半投靠到血旗王那一边去,但是他更相信王朝一定能扛过这场危机,也相信一直高举着看不到的平等大旗的血旗王一定不会去联合这些吸血鬼一样的贵族们。
只是,现在,他还不想做得这么绝,那些被内战折磨得虚弱无力的贵族豪强们不管怎样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更何况,还有一件让皇帝不得不万分小心的事情,那就是王朝的继承人的问题。
在众怒滔滔之下,皇帝居然笑了,这个小七真的不错,他间接表明了不会争夺皇位,要知道现在不管是哪一个皇子现在最想得到的就是贵族豪强们的支持,那样才能在夺位战中有胜出的可能。
看着衰老的皇帝突然地笑了,众臣也疑惑着渐渐停止了吵嚷,大殿又安静下来。
“你们是不是王朝的臣子?是不是王朝的子民?”皇帝缓缓站起来,目视着鸦雀无声的众臣,“是!或者不是!”皇帝怒吼了一声。众臣忙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陛下息怒……”“誓死效忠王朝……”。吵杂的声音让皇帝皱了皱眉头,“是的话,去剿灭血旗王吧。先候着吧。”然后扔下目瞪口呆的群臣拂袖而去。
太阳西下,高大宽阔的大殿越发阴冷了,一日未曾进食的众臣已经耐不得寒冷开始不停地跺脚不停地发抖,却也无人敢挪动一下脚步。
终于,漫长的等待之后,成公公面无表情地慢走了出来,“皇帝有旨……”他清清喉咙,看了看下面鼻涕都快冻出来的众臣,“东海御政令仅限于东海西部施行,其余各府无需照搬。”短短的两句话,让殿中众臣似乎吃了颗定心丸,似乎也感觉不是那么寒冷了。
可是,接下来,成公公又清清喉咙,抑扬顿挫地说道,“皇帝有旨,御赦东海、中州血旗王叛逆及其附逆者领内领民为王朝自由民,准其向直隶迁徙。此赦令即日生效。”然后,看都不看下面仿佛一下子被冻住了的众臣转身去了。
“该怎么办!”众臣们一愣之后或许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问自己。皇帝的赦令一下,就代表了王朝的态度,也就是说,遵守了百年的领民不得离开原籍的王朝律令一下子废弃了。也就暗示着,王朝开始了对贵族豪强们对于领民所有权的争夺。
虽然只是东海和中州两府实施,但是这一影响,足以让天下百姓抛开自己的领主蜂拥挤进王朝的直属土地去,毕竟王朝自由民的税率最高不过五成。一时的人口流失虽然不是什么大事,王朝也没那么多土地分给那些逃离领地的百姓。但是更严重的后果是,没有了律令上对贵族豪强领民所有权的保证,那么贵族豪强们也就会慢慢失去对领民们的绝对控制,虽然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对于家族未来的担忧则像是巨大的阴影压在了众人的心头。
寝殿中的皇帝似乎神色好了很多,凝视着高高挂起的山河社稷图。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隐忍了二十多年,居然在小七的撺弄下开始了自己早就想却一直没能做的事情。而更想不到的是,下了这样一道可以说会改变整个王朝走向的赦令却是如此的简单,动动嘴皮子赦令就颁布了。这就是皇帝的权力吧,这种天下尽在手中的自信想不到是在王朝与叛军生死相搏的时候得到的,皇帝摇摇头,也许自己以前太过保守太过退让了。
望着图中的江山,皇帝的眉头皱了皱就舒展了。他知道血旗王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手下雄兵各处加起来几乎有二百万之众,但是这已经是血旗王势力发展的极限了。表面看去血旗王似乎在逼近直隶,只不过皇帝清楚,同样也可以说王朝将血旗王的一半大军拖在了中州和北地。东海那边,七皇子更是死死地堵住了血旗军两大势力会合的通道。天南有平南军在,血旗军其势也竭了。而直隶,王朝经营了一百年,又有七十万大军坐镇,可以说是固若金汤。
再有两年,等血旗王耗光了所积攒的粮草和兵力之后,那就是王朝反攻之时。至于那些贵族豪强们,皇帝轻蔑地笑了笑,这三年的战争,几乎将那些土皇帝的势力差不多拖垮了。借着血旗王的屠刀,皇帝整整杀掉了贵族豪强们数百万的私兵,更主要的是圣京所在的直隶贵族的私兵已经大部分都被皇帝送进了地狱,在直隶,贵族豪强的势力已经若有若无了。
而皇帝自己的直系部队除了在北地消耗掉的几十万人之外,甚至还慢慢有所增长。仅仅七皇子那边就囤积了将近三十万的王朝直属部队。天下各处的城市除了血旗王占领的地方之外还都掌握在王朝手中,虽然经过扩军每处的兵马仍然最多不过万人,可是那些将领大多数都是皇帝从民间几十年慢慢选拔出来的,都是有着野心和梦想的战士,皇帝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在合适的时机下,他也不会吝啬给予他们什么。
当然,皇帝也有愁事,那就是军队的补给问题。各处的城市的守军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东海那边只凭泰州一地的收成很难支持七皇子的部队。同样虽然直隶四州没有战火骚扰,但是只凭借四州之地的产量只能是略有盈余。而且,圣城那边也需要王朝的粮食支援。这三年下来,直隶的存粮也消耗地差不多了,西南军镇和西北军镇因为有血旗王的占区相隔,根本无法将粮草运过来。
要不要向圣城移民呢?这个念头在皇帝脑中一闪。凭圣城那么多未开发的肥沃土地,只要有几十万人去耕种,一年下来的产量足以支撑东海战局。
皇帝并不担心圣城拒绝,毕竟圣城的粮食需要王朝供给,只是皇帝有些担心如果太多的人涌入圣城,那么是不是会让圣城实力大增,反而又给王朝增添了强敌呢。他盘算良久,如果打造一支精兵最快需要多少时间,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成为鹬也不想成为蚌。
皇帝轻快地站起来,在寝殿中来回地踱步。忽然,他想到了宫中那人的话,“陛下只怕这一次再也没有办法延缓寿命了。”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呼吸声渐渐沉重了起来。
三年,他已经争取到了三年的时间,将余无念死死缠住了,借着余无念的手做了自己想做的许多事情,按理说自己应该对此很满足,但是他却觉得对命运更加地痛恨起来,他遗憾地发现自己居然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才鼓足了勇气,坚定了自己的信心进行着他早该去做的事情。我真的是懦夫吗,皇帝轻轻地问了自己一声。
看来,天机计划要早一点实施了。皇帝告诉自己,别再等待,自己已经等不起了,一切为了王朝,他一定要活着看到这一天,然后才能笑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