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浑身是伤的魏凡被平北军探路的斥候抬了回去,他只朝贺小龙等人说了一句“蛮族埋伏了一万人”就昏了过去。
很快全军就都知道了这个让人失魂落魄的消息,随后就是复仇声喊得惊天动地。不待神色有些恍惚的贺小龙发令,身经百战的平北军各营将领们立刻命令手下扔下辎重全军连夜开拔。
当平北军的大军重新集结后,贺小龙终于清醒过来。他制止了大军的盲动,“今夜照常扎营,养精蓄锐,明早起兵。”虽然众人对热血被压抑略有不满,但是自然也都明白,任谁心里再急也急不过平北将军的儿子。
起床号角吹响的时候,大多数的士兵们走出帐篷后就惊呆了。他们在营寨边上看到了无数的大坑,一夜之间由平北将军的近卫军也就是重甲骑兵挖出的大坑。士兵们知道了那是什么,默默地吃罢了早饭,默默地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集结完毕。
按照平北军的军规,阵亡士兵的尸体是要带回北地安葬的,但是这一次是没有这个可能了。这次北征中战死的一万一百三十七名平北军将士的尸首就被匆匆埋葬在了草原上。那一堆堆新坟就像是在草原上挖出的一处处伤痕。
一队队的士兵有条不紊地出发了,他们没有人再去回头看一眼那一地的坟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很清楚,不久之后自己未必能够享受到这一人一穴的待遇了。
一夜之间,大家都想明白了,一万大军的围攻下,贺将军已经死了。去复仇吧,用自己的生命去复仇吧,没有人站出来喊口号表决心,死气沉沉的大军泛滥着无边的死气,悲壮中渗透着军中男儿的血性。
贺小龙将缓慢前进大军交给了那些将军们,又留下了万余伤兵押运辎重。然后他带着忙碌了一夜的二万重甲骑兵就地休息。他的脑袋是空白的,神经是麻木的,只是他知道,生死对决之前,最重要的是有杀人的体力。
蛮族疯狂了,最先赶到和谈地点的他们只发现了三个大王的尸体。小王赤狐在众人的拥戴下一举统一了整个蛮族的军队。他的心里悲伤地冷笑着,千多年来,蛮族居然是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整合了。
“杀到狼堡去,杀进内陆去!”他在马上咆哮着,面对着四周无数的刀枪咆哮着。没有平北军掠阵的狼堡步兵,在凶悍的蛮族骑兵眼中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了。
“杀!”嘶吼中,铺天盖地地铁骑呼啸而过。
狼堡军也疯狂了,逃出去的元远谋的侍从说,贺武死了,元远谋也死了,去的人都死了。
“向前!”“复仇!”连续失去了曾自持和贺武两位统帅的狼堡军没有选择退却,出人意料地和元鹰潭的手下站在了一起。已经向天下宣告造反的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有向前,击败蛮族,汇合平北军才能为自己和家人寻得一线生机。
很快,满腔仇恨的三路大军就在空旷的大草原上找到了自己的对手。
方圆百里开始了空前的混战,五十余万人在如洗的苍穹下以命拼命,舍生忘死。
冲锋的号角连续地响起来,狼堡军突前的几列步兵方阵在蛮族的骑兵不顾伤亡的冲击下撕裂、突破了,没了战友依托的步兵们在蛮族骑兵的杀戮下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一片片地倒下了屠刀下。不过杀上瘾的蛮骑并没有兴奋多久,找到突破口蜂拥而至的蛮族骑兵又被狼堡军阵中预备的大量的车弩一片片地射杀在了方阵中。
重新归队集结到了一起的禁军精骑展示了王朝精锐的战斗力,几番冲击之下就一举击溃了蛮族拥有数万人马的左翼,或许是所有的人都没有经历过这样一场十万人为单位的大战的缘故,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掩护、配合,一身裹着坚固甲胄的禁军将士们脱离了狼堡军的步兵方阵手杀气腾腾地举着长矛大刀开始了四下里的追杀。
当左翼溃败时,蛮族的右翼却一鼓作气突破了狼堡军的左翼,不做丝毫纠缠直杀入了狼堡军的中阵中。狼堡军三人一组,十组一排的步兵用血肉之躯迎了上去,一时间人仰马翻,前赴后继。
苍天之下,只有厮杀声、哀号声,没有退意、没有恐惧,双方单纯地战斗,至死。
得到了前方消息后,平北军再也不惜马力,一路奔行数十里,击散了蛮族毫无准备的后军,猛地就杀入了蛮族的中军。
包围,反包围,突击,反突击,混战中,双方的骑兵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优势,缠斗,数十、数百、数千、数万人在马上缠斗在了一起。刀、箭、血、肉,同归于尽。
贺小龙和他的已经换了轻甲的士兵们是最后冲入战场的,也正是他们的突然加入一举扭转了平北军人数上的劣势。
贺小龙在马上大口地喘息着,适应性地挥舞了一下手中刚刚夺过来的长矛。反复的冲杀中,他最开始带领的侍从们已经死得一干二净,这些阵亡的将士也不知道用自己的身体救了贺小龙多少次的性命。
四下或远或近的刀光剑影中,蛮族数骑又向他冲来。
他冷哼一声,举矛,直刺,长矛刺穿了最先冲过来的敌人,敌人过猛的冲击让他无法顺手将长矛从敌人身上抽出。
舍矛,拔刀,蛮骑狰狞的面孔就在眼前,刀挥处,飘洒了一片鲜血,距离是如此之近,喷出的鲜血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脑后风声暗起,一根狼牙棒紧跟着就砸了下来,贺小龙扭身,狼牙棒扫过,又一把大刀呼啸而至,他不得不甩脱马镫、滚鞍落马。
他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下意识地躲避着轮过来的兵器和乱踩的马蹄。
危急关头,平北军的一些士兵赶到了,那个磕飞了贺小龙手中缺了刃的刀正在轮斧准备劈下的蛮骑被险险刺落马下。
贺小龙暗叫一声侥幸,转身跪起,随手在地上抄起了一把长矛,格开背后劈向他的一刀,顺势站起长矛横扫将蛮骑砸下了马,接着一抓马的缰绳,翻身上马,挥手之间长矛直刺击杀了一名猛冲过来的敌骑,“平北军跟我杀!”他怒吼一声,集结而来的数十人跟着他朝着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这不是一场战争。
疯狂的战斗继续着,没有援军,没有预备队,甚至没有后勤兵,双方所有的人都冲上了战场,纠缠在了一起,不死不休,很多人因为筋疲力尽倒下,很多人力竭后口喷着鲜血倒下。
禁军的二万骑兵脱离了步兵方阵的掩护冲进了蛮族的重围中,几番搏斗之后被打残了,作为统帅的元鹰潭身中四箭,被部下拼死抢出战场。
部署在狼堡左翼的元家三万私兵在蛮族一轮轮的攻击中终于彻底崩溃了。当他们开始四散逃亡的时候却发现身边都是混战的人和不时挥来的兵器,而蛮族的弓箭更是他们的催命符,他们这才发现除了死战之外他们根本无路可逃。
为了活着逃出去,这些溃兵们只好捡起地上散落的武器咬着牙继续战斗,可是失去了阵形保护的他们,很快就被迅猛灵活的蛮骑一点点地歼灭了。
狼堡的步兵军团失去了两翼纵深掩护之后,只好大幅收缩,依靠车阵车弩顽强地抵抗着,蛮族无孔不入的弓箭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万余人甚至没能挥舞一下手中的兵器就永远地倒在了草原上。
终于,“平北军!威武!”久违的喊声响起来,那是从敌营中杀了个对穿、已经完全丧失了阵形的平北军虎豹骑。他们渐渐三三两两地汇集起来,在几位将军的带领下一举冲散了攻击狼堡军的蛮族骑兵,平北将军麾下的两支部队在血战一场后会合了。
多年战斗中形成的步骑兵间的默契已经不需要再进行确认。等待虎豹骑喘息了一阵子之后,平北军再次形成了进攻阵形。
“前进!”“前进!”稳固的步兵方阵在虎豹骑的压阵下高喊着口号开始一步步地向敌人逼去。马力已尽的蛮族骑兵很快就退出十余里,整装备战。
两军越靠越近,混战的局面变成了阵地战,蛮族的射手一轮轮地射出了箭雨,步兵方阵中,有人倒下,有人爬起又倒下,剩下的人只是紧盯着前方继续推进,平北军的步兵过后,被践踏着已经看不到草根的草原上留下了无数还在痛苦呻吟的士兵。
不甘被逐退的蛮族开始冲锋了,伴随着呼啸的箭雨开始了他们中大多数人最后的冲锋。
虎豹骑在等待了一下之后也动了,左右两翼同时发起了攻击,很快就将发起冲锋的数千的蛮骑合围,狼堡军的弓箭手毫不顾惜体力地向蛮族的本阵射去长箭,遮蔽援军的路线,阻挡他们援军前进,长矛手、短矛手、梯次向前,将冲锋的蛮骑一个个地击杀,蛮族的援军穿过箭雨,一拨拨地拼命冲了过来,和拦截的虎豹骑绞杀在一起,又是混战,死伤无数。
连续不断地冲杀之后,和蛮族脱离了接触的贺小龙收拢了数千平北军向刚刚赶到的辎重营奔去,蛮族也无力再对他进行追赶。
“换重甲!”贺小龙看了看远处还在厮杀了两军。
人披了重甲,马却没有,因为马力已经到了极限,只够重甲骑兵冲击一次了。
贺小龙嚼了一口肉干,带着换了装的重甲骑兵重返战场。
“平北军!威武!”“平北军!必胜!”重甲、长矛,早就疲惫不堪的蛮族中军左翼根本来不及集结重兵抵挡,很快就被突破了,重甲骑兵像是一柄尖锐的利刃将蛮族的战阵生生劈开。
可惜注定只能是一次冲锋。
前进中,战马不堪负重纷纷栽倒在地。跌落马下的重甲骑兵很快地爬了起来抓紧了手中的长矛。
“结圆阵!”一声令下,数千重甲步兵在蛮族军队的中心地带集结了,面对着无数蛮骑的冲击,稳固地防守着刺杀着。贺小龙知道,只要顶住几轮冲锋,平北军的大部就会趁着这个机会冲过来的。
蛮族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他要把蛮族人拖在这里,哪怕平北军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也要拖住。他心中只有仇恨,死才能洗去的仇恨。
重甲兵就像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卡住了蛮族的咽喉。
蛮族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用骑兵去不间歇地冲击那林立的长矛。
蛮族人没有犹豫,一批批的骑兵冲了上去,马上的骑兵甚至没有挥一下手中的武器,连人带马就撞了上去,重甲兵大吼着,拼命地刺出手中的长矛,人马对穿,强大的冲击力让整个圆阵都颤抖了一下,但是重甲兵紧紧地挤在了一起,阵形没有散乱。
握着手中的长矛,重甲兵们甚至不知道身边的战友是否活着,是否抗住了这一轮的冲击,也许他们在冲击下已经五脏俱碎了。
一轮接着一轮的撞击,铁甲兵的阵形慢慢收缩着,外围的战士已经都化作了一堆瘫软的重甲,他们的身边躺着无数蛮骑的尸体。
虎豹骑突破了,步兵方阵也缓慢而执着地冲了过来。
蛮族终于退却了。贺小武满眼通红地狠狠捶了一下地面。他想上马去追,被身边的军士死命地按住了。
蛮族退却了,却没有退走。他们也有不得不以死相报的仇恨。
一场血战后,草原上留下了大片的尸体。
哀伤的歌声在两军阵中时不时响起,那是送别的歌声,不知死者的灵魂能否在战友不舍的歌声中安息。
没有人去收拢尸体,甚至没有人去查看死人堆是否还有呻吟着的生者。
因为明天,又是一场厮杀,所有的精力留待明天吧。
很多今天幸存下来的人并没有看到明天,坐着坐着就口喷鲜血栽倒在地,疲劳永远夺取了他们的生命。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有死无生的战斗在继续着,死亡在继续着。战斗的时间越来越短暂,战况却越来越惨烈。与这无休止的疲劳战斗相比,很多人选择了在当日壮烈地死亡。
终于,血战了八天之后,筋疲力尽的蛮族人退了,残余的五万人在赤狐的带领下退走了。这一次倾全族之力才集结起来的三十万蛮族大军最后只剩下了这五万。赤狐不能不退,蛮族需要留下这些最后的种子,不然不出两年,草原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烟。
眼看着蛮族退却了,残余的平北军没有欢呼,甚至眼中已经没有了仇恨,这是可怕也可敬的对手。北征的十二万平北军只剩下最后的一万多人,元远谋带出来的十六万狼堡军,也只剩下了二万人。
这一场远征,王朝失去了平北将军贺武、狼堡大帅曾自持、督军元远谋。更失去了十数年打造出来的做为北地屏障的平北军精锐。
而更让人失望的是,贺武的儿子贺小龙失踪于阵中。他在三天前的一次冲锋中再也没有回来。每一天都有和他一样抱着必死之心陷阵的战士,所以死得其所死得像是贺武的儿子是幸存者唯一能做出的评价。不仅仅是他,平北军二州六营十八位统领战死了十四位,同样是尸骨无存。
残余的平北军在重伤的元鹰潭率领下返回狼堡。狼堡已经征调民夫赶来处理那些遗留在草原上的数十万战士的尸体。那些将军的尸体会被尽快送回北地吧。
元鹰潭在狼堡看到了被六长老带回的叔叔的尸体,元远谋震碎了自己的心脏,他的表情很安详,安详到没有人会想到数日前有数十万人因为他的计策而死在了莽莽的草原上。
群龙无首,为了抵抗王朝可能的报复,元鹰潭在众人的推举下接管了狼堡,这时候,皇帝的赦免令也到了,元鹰潭因讨伐蛮族有功正式得到任命接管平北三州。
很快,恢复了精气神的元鹰潭就又征集了十万大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已经没有军队驻守的宣州和朔州两个州城。正当他准备进军晋州全面接管北地时,魏迟带着平北军最后的十万军队也退回了晋州城。
随即,尾随而至的太子和元鹰潭的军队在晋州城外会师了。太子并没有攻城,魏迟也没有出战,两军就在晋州城下陷入了僵持。他们都在等待。
隋风骨率领大军已经回转落日城,西北军十万大军移驻宁州,逼压平北三州,另十万大军封锁西北四州边界,并在境内征召新军,看起来是随时准备大军出境了。只不过没人知道隋风骨会站在哪一边。
六长老佩服贺武是一条好汉,没有将他的尸体和那些死在那次阴谋中的人埋在一起,而是悄悄埋在了狼堡外的大山中。
在接到家族的急令后,他没有收拢分散撤离出草原的神机军,只身忐忑不安地带着余无极的尸体赶回了铁旗王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