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弟,你的两封信都收到了,后一封信像把锥子,它把我心戳了一个洞,又像一双手把我的心揉得碎碎的。我哭了,我原以为被家中追回去不止我一个,还有同病相怜的人,哪知仅仅我一位,那位沭阳女同学,又从家里逃出来参军了,相比之下,她是勇士,我是懦夫,我真想像你信中讲的,跋涉百里突然来到沭阳城东关,一脚踹开门,向张开双臂热烈欢迎我的怀中投去,我会有多少话想对你说啊。我和阮、陈二人议论过几次,她们和我一样有危机感,也想再一次出逃,她们说:‘上次我们去西坝有黄台长的介绍信,所以57军政治部收留我们,而去沭阳,111师政治部不在,661团能收留我们吗?’我不敢打保票,几次议论均无结果,妈怕我逃跑,她不串门子,不打麻将,成天盯着我,经常跟我抹眼泪,说她中年守寡,拉扯我们姐妹长大了,儿子不争气,在外打工,没有音信;我姐姐远嫁天津,早断了消息;只剩下我,我再走了,她依靠何人?她说她当然可以找洪旺,他会接济她的,但汪旺毕竟是外人,哪有女儿可靠,她落泪,我也落泪,最近有了生机,谢烟岩的流通书店开业了,从上海进了很多书,近期就派人押送一批书到沭阳,再转山东莒县,是111师订购的。谢烟岩答应我可以请个短假,到时我可随运输车队到沭阳看望你,见面也许能成为事实,我真的去了,你会高兴吗?雪华,一、二五。”
“雪华兄,鹄候三日,等来押运图书到沭阳转站的顾老板,却不见你的踪影,我问顾老板有无一女生同来,他说听谢先生讲过,有省立民众教育馆的女同志要一起走,据说因事耽搁,没有成行。这使我大失所望,我估计又是家庭拖后腿,失败乃成功之母,你不要灰心。运来的图书有四大包,全部拆开,改成小包,由驴马驮运,送往莒县大于庄的111师师部驻地。拆包时发现有两套上海新出版《鲁迅全集》,有上海进步报刊《译报》的合订本,还有新翻译出版的列宁著作《国家与革命》、《左派幼稚病》等等,最贵重的是新翻译的《联共党史》,这是禁书呀!如战前被抓住,书要没收,人要蹲班房,但它真是好书啊。借转运空闲,我们人手一本,爱不释手,夜晚灯油都耗干了,仍孜孜不倦。徐惊百告知,不让旅部宣传员杨毅庵知道,此人思想太旧,有浓厚的正统观念。由于醉心读书,暂时稀释了思念友人的苦恼,今晨,重新打包的图书已驮上马背,蹄声得得地出发了,我不禁为之怅然,暂时放下的苦恼,又像绵绵春雨撩上心头。图。二、二”
“图弟,真的很抱歉,错过去沭阳看望的机会。都怪张胖子,他主管图书室的工作,遇上他恰好回乡下看他的黄脸婆去了,等他回来批假条,这就耽误了行程。告诉你一件趣事,最近图书馆里经常有一军装笔挺、头发油亮的军官光顾,借交还图书机会和我搭讪,在退还的书籍中夹一纸条,上写:‘能不能交朋友?’我搓成纸团扔在纸篓里,前天竟笑容满脸提出:‘许女士,我想请你吃便饭,能不能赏光?’我没好气地说:‘我没时间。’他死皮赖脸,继续邀请:‘改天怎样?时间、地点由你订。’我摇摇头,没作回答。当天晚上,我家的熟人李大婶来做媒,你猜是谁,就是那条癞皮狗。此人名孙诚,与我嫂子家有点亲戚关系,我妈就是他煽动变了心。我立时谢绝,你说这事可笑不?说正格的,你到现在还没明确态度,倒反是我向你哥表态,你的态度一直没反馈过来,从来都是男方屈膝向女方求爱,这回好,我抛出了绣球,却不知落在何方?小洪,我想听你在百里外的屈膝求爱,行么?院中玫瑰花开了,几个花瓣贴在信纸上,让我的小洪能嗅到他所爱的人的馨香和祝福。雪华,二月十日。”
(四)
义勇宣传队留在沭阳的有5个人,331旅部2个:邹强和杨毅庵,661团3个:徐惊百、王坚和洪图。全部人都住在沭阳北关,旅部在一个当地士绅的宅子里,有宽敞的大厅,旅长唐君尧很豪爽,旅、团两级的宣传员都在他的小灶、宽敞的厅堂里就餐,同桌的还有旅部上尉书记官曹健华。
661团团长宋光第,本是109师625团团长,东北军东调整编,625团改为661团。它不像其他的团,好几个部队合编成一个团,基本上保持原建制,没有伤筋动骨,这个团的凝聚力、战斗力都是好的。团里有政训员,姓崔,少校军阶。宣传队名义上归他领导,实际上他不愿管,也管不了。国民党政训员普遍存在的德性是好嫖嗜赌,他不例外,成天泡在麻将桌上,偶而打两句官腔,无所作为。
组长徐惊百威信很高,团里上上下下,官士兵夫,包括宋团长,中校团附陈某,都对他尊重、佩服。洪图在徐惊百的领导下,编写墙报,宣传画和各种宣传品,到城区张贴、散发、召集群众,发表慷慨激昂的抗日救亡演讲。王坚是年轻的歌手,他经常到连队教唱抗日救亡歌曲;徐惊百安排连队讲政治课,除他授课外,也帮助洪图前往连队讲政治课,洪图第一次讲课,面对坐在操场地上笑嘻嘻的士兵,有点慌乱不安,原以为准备充分的一堂课,不料因怯场而草草收兵。回来懊丧难过,徐惊百劝慰他:失败乃成功之母,多上几次课就好了。
徐惊百对洪图很亲切,经常给他讲一二·九学生运动的一些故事,洪图听得津津有味,他虽然没有参加,但是,他对革命理想的启蒙是从那时开始的。徐惊百对洪图说,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风起云涌时,他正在南京中央大学读书,(1935年)12月16日北平再一次掀起罢课、请愿游行的高潮,44所大、中学校学生涌上街头,在天桥举行了3万多人的市民大会,通过了组织民众共同抗敌、誓死反对日本侵略者的决议,接着举行了数万人的示威游行,国民党政府再次调动军警镇压。被大刀砍伤、刺刀刺伤、棍棒打伤的群众有400多人,其中重伤75人,被捕46人。12月17日晚上,南京中央大学接到了援助华北学生的通知,全校各院系同学代表60多人,在会客室集中,一位同学用颤抖、沙哑的声音,宣读一封来自北平的密件,是用化学药品书写,逃避邮电检查的求援信。内称:“亲爱的同学们,抗日救亡活动已经在血的恐怖里复活了,我们伤了30多名青年,我们是在敌人指挥下的军警前用肉体去抵挡枪弹,援助我们!”60多名代表发出雷一般的吼声:援助北平同学!从晚上8时直到12月18日凌晨2时,大家忙着拟定口号,与南京各学校联络,组织好纠察队,准备示威游行。在他们来回奔忙时,中央大学校长赶来训话,被门内外一片反对声压了下去,狗腿子军事教官刚露面,也被一片喊打声吓了回去。低年级学生代表反映,军事教官要阻拦他们参加游行,他们要反抗,与全校学生统一行动,要求大队出发游行前务必去新生校舍,接应他们冲破军事教官的阻拦。徐惊百说他那晚只睡了几小时,天蒙蒙亮,就有黑影闪到他床前,低声说:“有事,起床。”外面下着倾盆大雨,预先约好的暗号:牛奶瓶子当当响着。他蹑手蹑足跑遍每一个房间,低声喊:“有事,起床”,天亮了,千余名学生狂澜般拥入大礼堂,有人把守大门,有人赶跑来捣乱的军事教官,全体学生大会召开了,一致通过声援北平同学的请愿示威活动。
徐惊百激动地说,他们在礼堂热火朝天地开大会,操场上已有女子法政讲习所和南京中学的学生在那里集中,打着旗帜,迈着整齐的步伐前来声援。请愿示威的队伍出发了,像蛇一样在南京马路上蜿蜒前行。每队左右,分布着纠察队员,响亮的口号声,从队前响到队尾,沿路上,一队一队声援的学生队伍迎面而来,严肃地衔接后尾跟进,游行队伍愈走愈壮大,两旁观众越来越多,怯于群众声势,南京军警没敢像北平军警那样挥动大刀、棍棒。
徐惊百继续说,学生游行队伍来到行政院,门前军警林立,高度戒备,大家齐呼口号:“释放北平被捕学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里面传出话来,要学生推举代表入内谈判,当即推举了几个代表进入森严的大院。几千学生鹄立街头,寒风阵阵,学生们瑟瑟而抖,有些女同学拥抱御寒,天渐渐黑下来了,谈判仍无结果,雪亮的步枪刺刀紧逼着手无寸铁的男女学生。终于学生代表出来了,他们见了秘书长翁文灏,得到的答复是:“等待调查。”大家议论纷纷,说:“空话,欺骗。”人群骚动起来:“不理他,我们游行示威去!”浩浩荡荡的学生游行队伍踏着夜色,在南京热闹街区游行示威,一路高喊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保障学生爱国运动”,此起彼伏。他们从前一天凌晨3时直至当天夜晚10时,仍在热血沸腾地奔走呼号。他们既不疲劳,也不饥饿,祖国危亡的召唤,使畏怯变为勇猛,使衰弱变成强健,唤起中国人民大众抗日救亡,是三千同学一致的呼声,也是一致的希望。
徐惊百的这段回忆,深深地感动了洪图。他还讲起北上慰问平津同学,在北平正阳门车站看到站牌上竟标了日文站名,大为愤慨,他与同行者在站牌下合影,题词:“沦陷前之故都”,以示愤慨。徐惊百又讲了他去绥远前线劳军,傅作义的35军攻克伪蒙占据的百灵庙,声威大振,徐惊百在火车上遇见一些从红格尔图前线回来的官兵,这些人握着拳头说:“这是保卫国家的战斗,再不拼命打退敌人,国就亡了。”还表示:“中国人跟自伙儿兄弟打仗的事我们再也不干了,我们要尽军人的责任去杀死东洋人。”还讲了他去慰问红格尔战场负伤的士兵,一个伤兵感动地说:“你们几千里路来看望我们,证明中国人上下一条心,不愿做亡国奴,伤好了再到前线去杀敌!”
洪图点头称赞:“说得好,国难当头,还剿共,中国人打中国人,全无心肝。”又补充一句:“驱逐日本侵略者,建立新中国!”徐惊百问:“我们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新中国,是不是国民党一党专政的中国?”洪图摇头,但又说不出所以然,徐惊百说:“要建立一个独立、民主、进步的新中国,没有压迫、没有剥削、自由平等繁荣的新中国,只能由先进的政党领导,它应该是我们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