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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耳朵的功能

在面部五官里,耳朵闪在两边,不突出,不显眼,不出声,不表情,你不知道它在干什么,在想什么,这使它占了很大的便宜。

第一,你说我听见了,我说我没听见,你查无实据;第二,你以为我没听见,其实,我耳听八方,早就把耳朵竖起,你毫无所觉;第三,中听的我则丝丝入扣,甘之如饴地听之,还不能从我耳朵上看出我爱听;第四,不中听的则不听之,任君说破嘴,有如东风射马耳,你并不知道我其实没听;第五,不得不听的,必须要听的,听烦听腻之后,干脆罢工,什么也不听,所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谓闭目塞听,蒙蒙聩聩,就是这个意思了。

从理论上讲,耳朵的功能是听,但听什么,怎样听,听了以后又是怎样一个反应,却是很不一样的。

韦君宜的《思痛录》问世,其中写到大跃进的1958年,她下放河北怀来的情况,提及有的耳朵想听她的浮夸之词而不得,表示失望,有的耳朵压根儿只听它想听的,而不听它不想听的,颇引起过来人的一些思索。

耳朵这东西,挺有意思!

现在一些发思古之幽情的人士,常常感叹五十年代多么多么好,很像古人总爱憧憬宇宙洪荒时期,葛天氏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简朴而又快乐的日子。五十年代确实有一些值得怀念的革命浪漫主义,但回忆者,通常不大提1958年这种全民的膨胀得十分过头的浪漫。如果说,上一年可用“打右派”三个字加以总结的话,那么这一年则是用“大跃进”三个字载入史册的。凡年过半百的中国人,都会留有深刻的印象,因为,倘非制造膨胀者,也必是参与膨胀者,谁也不能说自己是局外人。“文革”期间有逍遥派,但大跃进却是一次无任何死角的政治运动。

回顾往事,难免嗟叹,但那一年的热火朝天,可以说是五千年历史上都少有的力,如今那些浮躁之作,邀宠之作,粗制滥造之作,商业炒作之作,恐怕连当笑话的“光荣”也说不上的。

现在,已记不起当时何以一时心血来潮,展开这次浩浩荡荡的全民诗歌运动,而居然成为政府行为,全世界大概也只有中国人,才有这种敢想敢干的勇气。当时,好像作为指标,每一个县团级单位,要出一个郭沫若。任务下达后,我劳改所在的工程队,那位老工人出身的队长,把我叫去,此人说话直率,要我将功补过。“你给我们弄一个郭沫若出来!”我听了以后,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问题,诗人是可以批量生产的吗?正如时下长篇小说可以量身订作,命题作文,添加作料,爆炒出锅一样,稍有文学常识者,都会感到滑稽突梯。但戴罪之人,岂敢异议,也就奋力为之。结果,虽造不出大诗人,但给工人老大哥代写了不少顺口溜,四六句,快板诗,一时间里,写诗成了我的正业。于是,我得以脱产,专事诗歌生产的批发业务。

近年来,我偶尔还能写几句白涛式(王蒙语)的打油诗,恐怕是那一时期打下的基础。现在回想起来,当然好笑,上班做诗,下班做诗,吃饭做诗,就差上厕所也要做诗了。然而当时,大家都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每天电话向上级汇报,日产诗歌若干若干。社会的狂热,一旦渲染开来,便形成一股不可抑制的力量。这力量能够挟持着大多数混混沌沌者,搅进泛滥的浊流中去,而且,即使有头脑者,也不可能于赫赫扬扬的声势下,立刻就能弄清楚是非曲直的。从《思痛录》,我们知道韦先生也是后来才明白:“荒谬和冤枉并不只发生在文艺界里。文艺界挨的骂是多一些,但真正残酷的事情并不在文艺界。工农业生产一点也不是纯朴无邪的桃花源。”

在这部书的《“大跃进”要改变中国面貌》一章中,韦先生回忆道:“我看见了作家菡子同志的文章,说她去参观的那些丰产田,用自来水笔向田里的稻子中间插,竟插不下去。这密到了何等程度!我所在的怀来县还不能算太坏,我们没有搞这种自己骗自己的移植丰产田。北京作家协会来人参观,我领着他们去,他们问:‘你们这稻田亩产多少?’我答:‘能达到七百斤,最好的八百斤。’这是了不起的数字,过去这里种粮食作物低的一百多斤,顶高的才三百斤。但是参观者现出不满意的神色,‘这么低!你们有没有一万斤的?’我没有说什么。显然我们还瞎吹得不够。”

韦先生哪里知道,参访者的耳朵想听的是神话,而不是真话。这些来自北京作协的参观者,他们满心希望韦先生语出惊人,那是一个吹牛皮不上税的年代,说亩产量一万斤或十万斤,哄哄耳朵开心,有何不可?可她却不肯这样做,报出来这样小儿科的产量,自然要被参观者嗤之以鼻了。

所以,耳朵的功能,是听觉,但听觉中的选择性,主观性,抗拒性的特点,则构成了人类共同的弱点。同是一种声音,而耳朵的接受程度,却是大不相同的。愿意听则听,不愿意听则掉头而去;即使走不开,必须听,非得听,他也会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也许,他会以“听蜊蜊蛄叫唤,还不种地”的逆反心理,来个充耳不闻;也许,“有如东风射马耳”,只当你放屁,压根儿来个置之不理。

这就要谈到正题了,从这些到怀来县参观者的不满意反应上,便可了解到耳朵的功能,能做到兼听者少,而常常是偏听者多。上自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喜欢听顺耳的话,而不是逆耳的话,喜欢听爱听的话,而不是不中听的话,喜欢听希望听到的话,而不是压根儿不想听的话,这也是社会产生许多毛病的根源。

我一直想,上帝在伊甸园里制造亚当和夏娃时,对于面部五官的安排,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给人两只耳朵,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可是有两只鼻孔),显然其用意,无论是看,是听,是嗅,都应该正面与负面兼顾,而嘴却给一张,当然是要人做到心口如一。假如给了两张嘴,一张在前,一张在后,一张说好话,一张说坏话,天下岂不大乱乎?但久而久之,原意尽失,耳朵、眼睛、鼻子,都变得只能接受与自己有利的信息,相反,则百般排斥,千方百计地拒绝。而嘴巴呢,虽只有一张,却变成多用途,无论真话假话,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都能从这一张嘴里出来,上帝也没辙了。

韦先生说:“我们还瞎吹得不够”,这算抓住了1958年的浪漫过了头后的全部问题的实质。然而,这位老共产党员,也有其不明白的天真之处,“吹”还加之以“瞎”,并不完全是嘴巴的过错,而应该受到责备的是耳朵。倘非耳朵需要听到这些“当惊世界殊”的高产纪录,嘴巴没有了市场,自然会闭嘴的。在中国,在有皇帝的年头里,很长时间是上面的耳朵想听什么,决定下面的嘴巴该说什么。虽然孟老夫子说过:“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但为了说得上面的耳朵开心,也就顾不得了。

所以,当第一张嘴将产量夸大,也就是韦先生所说的瞎吹,没有被打屁股,甚至获得嘉奖。那么,受到鼓励的第二张嘴,就会迫不及待地把数字加倍,第三张嘴,必然不甘落后地跟着翻番。这也是那一年夏秋两熟季节里,奇迹不断涌现的基本原因。如今,在大一点的图书馆里,还能找到当年的旧报纸或缩印本,很容易看到在头条位置,并加以套红大字刊登出来的“放卫星”高产纪录。根据台海出版社《老照片——二十世纪中国图志》一书中的一则资料,也可看出那些基层干部的嘴巴,为了满足县里的,地区的,或者省里领导耳朵听觉上的需要,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精神蛊惑下,是怎样理直气壮地瞎吹,一直吹到完全不可信的程度。

从下列表格中,也可看出胆量渐渐加大,数字逐步攀升的状况。

这则资料,到9月25日为止,其中小麦卫星放得最高者,为遥远的青海柴达木盆地的赛什克农场的八千五百八十六斤,稻谷卫星的冠军,当数边陲的广西环江县红旗人民公社的十三万零四百三十五斤。若是闭起眼睛一想,将这六万公斤的金黄稻谷平铺在一亩地里,也会是厚厚一层,那该是怎样一个壮观场面?稍有理智的人,很难相信这样的事实。

韦先生在《思痛录》里写道:“老百姓无法可想,只好把几亩地的庄稼拔下来插在一亩地里,于是亩产万斤、六万斤以至十万斤的报导全登出来了。”这就是那一年大放卫星的常规做法。所以,作家菡子说钢笔都插不进,确非虚言,我还记得有照片为证,一个小孩坐在稻田里的庄稼上面而掉不下去,因此将上述一系列数字,看做是弥天大谎,也似乎不当。谎言是草尖上的露滴,照例在太阳出来以后,就会消失。可却能正儿八经、煞有介事地在报纸上登出来,你不得不信。因此,这些与最基本、最起码的科学常识,相距得太离谱,太玄乎,太不可思议的高产卫星,只能看做是出于人们创造奇迹的浪漫主义,而设计出来的让耳朵听了以后高兴的小手段。大家心里明白,不过是几亩试验田的事,无伤大雅,也就没有遭到安徒生童话里那位皇帝,穿上那袭骗子的新衣后,招摇过世,而被一个小孩指出他光屁股的尴尬。

所以说1958年,是个充满神话的年头,更近乎那个膨胀了的革命浪漫时代的真实。这一切,要是追根寻底的话,都是耳朵的功能在起作用,有人要讲,正是有人爱听。历史学家乔纳森·斯彭斯在他的一本著作里,讲到西方人对于中国的偏见时,认为:“秘密就在耳朵里,耳朵既听它想听的,也听它希望听到的。”这句话,可谓一语中的。讲,得有人听,听,决定讲,虽然古罗马的大演说家西塞罗,对着大海高声宣讲,但那是一种练习,如同京剧演员吊嗓子一样。如果没有耳朵,任何一张嘴巴,都不会对着墙壁干讲的。所以,耳朵比嘴巴更重要,没有耳朵,嘴巴便无用武之地。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甚至相当负责的人写出文章来,鼓吹粮食增产是无止境的,连毛主席到徐水视察以后,也为粮食太多发愁。他对徐水县委书记张国忠说:“你们夏收才拿到了九千多万斤粮食,秋季要拿十一亿斤(徐水县提出全年产粮十二亿斤),你们全县三十一万多人口,怎么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呢?你们粮食多了怎么办啊?农业社员自己多吃嘛,一天吃五斤也行!粮食多了,以后就少种一些,一天做半天活儿,另外半天搞文化,学科学,办文化娱乐,办大学中学,世界上的事情是不办就不办,一办就办得多!过去几千年都是亩产一二百斤,如今一下子就是几千上万。”(引自《老照片——二十世纪中国图志》)

从这番“浮想联翩”的谈话里,也不难看出这位诗人的浪漫精神。作为领袖,希望老百姓吃得好些,吃得多些,余下来的时间,可以做别的有益的事,这份真诚还是能够体会的。但实际上,报纸上登出来的高产数字,全是嘴上功夫,真正落到实处,便成了镜花水月。所以,到了这一年的冬季,还是他,在湖北武昌主持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要“压缩空气”,反对浮夸,反对作假。于是,那些吹破天的嘴巴闭拢了,这股热潮开始冷却下来。

在五官中,眼有神色,鼻有动作,嘴有声音,但耳朵是个奇怪的家伙,永远保持沉默。除了到高老庄做乘龙快婿的猪八戒先生,能摇晃那双蒲扇般大的耳朵,表示出快乐无比的心情外,耳朵本身,是很难看出喜欢听或不喜欢听的任何蛛丝马迹。因此,揣摩耳朵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然后,满足耳朵爱听的,从而能牢牢地把握住这双耳朵,便是历来做下属者对上司的一门顶尖学问。

在这方面,侍候过唐代后期敬宗、文宗、武宗的大内总管仇士良,可算一位佼佼者。他在宫廷斗争中,总是处于胜算的上风,他的敌手们始终也未能扳倒他,就是他这张嘴巴,对于皇帝的耳朵,十分管用。但年岁不饶人,到了不允许他再玩政治游戏的年纪,便求一个告老还乡。虽然权力这东西很诱惑人,可是他扶起来的武宗,翅膀硬了,未必会再买他的账,与其到那时落个身败名裂,玩火者有几个不被火燎着的呢,还不如趁皇帝未翻脸前,功成身退。这个老滑头历仕三朝,将皇帝玩在手心里,重权在握,树敌无算,最后能平安降落,也让所有人艳羡不已。那些他的同道,自然要来给他送行,免不了向他求教固宠之术,老公公对众宦官们宣传他的耳朵哲学:“列位兄台,恕老身直言,天子是不可以让他闲下来的。你们要经常想办法弄一些声色犬马,甜言蜜语,满足他的耳朵的需要,而且要花样翻新,日新月异,让他没工夫顾到国家大事,这样,诸位才可以得志发达。尤其不要劝皇上读书,接近知识分子,他一看到前代兴亡的历史,忧国忧民,那我们就会被皇上疏远,一旦如此,大家也就没戏了!”这番临别赠言,说得一个个心服口服,拜谢而去。

鲁迅先生总结过,中国人作为草民的历史,无非两者,一是当顺民的年头。一是想当顺民而不得的年头,中国人非常之不敢造反,到最后官逼民反,无法不铤而走险,落草为寇,还是一心一意等待着招安。中国人的顺民思想,对于暴政压迫的承受能力,达到惊人的麻木不仁程度,才使得皇帝坐稳江山,才使得中国在经过三百多个皇帝的痛苦磨难以后,爆发辛亥革命,结束封建制度。

任何一个西方国家,往上数,在他们的历史上,找不出这么多朝代,这么多皇帝。这说明了一点,在中国,最容易做的一件事,就是当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再没有比中国人听话,驯服,好领导,安分守己,不敢造反的了,还用耳朵干什么?所以,无论摊上多么混账的帝王,白痴的天子,实在擦烂污的统治者,以及自以为英明无比却折腾得老百姓无法安生的领袖之类,无论他们怎样蹂躏作践糟蹋摧残,老百姓只要想到自己不过是予取予夺,悉听尊便的草民,都会匍匐在地,山呼万岁的,只要不杀头,便皇恩浩荡了。

所以,长在皇帝脑袋两边的耳朵,可就对老百姓的祸福利害,成了性命攸关的事情了。假如是好皇帝(如果有的话),能听到老百姓痛苦的万分之一,也许多少体恤一些下情,他的子民,能生活得不那么受罪。假如是个不好的皇帝,那双被仇士良等蒙蔽了的耳朵,肯定听不到一丝老百姓于水深火热中的哀鸣,那么他统治下的中国,就别想有一天安生日子过。

怎样使皇帝的耳朵不管用,除了仇士良的“娱其耳目”外,无非两术,一日隔离,二日包围。我们到故宫走一遭,便会从紫禁城严密的内向型结构看到,那由高墙重重套叠起来的皇宫,其终极目标就是隔绝一切外来的声音。因此,“上达天听”,在封建社会里,要比中六合彩是更难碰上的好运。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朝代,在最高权力的周围,除了这种物质的墙,隔绝与外界的联系,更可怕的,紧紧围裹着统治者,还有一道简直是水泄不通的精神上的墙。所以,指望皇帝的耳朵,能听到两道墙外老百姓的声音,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当然,皇帝究属少数,五千年来的中国,也就三百多位,何况,有皇帝的封建社会,早就“落花流水春去也”。但这种会被隔离,会被包围,会被“娱其耳目”的现象,却是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现的事情。所以,一个单位,一个部门,一个地区的担任领导工作的同志,“双耳不闻窗外事”,固然不好,“一心只听奉承话”,那就更不好了。怎样使自己的耳朵破墙而出,能听见各式各样不同的声音,特别是听得下去不那么爱听的声音,也就会避免重蹈韦君宜先生在《思痛录》里所说的那些覆辙了。

慎哉,耳朵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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