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小故事,大家既爱听,又觉得很实际,赞不绝口,下课时同样被男女学生包围,有的问:“听说校方要另请英文教师,是不是真的?”洪图说:“是,校方正在物色,我的英文不怎么样,临时兼课,讲得不好,请同学们原谅。”学生们吵吵嚷嚷说:“你讲得好,我们就要你。”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学生问:“洪老师,英文‘爱人’,这个单词怎么读?”洪图取了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单词lover和sweetheart。他说:“一般人以为爱人是lover,其实这是不对的,在英文里,爱人是sweetheart而不是lover,后者是指情夫,而情妇则是Mistress”。这个少妇接着问:“洪老师,你有没有sweetheart?”洪图讷讷无以言对,大家哄笑起来。
这个女学生剪着短发,有点像许雪华,这使洪图回想起淮阴那段往事,她也是那样调皮,使你尴尬无奈。
洪图正忙于授课,忽然离开不久的徐泽生回来了,他对洪图说:他回家后在黑林一带找到中共山东分局,谷牧要他去张弘那里,张弘是王维平撤出后的化名,他在敌工部工作,见到王维平,他热情招待,住了三四天,他让我去抗敌自卫军,找华诚一,就是曹健华,这个名字同样是撤出后的化名,距离50多里,走了一天,见了曹健华,他问:“就你一个人?”我说:“可不就我一个人,王维平要我来的。”又问:“里面还有多少人?”我说:“没有多少人,有张苏平,洪图……”再问:“能否工作?”我答:“他们当人质留下,工作很困难。”曹健华说:“你休息一两天,谈谈情况。”住了三四天,这天晚上,曹给我几十斤粮票,告诉我:“你回去,给他们讲讲国内外形势,今年打败希特勒,明年打败日本,还有根据地的形势,要张苏平、洪图出来,再不回来,就不承认他们了。”又说:“你大大方方进去,如问,怎么没去投考政治学院,就说鬼子扫荡,过不去。”
洪图听了,等于点明了他和张苏平的身份,徐泽生并非中共党员,也只能点到为止,当天晚上,他和徐泽生一起见了张苏平,重述了一遍。徐泽生到郑伦那里休息,准备天明离开。洪图留下和张苏平商议。
张苏平斩钉截铁地说:“111师内部要有变化,我们不能撤退。”
(六)
从淮安县西北唐桥返回淮阴不久,许雪华就病倒了。
除车马劳累,风餐露宿受了些风寒,有些咳嗽外,主要是心情压抑,屡遭变故造成的。她母女俩一路辛苦,设法买到“良民证”,在清江浦码头登陆,警察的盘查、吆喝,日本兵持枪监视,尤其伸往运河河面上的太阳旗,挂着三角黄布的青天白日旗,不能不使这个爱国女青年感到羞辱、愤怒。
仓巷一号的旧屋破破烂烂,她的卧房上漏雨,下透风,灰尘污迹,惨不忍睹。她哥哥给她递过来一封信,从山东邮寄来的,一看信封,正是她日夜盼望的洪图的笔迹,赶快打开,看了好几遍,不禁热泪盈眶。信中写道:
“雪兄,近况可好?甚为惦念,前年二月六日信,我未及时复信,因北移而延误至今,夏红英多次责备,羞愧难当。她责成我即日复函,她负责邮寄。临纸慌慌,请恕我前愆,临别时赠送之指北针,迄今保藏良好,你所嘱咐之言,铭记在心,其箭头南指,矢志不移,虽海枯石烂,亦不变心。请接受我千里求婚之诚意,天长日久,连枝比翼,企盼甚殷,非笔墨所能描绘。秋风多厉,务请珍重。代向伯母请安!弟图。十月五日于旅程。”
看看邮戳,是民国三十年,山东日照涛雒。许雪华悲喜俱来,喜的是洪图表态求婚,悲的是战火纷飞,相距遥远,不知何日能成事实。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弄得她母亲坐立不安,问明白后安慰她女儿说:“洪图这孩子人品好,孙诚比不了,谁也比不了,等几年也是值得的。”
听说许雪华返回淮阴,她留在淮阴城里的一些朋友都来看望她,阮兰珍出嫁了,有了两岁大的孩子,陈玉珠和一帮同学走了,淮阴沦陷后,不少人跟谢烟岩出去闯天下。最让人高兴的是,洪旺仍在淮阴,经营土特产,生意尚好,洪旺也来许雪华家,见了洪图的信,十分高兴,他说很久不知他弟弟的消息了。他对许雪华母子讲:“雪华是我的弟媳,仍按我以前许诺的,在雪华就业前,你母子的生活费,我按月送来,先给你留笔钱,把这旧房子拾掇一下。”许雪华母亲喜笑颜开,连声致谢。
住下安顿没几天,一个年轻人来找,似曾相识,他一讲顾老板,许雪华想起,她在兴化时,顾老板曾介绍这个年轻人找过她,那是1940年10月黄桥大战前夕,许雪华告诉他,《战报》将要发表一篇攻击新四军的社论,大喊大叫“抗日必剿共”,攻击奔走和平的苏北名流是“无聊的政客”,奔走和平相当于汪精卫的和平运动,继续进行将“要当汉奸论”,曾有人表示:这不符合蒋委员长有关国共“军事冲突”报导的指示精神,当权者却说:“新四军绝对劣势,不堪一击,有什么可顾虑的。”又谈了韩德勤在东台召开高级军事会议,两李部队代表,税警团代表不发言,十个保安旅纷纷强调“兵粮弹饷俱缺”,不愿打头阵,仅89军军长李守维和独立6旅旅长翁达一唱一和,坚决拥护韩德勤“先南后北”的方针,集中主力,一鼓作气将陈毅赶下长江,他们判断:不过一周即可结束战斗。这都是孙诚好友独立6旅17团团长秦鹏云在兴化客栈寻欢作乐时讲的,孙诚爱吹嘘,被许雪华听到了,还有一重要情况,独立6旅将和33师并肩齐攻黄桥,由高桥南下,这个青年若有所得地十分高兴地告辞去了。
这年轻人叫丁云,他告诉许雪华:在城里的同志已经将你返回淮阴的消息传过去了,韦书记很关心,要我来看望你,说你有大贡献。许雪华问现在这里与山东的交通线怎么样?丁云讲:“有的,顾老板谈过这件事,据我们所知,东北军111师一直是我们的友军,与山东八路军关系很好。皖南事变后有些变化,进步力量受到很大的摧残,这时候去找你的好朋友,不一定合适,韦书记说:“要劝劝你,还是现实点,到盐阜区吧!”又说,“你想好了,我们就设法护送你出去。”许雪华说:“既然这样,我想料理一下,跟你们走!”临行时,丁云说:“你们有无后门,免得引人注意。”许雪华说:“有个侧门,一转弯就出去了。”丁云乘着天黑,悄悄走了。
哪知道隔了一天,就来了警察,把许雪华带走了。她母亲急得满嘴泡,不知如何是好,她哥哥仍在乡下,也没什么过硬关系,找了洪旺,洪旺托了人,押了三天,释放回来,一头乱发,衣衫不整,看了叫人落泪,洪旺托的人是赵简子,此人原是兴化《战报》总编辑,不能安贫守道,一年前,跑到上海当了伪《中华日报》总编辑,现任南京汪伪军事委员会报导部部长,少将军阶,到苏北视察工作,听说许雪华被抓了,一查,说是89军跑过来的抗日分子,赵简子大笑:“她是《战报》的编辑,我的同事。《战报》垮了,跑回家来,什么抗日分子!”立时打招呼放人。
赵简子专门和许雪华谈话,还像当年在《战报》时那样随便、轻松。赵简子讲了他自己投奔汪先生的前因后果,讲到《战报》的不少人都投奔他,包括孙诚,也在他手下工作,又讲尹元元,他偕眷潜返回镇江,不意被原《战报》馆同事陈道明知道了,陈道明正在镇江行政公署任职,他给赵简子报了信,他就让陈道明请尹元元到南京会面,尹元元来了,赵要他参加“和平运动”,他知道尹元元和刘穆非关系很厚,刘穆非就是淮阴时《战报》社社长,他两人对苏北青年团的情况很熟悉,要尹元元把这方面情况整理一份报告给他,限期半个月,如完成了,让他当苏北报导部主任,尹元元当面答应了,回到镇江后却偷偷拼档行装,拜别父母,带他太太郑荷琴经苏州、吴江、越隔湖,跑到皖南屯溪,投奔第三战区顾祝同去了。赵简子动员许雪华参加汪先生的和平运动,最好留在淮阴,由他介绍去苏北报导部工作,以她的文笔,一定能对“和平运动”作贡献。许雪华心里厌烦已极,“我能堕落当汉奸吗?”表面上还得应付,说自己返乡途中,受了风寒,迄今未愈,待休养好些,再恭候遵命。回家后还真的病了起来,因为拘留所里一二十个女犯人关押在一起,都睡在稻草铺上,跳蚤虱子传染,她染上了伤寒重症,发了高烧,服了些药,多少退了烧了,但仍头重脚轻,很不舒服。
恰巧这时,夏红英跑来了,她和51军去皖北领取弹药的部队一起走的,到了黄泛区,过不去,转往洪泽湖,她被派出去寻找渡船,乘机逃往淮北抗日根据地,几经辗转,在盐阜区得到许雪华回了淮阴的信息,这就冒险前来看望她。
两人见面,紧紧拥抱。夏红英把在山东的情况给许雪华讲了,讲到洪图的文笔横扫千军,讲到洪图上火线,许雪华绽露笑容,讲到绝食斗争时,许雪华哭了。讲到洪图与薛秀的关系,女方的单相思,苦苦地缠他,但洪图始终没有松口,托词推诿,洪图对夏红英表示,谁也夺不去他只爱小许一个人的心。许雪华破涕为笑,说:“多亏你啊!你为我操了不少的心,洪图求婚信中讲了的。”说罢两人又相拥而泣。
许雪华脸泛红潮,又剧烈咳嗽起来了。
晚上,她挣扎着起床,在昏黄的灯光下,写了一首诗:
寒浦军书急,催君上战场,
深情盈素手,壮志暖红装,
久别秋鸿杳,重逢闺梦长,
相思烽火里,遗恨两参商。
桌上一面镜子,她捋捋散发,一眼瞅见镜子里,一张瘦削的脸孔,她本是圆脸,怎么变成长脸了,颧骨快显露出来了,眼睛大了,但凹下去,没有灵气。头发散乱,脸色苍白,许雪华自言自语:“她是我吗?多丑呀!怎么见小洪啊?”镜中忽现洪图身影,眉目清秀,许雪华捂住脸,一个劲地摇头:“不看!不看!”眼前一片模糊,她忽然晕眩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