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不可以忘记提一下诺贝尔文学奖。这个从1901年开始颁发的奖一直被多少人视作为最高的荣誉,但它却从一开始就不那么公正。从首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开始,易卜生就被提名为候选人,一直被认为是当之无愧的。可惜前两次都榜上无名。1903年那次,他似乎大有希望,可是挪威诗人比昂松(Bj?rnstjerneBj?rnson,1832~1810)却成为了他最大的竞争者。由于两人实力相当,曾经有人建议两人同时获奖,有些院士以不符合评奖章程而否决。由于第一和第二届得主都因病未能亲自前来斯德哥尔摩领奖,而七十五岁的易卜生身患重病,卧床不起,瑞典文学院不希望再次出现得主缺席的尴尬场面,于是就把文学奖单独颁发给了七十一岁依然硬朗的比昂松。在欧洲,历来是诗歌比小说剧本更得天独厚,这也可能有利于比昂松。奇怪的是,瑞典文学院刚以不符合章程否决了两人同时得奖,却在第二年就同时颁发给了两个人。易卜生从此和诺贝尔文学奖无缘;这并不是易卜生的遗憾,而是诺贝尔文学奖的遗憾。没有诺贝尔文学奖的易卜生,丝毫也不会失去他的光芒。相反,没有易卜生的诺贝尔文学奖倒是大为逊色。难怪,当瑞典文学院决定把1925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易卜生的崇拜者萧伯纳的时候,遭到了萧伯纳的拒绝27。文学艺术通过评奖的途径比高低是困难的,甚至是荒唐的。很庆幸诺贝尔奖委员会没有设立音乐奖,否则真不知道还会出多少咄咄怪事。
叹为观止的峡湾
地球上无数叹为观止的景观,都是冰河期冰川的杰作。峻奇的黄山,雄伟的阿尔卑斯山脉如此,挪威西海岸的峡湾更不例外。冰川把海岸线上山谷的底部越刨越深,当谷底低于海平面后,到了温暖期,海水倒灌就形成了海岸线一带幽深的峡湾。大自然是最了不起的艺术家,也是最有“耐心”的艺术家。大大小小多得不可胜数的挪威峡湾就是在冰河期被巨大的冰川在上百万年的时间里,以每千年刨深半米的速度侵蚀而成,把挪威西海岸“塑造”成世界上最曲折多姿、鬼斧神工的海岸线。
到卑尔根的第一天,就在旅行社预定了次日的峡湾游船。由于只有一天,无法参加大邮轮去观赏北部几个最著名的峡湾。好在挪威最大最长的峡湾——松恩峡湾(Sognefjorden)就在卑尔根北面约六十公里,有去那里的一日游。从地理的角度说,松恩峡湾是世界第三大峡湾;但第一和第二大峡湾都在格陵兰,只是探险家能够到达的地方。所以旅行社说松恩峡湾为世界最大最长的峡湾,也可以。松恩峡湾宽十几公里,从地图上看,它像一棵大树伸展进挪威西海岸,纵深二百多公里,水深最深处达1300米,远深于海岸线外的挪威海。尽管松恩峡湾两岸高山都在千米以上,山坡陡峭直拔;但毕竟太宽,缺少峡湾特有的“奇”。真正雄伟秀丽的胜景,是在松恩峡湾里许多“支线”小峡湾里。
本来,可以从卑尔根走E16高速公路往西直插到松恩峡湾深处的南支线的著名纳勒尔(Naeroyfjord)峡湾,是挪威最美的峡湾之一;由于近期的暴雨,那段路不通。只能够去看靠近松恩峡湾海口的几处不太著名的景点。这里雨多,天无三日晴。很幸运,第二天雨止转晴。在强劲的西风下,宽阔的松恩峡湾里依然风急浪高。然而当游船转入一个小峡湾后,湾内一下子风平浪静,清澈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峭壁和山峰美丽的倒影,峡光水色如人间仙境。两岸高峻的悬崖峭壁上不时地泻下美丽的瀑布烟霞,在日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彩虹。
我曾经到过许多著名的峡谷,但没有一处可以和挪威的峡湾相提并论。论山山不如,论水水也不如,论气象万千则更不如。船在小峡湾里游弋,有时候会让我觉得身在瞿塘峡和巫峡的错觉。我是一个生在四川的江南人,自小起就对三峡情有独钟,去了一次又一次。但是,对着这挪威的峡湾,我不得不承认,三峡和挪威峡湾无法相比!三峡里的水,像黄河般混浊,峡湾里的水清澈碧蓝;三峡里的水奔流不息,峡湾的水则静如湖泊,可它又不是湖泊,是海湾。峡湾的水要比三峡深很多,往往有数百米甚至于一千多米深。三峡瀑布很少,偶尔有一,就奇货可居,当作奇观。挪威峡湾里的瀑布多到不可胜数,多到眼花缭乱。还有,三峡只有一个,而挪威的峡湾本身就多到不可胜数。
对着大自然这经历百万年完成的雄伟杰作,会觉得人的确很渺小。苏轼对着长江,就发出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叹,要是他对着这“危乎高哉”、秀丽壮观更气象万千的峡湾,真不知道他会发出何种感叹。
随着快速的游船游弋而过,眼前的景色千变万化,忽而秀媚,忽而壮观;忽而安详,忽而阴森。虽然是仲夏,而小峡湾里依然凉风习习,略有寒意。除绵延不断的悬崖峭壁外,偶尔也出现郁郁葱葱的山坡,上面会有美丽的小山村。在这里,同外界唯一的联系就靠水道,这些漂亮的小屋到底是民居,还是游客来休闲的别墅,不得而知。
流连忘返是办不到的,在快速的游船上身不由己。当游船将要离开小峡湾进入松恩大峡湾时,我们很幸运地遇上了涨潮。奇观出现了:从西边的水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白色的水墙,在强劲的西风的助威下向东朝着峡湾如万马奔腾排山倒海而来。不禁联想起神州那最著名的钱塘海潮。钱塘海潮,浊浪排空,气势很大,可惜钱塘江水混浊污黄如泥浆,实在是美中不足;这松恩海潮则清澈皙白如雪花。
这一天,我有点懊悔没有带相机。
挪威之歌
卑尔根是格里格(EdvardGrieg,1843~1907)的家乡,这里到处都有他的影子,就如萨尔茨堡和莫扎特那样。格里格是让我感到十分亲切的音乐家,虽然其作品不算多,却有很多感人至深的精品。
同许多爱乐者一样,我最早也是从格里格著名的《苏尔维格之歌》(《SolvijgsLied》)走近他的。1874年,易卜生邀请格里格为他的诗剧《培尔·金特》配乐。《培尔·金特》首演的大获成功,同格里格感人的音乐是分不开的;其中许多精彩片断,后来都成了世界名曲。格里格还把这些精华改编成了著名的《培尔·金特组曲-1》和《培尔·金特组曲-2》,成为音乐厅里经常演出的节目。《苏尔维格之歌》则是《培尔·金特》里面最著名的歌,其管弦乐的版本则更成了感人肺腑的一首曲子。
在卑尔根,一直萦回在我脑海里的就是这悲凉凄美的《苏尔维格之歌》;而当我看到那叹为观止的挪威峡湾时,耳边就“响”起了格里格著名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这首气魄恢弘优美动人的乐曲,把我带回了四十多年前我刚进入高中的1956年。当时电影院正在放映日本著名演员岸惠子主演的音乐片《这里有泉水》,讲的是一群怀着爱心的音乐家组成了乐队专门为偏远山区的穷人和学生普及音乐的感人故事。岸惠子扮演的女主角是一位失明的女钢琴家,影片中有一长段场面就是她在演奏格里格著名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名曲,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从此它就成为我所喜欢的乐曲之一。1970年,美国拍摄了以格里格生平为背景的音乐片《挪威之歌》;尽管这部影片的“美国味儿”太重,就如以萨尔茨堡为背景的音乐片《音乐之声》的“美国味儿”太浓一样;但片名《挪威之歌》很传神,整个影片的主要背景音乐就是格里格这首《A小调钢琴协奏曲》,它确是一首“挪威之歌”。
许多伟大或杰出的作曲家,年轻时往往都先是出色的钢琴家,格里格亦然。他六岁就跟母亲学钢琴,十五岁就到德国莱比锡音乐学院深造,十八岁就在瑞典举办了第一场音乐会。1862年十九岁的格里格从莱比锡音乐学院毕业,回卑尔根举办了个人音乐会,节目单里包括了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1868年,李斯特向挪威教育部写了一份推荐信,格里格因此得到了一笔资助,使得他们两人终于在罗马相遇。格里格带去了他创作的第一小提琴奏鸣曲,李斯特非常满意这部作品。后来格里格第二次访问罗马,把他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让李斯特过目,李斯特十分欣赏并为这部协奏曲的首演亲自出任钢琴演奏。虽然格里格嫌他弹琴弹得太快,但靠李斯特的名气,音乐会还是大获成功。这让格里格在欧洲获得了很好的声誉。也正是这声誉,使得正在欧洲的易卜生主动邀请格里格为他的诗剧《培尔·金特》配乐。连那位后来“优”于易卜生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比昂松也前来请他为其剧本配乐。格里格从此进入他的黄金时期。
到了卑尔根,不能不去格里格的故居。故居在卑尔根南的远郊,却正好是在去机场的途中。第三天我坐中午的飞机从卑尔根回阿姆斯特丹。早晨,我在格里格故居开馆前就赶到了海湾边的特罗德豪根(Troldhaugen)小村。从公共汽车站到格里格故居还要穿过幽静的树林步行很长一段路,犹如走进了世外桃源。格里格的二层小楼位于一个高坡顶部,从这里可以一览海湾的美景。多么秀丽幽静的佳境!我脑子里不禁出现一个怪念头,要是专门爱挑好地方的瓦格纳知道格里格有这么好的别墅,这么美丽幽静的环境,他一定会来这里赖着不走。可惜这栋楼是瓦格纳去世后两年,也就是1885年才完工的。格里格在1876年曾经前往拜罗伊特参加了第一届瓦格纳音乐节,他对瓦格纳也是顶礼膜拜,两人有着很好的关系。
格里格和夫人尼娜情深意笃,他们从1885年起直至1907年格里格去世,几乎每个夏天都住在特罗德豪根这里的小楼里。由于格里格体弱多病,他们在冬天不得不离开天寒地冻的挪威到南方避寒。为了能够有一个清静而没有干扰的作曲环境,格里格还在山坡下的海湾水边盖了一间粉刷成铁红色的小木屋,里面有一架钢琴。看着这间小木屋,不禁让我想起了马勒在奥地利阿特湖边的小屋;也让我想起了在布拉格音乐博物馆里保存着的格里格小屋。
格里格同德沃夏克有着深厚的友谊。1904年5月1日德沃夏克病逝于布拉格,来自世界各地的许多音乐家和文化精英都赶到了布拉格,格里格也抱病前往。他为没有能够同挚友见上最后一面而悲痛不已。葬礼后,格里格在布拉格逗留了很久,把自己关在一栋小木屋里缅怀挚友,埋头创作。布拉格的格里格小屋,是格里格为人真挚、尊重情谊的最好证明。那是有着真情和深情的年代——尽管也有卢梭、易卜生那样的无情、绝情。
格里格的故居里完全保留了当年的原貌。里面那架施坦威(Steinway&Sons)大钢琴是他和尼娜银婚纪念的礼品。从二楼宽敞的大阳台望出去,海湾的美景尽收眼底。
离开特罗德豪根前,到故居附近山趾下的格里格夫妇墓地参拜。1907年秋,经过长期病魔的折磨,格里格终于撒手人寰,享年六十四岁。消息传出,整个挪威为之哀悼。出殡那天,卑尔根万人空巷,参加葬礼的人群达四万。葬礼上演奏了格里格自己的《葬礼进行曲》和萧邦的《葬礼进行曲》。从格里格的葬礼可以联想起贝多芬的葬礼、瓦格纳的葬礼,说明人们需要音乐,需要好的音乐,更怀念好的音乐家。
独自一人对着那从海湾吹来的凉风,格里格那首管弦乐版的《苏尔维格之歌》又在耳边响起,胸中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的悲凉;那是彻骨却是无泪的悲凉!相比之下,老柴的《悲怆交响乐》(第六)也罢,马勒的《悲剧交响乐》(也是第六)也罢,所表达的悲怆和哀伤都显得“做”,浮露而夸张。唯有这《苏尔维格之歌》,听似平和,那如泣似诉如怨似慕之中,所透出的那份人生的苍凉感才真是钻心入骨的大悲凉。这就是为何我爱格里格胜于易卜生,尽管他们都是挪威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