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有上朝的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从他那把心爱的椅子上起来过了,可是当元远谋举着平北军的大旗造反的消息传来后,皇帝不出意料地震怒了,也终于站了起来。停了许久的廷议就在人心惶惶中召开了,皇帝在大臣面前还是保持着威严,不过让人感觉那一阵咳嗽能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一改性子把朝中的重臣都臭骂一顿之后,皇帝下令查抄元远谋家产,所有元家直系亲属全部下通缉令抓捕,同时急令建功侯隋风骨班师北上平叛。
终于升为左相的高君骀小心翼翼地提醒皇帝对平北军三州还没有什么具体的指令之后,皇帝瞪了他一眼,然后突然发起火来,张口免了他的左相之位,让他任督军去稳定三州局势。
让高君骀更为惶恐的是,皇帝毫不留情地将他在东海的领地改封到了狼堡,而且是全家族一起迁徙。一时间,朝堂上众臣噤若寒蝉,都在心底暗自揣摩这高君骀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皇帝。
王朝的领地制度虽然延续了百年,但是在王朝有心无心的糊弄之下,一直也没制定个准确的规章制度来,基本上还都是按照俗成约定办理。皇帝虽然不能没收贵族的领地但却可以用土地置换。置换的好了那就是赏,置换的差了那自然就是罚。很多贵族家族就因为领地置换而实力大增,当然也有很多的家族因此破家灭门。
高家一直是王朝数得上的大贵族,领地主要在富庶的东海和南海的交界地带,那里可是号称鱼米之乡的好地方,经过历年的吞并,高家上报朝廷的领民数就不少于十万户,也就是说,铁旗王府那么大的摊子也才和高家不相上下。
表面看上去,皇帝把面积足有半州之地的狼堡分给他等于一下子多给了他数十万的领民,甚于可以说是将北地三州的控制权都给了他,高家去了那一下子可就成了王朝数一数二的贵族了。可是谁在这时候都能明白,高家完了,看看皇帝那一脸晦气的怒容就知道了。看北地现在的情形,没有几十万强兵在手,谁去都是送死。
人精似的高君骀自然不是等死的傻子,全家族迁徙北地?就算平北军现在只剩下五万人也不是他那些私兵打得过的,再说还有元远谋那只装成绵羊的老虎在。高家虽然没有铁旗王府那么嚣张,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
皇帝的口谕一出,只是呆了一呆的高君骀大摇大摆地就拂袖而去了。出了皇宫就大张旗鼓地当起了反对派,趁着天色尚早直奔他兼职的京师大学堂,那里可是王朝各大家族子女前来学习吃喝玩乐的地方。
高君骀也不觉得辛苦,到了地方,把那些学子们往一堆一撵,惊堂木一拍,就开讲了。他撸胳膊挽袖子口沫横飞地向各地贵族豪强的子女们大讲特讲皇帝的阴谋糗事,一时听者如云,一直讲到天放亮实在是没体力了才意犹未尽地让学子们散去。
皇帝派元远谋勾结蛮族图谋贺武性命的流言就在高君骀的肆意渲染下一传十十传百地在京中传开了,整整一天,京中的大街小巷谈论的都是这个话题。
火气大涨的皇帝没有客气,传旨给御林军,凡有妄言朝政者全部逮捕下狱,遇反抗格杀勿论。
可是等御林军雄赳赳地去抓高君骀时,高君骀不只是反抗了,而且联络了京中子弟数千人在青云大道上设伏,就在皇帝眼前大败御林军,然后施施然地趁乱带着众多手下跑回领地了。皇帝一怒之下斩了好几个负责把守城门的统军。那些统军死得很冤,皇帝压根就没下旨给九城兵马使御令城门戒严。
已经豁出去的高君骀在跑回去的一路上也没有游手好闲,居然在马不停蹄地逃出直隶后就向全天下发出了拥立太子为新君的檄文,并且号召天下兵马以铁旗王为帅,贺武为统军大将。
高君骀是有文魁之称的才子,一篇檄文写得是洋洋洒洒,比皇帝公布铁旗王七宗罪的那个圣旨好看多了,满篇催人泪下的情何以堪。
叛臣贼子敢如此嚣张,皇帝再一次震怒,不顾宗室朝臣反对,发出了王朝开朝以来第二次使用的火焰勤王令,征召天下兵马勤王。
而上一次用到此令还是一百年前攻打落日城的时候。那一战王朝损失了二分之一的兵马,数百万男丁,十余年没能恢复元气。
余无念对朝廷的风风雨雨的还是没什么过激的反应,百十万私兵大军虽然有如铁桶般地围着他,却被他指挥着领内三十万私兵看似随意地左啃一下右叼一口的,倒是打得风生水起,连胜十余阵,虽然各个贵族心怀鬼胎、每次战斗都留余地,但是铁旗王用兵如神的威名却又在天下间被传得神乎其神了。
皇帝给余无念下了最后通牒,一个月内上京服罪,不然铁旗王所拥有的一切都将玉石俱焚。
这一次余无念倒是接旨了,不过接旨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余思宁集中了十万私兵,暗夜偷袭,一举歼灭了侵入领地的司马家族重新拼凑起来的三万人,然后把人头都砍下来挂在了领地边界的木桩上。
三万颗人头,余思宁带着自己的人马整整挂了三天。这疯狂的举动让包围铁旗王领地的贵族世家们傻了,这些事情他们做过,但是却没做得这么细致。
苏眉已经有些日子没看到一直在领地边界指挥作战的丈夫了,再见时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掉了下来,风尘仆仆的余无念已经失去了往日飘逸的神采,清矍的脸庞看上去是那样的疲惫。
吃过晚餐,余无念就坐在那里看着强作欢颜的妻子,忍不住走过去爱怜地轻抚着她的发丝,许久,他才轻轻地叹到,“元远谋终于出手了,家族十长老去了四位,贺武这次完了,无极也完了。”提到无极两个字时,余无念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苍老了。
这是苏眉第一次看到余无念落泪,可是她却找不到话来安慰,只能手足无措地那么坐着。
苏眉的无力感越发地沉重起来,因为她再也弄不清楚这场看似父皇发起、操纵的大戏中的每个人所扮演的角色,到底谁才是盟友、谁才是敌人。她觉得在戏中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她再也不会像二十年前那样单纯地认为自己能够把握这场戏的结局,因为也许皇帝并不知道,他不是这场大戏的唯一指挥者。
而搂着她的这个自己跟了他二十年的男人,她更是看不清楚。她看着他肆意地流泪,却有些嘲讽地觉得,这个男人从来没有真实地活在自己面前。平日的温情就像是给心底的冷漠披上的华丽外衣,当褪尽时,只剩下刺骨的痛。
“他们两个在一起的话,就算是师父全力出手也未必杀得了他们的。更何况还有贺武手下的十万大军呢。”苏眉沉默了一阵子才说道。
“余家、王朝,两股力量合起来对付一个人,就算是神仙也难逃了。”余无念摇摇头,任由泪水缓缓落下,“你父皇以元远谋、高君骀的反叛为借口,这次终于动用了火焰勤王令。”
他的声音低垂得让近在咫尺的苏眉都很难听见,“这样做的后果,只怕他自己也未必把握得了了。这天下,不知道会是谁的了。”
余无念的冷笑声像是针一样刺入苏眉的心窝,“天下数百路诸侯,近千万兵马,再加上本王麾下精兵,战乱一起,生灵涂炭,谁人能苟活。怕是你的父皇决意要让全天下为他陪葬了。”
苏眉回过头望着丈夫,却不知道他的泪水是在为谁流。
轻抚着妻子的脸颊,余无念的眼中又浸满了柔情,“眉儿,这二十年你为了你的身份后悔过吗。”苏眉一怔,轻轻摇摇头,抓住了丈夫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余无极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眉儿,你太糊涂。其实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你和你的父皇呢。”他又叹了口气,自嘲地笑道,“你父皇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我呢。”
“你父皇所谋划的和我想做的其实并没什么不同,”余无念的笑容更重了,“只不过他心中有的是爱,是为王朝。而我心中却只有恨,是为天下。这一次我们之间不论输赢,失去的都是天下。”轻轻地说完,余无念放开妻子站起身走了出去,“本王要备战了。”
苏眉的心一下子寒到了极点,她终于明白余无念当年为何箭下留情放过了她的父皇,他一直在设局就是要一步步借着皇帝的力量帮着他去洗去他心中的那股恨意。他的恨,在天下。雪恨,就是血洗天下。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余无念心中那让人惊悚的恨意,无可抵御。可是她却并不明白丈夫的恨到底来自哪儿。
她终于知道,王朝大概没多少日子了,因为余无念心中想要的不是夺取而是毁灭,更可怕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重建。天下,这就这么一钱不值吗?天下人,就这么形如草芥吗?
王朝的火焰勤王令一下,天下各地贵族世家兵马一个月内务必赶到京城,不然将以谋反论处。
一时间,天下四十一州全都动荡不安起来,数百万军队开始在各处集结,随时准备朝京城进发了。
这应该是皇帝最后的底牌,虽然让世人感觉有些小题大做,但是也表明了皇帝准备危石压卵般将所有的反抗者击个粉身碎骨的决心。
各地的大军还没动静,而留守三州的平北军却是首先动了。贺小武和魏迟带着一万重甲骑、五万虎豹骑和贺家十万私兵高举着平北军的大旗,由晋州气势汹汹地直扑直隶。
皇帝急调十五万禁军和沿途贵族豪强的数十万私兵由太子统帅北上迎敌。同时皇帝又出人意料地命令七皇子带领三万禁军和中州魏家一系集结的十万私兵南下东海,平息高君骀反叛。
晋州界,平北军大营。想不到王朝的军队出动得如此之快,急速行军中脱节的先锋部队在进入直隶后遭到了当地贵族军队的顽强阻击,在王朝援军的优势兵力威逼下,贺小武只好带军退却,被尾随而至的大军逼回了晋州。
魏迟一改吊儿郎当的劲头,一身铁甲还一直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珠。刚刚的一场厮杀下来,平北军的虎豹骑在重甲骑兵的配合下终于击溃了太子麾下的骑兵纵队,保住了左翼,晋州边界的战线算是稳定下来。
喘息了一阵,魏迟终于有机会掏出了扇子,作势扇了扇,对着贺小武说道,“你还是去圣城,这里交给我了,铁旗王的意思你不理解也要执行。”
贺小武是在去往圣城的途中得到了皇帝要加害父亲的消息,然后立刻率众返回,正好遇到了也没去余无念那里的魏迟,两个人一合计,如果被皇帝派军攻到了三州境内就可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于是毫不犹豫地竖起平北军的大旗直接就向直隶出兵了。
“没什么意外的话,元远谋应该也是铁旗王布下的一枚的棋子,看起来将军那里没有什么危险的。只要我带着兵马在这里顶住一个月,平北军的主力就会赶回来。”魏迟好不容易脱下了盔甲,摇了摇有些酸痛的肩膀,“圣城现在是关键,勤王令一下,集结的可是天下所有兵马,必须防止皇帝顺势攻占圣城。”
贺小武犹豫了一下,略带不满地问,“铁旗王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我不清楚,他应该不会在皇帝下旨杀他之前打出造反的旗号的,因为他最顾忌的是西北军和平南军这两支王朝最精锐的部队,他必须让这两支军队保持中立。”魏迟也犹豫了一下,分析道,“不过,皇帝只给了他一个月的期限,只要他坚持住了这一个月,那么皇帝也只能对他下必杀令了。那样的话,铁旗王一定会反。到时候,碍于誓言,西北军和平南军也不得不跟着他走了。”魏迟越说声音越小,甚至觉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你相信誓言吗?”贺小武若有所思地问。
魏迟不再摇晃胳膊,低头想了想,“我相信,因为在这大帐里,我是军人也是武人。”
“那么皇帝呢,铁旗王呢,建功侯呢?”贺武的语气中带着嘲弄的味道。
魏迟没有回答,因为他回答不了。铁旗王从不说自己造反,可是最近他一直做的事情就是事实上造反,皇帝没说杀铁旗王,可是一直做的却是逼着铁旗王造反。誓言,在那些手掌天下生杀大权的人眼中,或许只是一个文字游戏吧。
魏迟突然觉得很无助,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看不清楚未来了,他所认为了解的一切是如此变幻莫测。表面上春秋正盛坚如磐石的王朝突然之间似乎就摇摇欲坠了,似乎一切都是因为皇帝下了臭棋,可是他算来算去也没发现皇帝走错了哪一步。而余无念似乎一直就是以静制动,算起来他根本就什么都没做。
魏迟忽然想,是不是有谁按着皇帝的手下了这步棋呢,搅动了天下这一棋局的背后,到底是谁在那里翻云覆雨。这个人如果真是个人的话,实在是太恐怖了。
作为圣城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他无法忍耐自己的这种天地间无所掌握的渺小感,他觉得那种以天地为棋局的豪气不是他所能拥有的,他失落却不觉得失望,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做最强者。
魏迟叹了口气,对贺小武说,“你一会就走,重甲骑冲锋,虎豹骑压阵。”
贺小武没有出言反对,他正在想他那早逝的母亲、他那粗暴的父亲、他那冲动的弟弟。
突然间,贺小武想要逃离,逃离现在这一切。
头昏脑热之下举兵攻打京城,与王朝的禁军连番厮杀对战,这不像是他背靠着王朝率军在草原上厮杀。独自面对天下兵马的绝境实在是让他心力交瘁,倾国而下的压力不是他还稚嫩的肩膀所能肩负的。
他记得余无念当着他和弟弟小龙小虎的面说过,“年轻可以犯错误,但是不能以生命为代价。父辈的责任不需要你们来承担,你们要做的只是在一次次挫折中成长,到时候自然就会有你们要承担的责任了。有时候逃避也是种勇气,因为生比死或者更艰难。”余无念说这个话的时候,他的独子余思宁为了和平北军争功结果掉进了蛮族的包围圈,被蛮族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地躺在担架上。
贺小武紧紧地搂了搂魏迟,“哥,你保重。”这是他16岁上阵之后第一次跟魏迟叫哥,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所有的担子都扔给了也并不成熟的魏迟。
魏迟笑着拍拍贺小武,“圣城再见。”眼中也不由得湿润了,还能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