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如
在我们老同学的鼓励支持下,老同窗——恕我们还不习惯以笔名称呼——的欧洲札记《莱茵星光——一位爱乐者的欧行漫记》终于汇集付梓,正式出版。
这些原本没有想过要发表的个人札记,是多年前作者为身在美国深造的女儿所写。纯属偶然,这些篇章也在美国、欧洲和国内的老同学之间传阅了起来,大家都很喜欢这些优美流畅、深刻坦诚的文字。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应该将它们发表出版。
我之所以要力劝他们父女整理出版这些文化随笔,理由是这些文字不仅知识面广,思想含金量高,更在于其境界。一代学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是:“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愚以为,静安先生这个美学标准不只是适用于词,也适用于札记、随笔和所有文学形式。
这些欧洲札记初看像游记——尽管少数几篇确实纯属游记,实际上都是精致的文化随笔,是对欧洲人文历史的回顾和思考。早在我们同学时代,老同窗就对古典文学和德国古典音乐入迷,且贯穿终生。虽然是科学家,但基于他对欧洲历史文化的浓厚兴趣,加上其丰实的文学基础和对欧洲古典音乐的博闻广识,使他成为一个文理相通的学者。这些札记不是所谓“文人”的散文,而是有历史使命感的科学家怀着溢于言表的舐犊之情送给女儿的欧罗巴随想曲,是一封封怀思历史、拒绝遗忘的特殊家书,读之让人怡情益智。特别是像我们这一代亲历了近几十年中国历史的文化人,定会有许多共鸣之处。从字里行间,我们甚至可以感受到欧罗巴的呼吸和心跳。难怪一位读者会有如此的评论:“这是我读到的关于欧洲文化最为精到的一部散文集,绝非去欧洲旅游一趟回来的信笔闲篇。交响乐的震撼和葡萄酒的醇香扑面而来。”
《前奏曲》可看作一篇自序,一开头就借基尔凯郭尔的名言点明:“只有回首反思才能理解人生。”正是这条“反思”的主线贯穿了全书各篇。文中提到古老的欧洲在思想上并不古老,反而是年轻的美国在许多方面更保守;这对已经在美国生活了近三十年,且总以为是美国在引领着最新潮流的我来说,可谓醍醐灌顶,却不得不心悦诚服。其好友巴特睿智风趣,他墙上贴着的两段关于欧洲的谐语画龙点睛、妙不可言。
作者有浓重的贝多芬情结,他的莱茵情结也是其贝多芬情结的衍伸。“莱茵回望”系列的五篇就是这莱茵情结的结晶,其中核心的一篇就是《莱茵星光——波恩寓怀》,开头关于贝多芬的两章是《乐圣之旅日记》的补充,对贝多芬的精神说得很透。
《郁金香王国》是我所读到的关于荷兰最为精彩的散文,是作者三年荷兰生涯一份漂亮的答卷,也是关于荷兰历史和现状的一幅全方位的绚丽画卷。作者以郁金香为线索把我们带进了荷兰发迹的历史,文化上从斯宾诺莎一直谈到阿姆斯特丹音乐厅,再把我们的视线带到了当今荷兰。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对荷兰的红灯区也作了直率的议论。观点可以见仁见智,但写得有深度,写得精彩。这些都是一般浮光掠影的旅行者很难了解到的。
《罂粟花的海洋》让我感动,震撼。“一战休战日”对于英国竟然有如此重的分量。作者将英文诗歌《罂粟花问答》以中国古诗的形式翻译出来,颇具匠心,也很有特色。其他各篇中所引的英诗翻译也都是既达意又有韵味。
作者是乐迷,自然不会放过其所到之处著名音乐家留下的足迹。但作者所遣怀的远不止是音乐家,从埃格蒙特、拿破仑到俾斯麦,从莎士比亚、海涅、雨果、卢梭、王尔德、拜伦、济慈到易卜生,从斯宾诺莎、牛顿、普朗克到爱因斯坦,甚至还提到了巴顿将军;都有出色的言说。也正是这许多名字,使得欧罗巴会如此绚丽多彩,令人神往。
学物理出身的我对札记《哥廷根断想》独有所钟;这是一篇物理学史的小结,一首物理学美丽的随想曲,让我在垂暮之年仍梦想有一天能去哥廷根圆梦。
《乐圣之旅日记》是最精彩的篇章之一,这是一位爱乐者对莫扎特和贝多芬寻根式的追念,也是听了一辈子经典音乐的小结。艺术各有所爱,不必苟同;但艺术自有高低层次之分。中国当前的文化氛围令人堪忧,文化艺术的价值观被颠倒;人们躲避理想,躲避崇高。不能责怪他们,因为大家都曾经被“旗手”们的假崇高蒙骗过多年,早已经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读完《日记》的知音者想必会同意,这里贝多芬音乐就像头顶上的星空那样永恒。
尽管我对古典音乐了解不深,然而当我进入了《日记》就不想再走出来——蒂罗尔的民歌、阿尔卑斯山的群峰、马勒的邮号声、精美绝伦的天鹅堡和林德霍夫、路德维希二世和瓦格纳、莫扎特和萨尔茨堡、艺术之都维也纳、贝多芬故居的精彩描绘、田园交响乐的小溪,中央公墓的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和施特劳斯墓地。多么瑰丽的画面和境界!陶潜云:“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读完《日记》,觉得人生能经历这样的境界,无憾矣。
《日记》中对施特劳斯“通俗的强大威力”的评论很精彩:“……施特劳斯之所以能百年不衰地征服维也纳,不单是靠他的通俗,而恰恰在于他的圆舞曲不但通俗,更在于脱俗。这‘脱俗’才是其百年不衰的根本。……优秀通俗作家或音乐家,必有‘雅’的根底,这就是施特劳斯的音乐同那些低而滥的庸俗作品的根本区别。”这样的评论,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当今泛滥的低俗文化之症结所在。
在《日记》和威尼斯的札记里都提到了瓦格纳,关于这位伟大的作曲家,《徘徊于“妄”与“毋妄”间》一篇写得更集中,更深入,形象更为鲜明。只要细听瓦格纳的音乐,一定不难理解歌唱家梁宁那激动的泪花和她所说的“心灵提升”的含义。
到巴黎先说法国大革命和协和广场上的断头台,也许会败坏一些读者的胃口,但这恰恰是巴黎的灵魂所在。作者对法国大革命的正负面说得很中肯。托克维尔的悖论,似若离经叛道,细会颇有深意。巴黎丰富多彩,它热情又冷漠,美丽又丑陋,真是永远写不完。
读《绝无悔意的卢梭<;忏悔录>;》有一吐为快之感。在作者看来,卢梭有孟德斯鸠那样的思想光芒,却没有孟德斯鸠那样的德行。要真正了解卢梭《忏悔录》的本质,看来是需要时间的。
很难想象,一位儒雅的科学家居然能拿出多篇恢弘的战争史散文。写一战西线战场之悲壮惨烈的《罂粟花的海洋》,《诺曼底断想》和《阿登——憾恨与荣光》则写二战末期欧洲战场的著名大战役。作者都是亲临古战场,感慨至深;特别是写巴顿将军之死,伸张正义,鞭笞佞妄,十分感人。
作者在论及历史事件时,总是尽可能在当前允许的范围内,按照业已公开或解密的历史真相来加以评论。于右任先生诗云:“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现在有些人不在乎忘却历史,甚至有名流还规劝大家忘掉过去。有人曾经把中国比喻为“沉睡的雄狮”;但雄狮醒来却忘了过去,还成为雄狮吗?一个忘却历史的民族,能够成为伟大吗?
作为本书的姐妹书,《伊普尔的罂栗花:欧洲人文漫步》出版后,收到过很多读者的反馈,表示非常喜欢。特别让我们高兴的是,在这些读者里面,居然有我们久仰的著名作家冯宗璞先生。她在病中读了全部札记,包括本书文稿,曾热情洋溢地给作者写了多封鼓励的信。我想,看到本书出版,她老人家应当更感到欣慰的。
2013年4月于美国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