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洪图沉浸在秘密入党的兴奋和喜悦中,他发奋阅读进步书籍,勤奋地工作,为《烽火报》写了很多好文章,薛秀对他情意绵绵,经常发现,他换下来的衣服是薛秀抢去洗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的枕头下,洪图只有一件衬衣,另一件已破烂了,薛秀把她的一件对襟布衫偷偷塞给他,洪图不愿接受,强调女衫,穿了叫人笑话,薛秀说:“哥,你将就穿吧,你穿在军装里面,没人看到的,有一件换着穿,总比没有强。”洪图抖开衣衫,放在鼻子上闻,嫌气味重,薛秀说:“哪里这么多毛病,你妹子的气味,好闻的。”洪图经常开夜车写稿子,薛秀常给他送夜宵。如两块小地瓜,或是半张煎饼,外加虾皮,薛秀针线活不怎么样,却给洪图买来白布,给他缝衬衫,这遭到孟白的讪笑:“粗针大线,钉扣子勉强,缝衫可不行了。”薛秀给孟白赔小心,说好话,帮他把衬衫做好了,孟白针细活就是好,针脚细密,整齐像缝纫机轧出来似的。
薛秀偷偷告诉洪图,孟白护理周丕炎的病护理出感情来了,又说:夏红英和杨东才好上了。洪图说:“孟白和周丕炎好,我知道,夏红英有了对象,我怎么不知道?”薛秀说:“你整天忙这忙那的,只关心你自己,你关心过谁?我告诉你:杨东才和孟白都是在沭阳参军的,孟白和杨东才沾点亲,也许是孟白拉的线。”洪图说:“夏红英好久没回师部来,她来了,我得问问她。”
有天,洪图和薛秀闲谈,薛秀忽然想起那次后台对她腰间胎记说的一句话:“就是演《八百壮士》那天,你说了半句话,‘雪姑……’那是怎么回事?”洪图想抵赖,说:“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薛秀说:“你别装聋作哑,我听得清清楚楚,你怎么无缘无故地冒出这句话?”洪图笑了笑,点了头,凝视一会儿,若有所思,突然问:“在镇江,你家有无亲戚?”薛秀说:“有呀!听父母讲,我家小姑嫁到镇江去了,但没来往。”洪图问:“为什么?”薛秀说:“我也不清楚,隐隐约约地听父母讲,她像不怎么体面。”洪图说:“你小姑是不是叫雪姑?”薛秀惊讶地瞪大眼睛,说:“是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你们认识吗?”洪图叹了口气说:“岂止认识,我家和你小姑同住一个院子,她是镇江头面人物张三爷的二姨太,我们都叫她张二姨娘,她对我可好了,我妈爱打小牌,经常不在家,我吃饭穿衣上学堂,经常是她照顾我,过年时,我妈要我给她磕头拜年,她不让,说她担当不起,要折寿的。”薛秀笑了,欢喜地说:“说来说去,我们更是一家人了。”洪图说:“认真点说,我们不能兄妹相称,我应当是你的长辈。”薛秀说:“你讨便宜不能太出格吧!我小姑又没嫁给你,你怎么成了我的长辈?”洪图笑而不答,薛秀沉思,猛一愣住,说:“你是不是叫我小姑……不对啊,估算我小姑大你七八岁,可能吗?”洪图慌忙打住,说:“薛秀,你别瞎想了,我给你开玩笑,你姑从来不跟我摆长辈架子,她说我是她的小弟弟,如果我和你小姑同辈分,我不成了你的长辈了。”
洪图如数家珍讲了两家的关系,说:“我们两家关系可好了,像一家人一样,我家住前头一进房子,一厅三房,外加厢房、厨房,你小姑住中间一进,一厅两房,外加套房、厨房,同一个天井,同一个门出入,后头一进是房东住的,另有前街油漆店的库房,我妈和你小姑特亲密,无话不谈,包括我什么时候发身子,那晚梦遗都说给小姑听,我妈爱打小牌,有时忘了做饭,都是你小姑招呼我去她家吃饭,我妈打牌晚了,我坐在门槛上打盹,你姑见了,就把我拉到她房里睡下,给我盖上被子,那次,我妈去了扬州参加表姐的婚礼,我因上学,不能跟去,你姑把我接去,一连半个月都是她照顾,一日三餐不说,换洗衣服,洗澡理发、督促功课,都是她操心,她家的婢女小莲子把我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枕套、被子、褥子、床单、蚊帐该拆洗的拆洗,该换季的换季,小莲子对我说:“二姨娘对你可好了,侍候张三爷也不如照顾你上心,官儿……”洪图说漏了嘴,就此打住,薛秀听得津津有味,说:“哥,怎么啦,你哑巴啦,说呀!官儿是谁?是你的乳名,对不对?”洪图不答理,继续说:“这个长,那个短,叫得可亲热了,小莲子说:小少爷,二姨娘那双眼睛不说话,我也明白了,她恨张三爷,喜欢你,疼你。”
薛秀问她小姑和张三爷的关系,洪图说:“张三爷是镇江《自强报》的老板,又是有名的讼师,方方面面混得很熟,帮人打官司,吃了原告吃被告,赚了很多昧心钱,张三爷花天酒地,大房没生养,在孤儿院抱了个男孩子当养子,和我同学,小我一岁,二房是你小姑,三房是窑姐儿,生了个女孩很得宠,一天,张三爷回来了,不知怎么吵起来,张三爷气冲冲要走,你小姑跟出来,抱了他的腰,头顶着他的脊背说:“不要走,今晚陪我过一夜,我准能怀上你的孩子。”张三爷愤愤地说:“八年了,费了老子那么大劲,你怀上没?你就死心吧!”你姑哀求道:“你总是一个人把我丢在这里,我哪有机会,跟谁怀去?”张三爷说:“一个女人怀孩子要八年吗?有的女人一宿就够了,像玉芬(三房名)我们好上几天就怀上了。”你姑说:“我找算命先生算过,说我今年准有喜。”张三爷嗤之以鼻说:“鬼话,谁信?”猛扭身,想甩掉你小姑,你小姑呜呜哭着,把头抵住他的肩胛,使劲撞了两下,边哭边说:“当初我们也是相好过的,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求求你,你在这里歇一晚上。”张三爷挣扎,你小姑紧抱不放,张三爷火了。“他妈的,你给我松开!”小姑哭着不松手,他挣着向前走,竟横了心,大吼一声:“你再不松开,莫怪我不客气。”猛一使劲,挣脱出来,你小姑一个跌跄,仍向前抓他,他转身一脚,正踢在你姑肚子上,她惨叫一声,仰着倒下去,在她们撕扯时,院中无人,仅洪图和小莲子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小莲子吓得索索发抖,不自觉地靠在洪图身上,及至你姑摔倒了才冲出去,小莲子忙着扶你姑起来,我大胆地对张三爷说:“世伯,你息息气,二姨娘都这样了,你不走好吗?”张三爷哪听得进,白了一眼,一抬腿出门走了。
说到这里,薛秀抓住洪图的手,连连使劲,着急地问:“后来呢?你说呀,我的好小哥!”洪图接着说:“倒在地上的你小姑仍在哭泣着,小莲子一个人拉不起来,我们两人使劲把你小姑扶起来,连劝带拉,总算把你小姑扶回房休息,小莲子打了盆热水,让你姑擦把脸,又找出干净衣裳让你姑换上弄脏了的衣服。我泡杯热茶端过去,让你姑消消气,你小姑抓住我的手,握得紧紧地说:“姨在你面前出丑了,你给姨说了几句话,姨谢谢你!”洪图说:“丢丑的是张三爷,那么粗暴,欺侮好人!一口一个玉芬,也不嫌肉麻,不就是三房吗?我见过,一双眯眯眼,小脸儿狭的一小条,除了屁股大,会打扮,和姨比给你提鞋都不配!”你小姑恨恨地说:“可不是吗?张老三什么东西,生不出娃娃怨谁?大婆子不生养,我也不生养,三房进门几天,生了个丫头,天知道这个丫头是谁的?”说罢又哭说:“我这辈子苦啊!我的这片心托付何人?”洪图自告奋勇说:“姨放心,有我呢!我决不答应这样欺侮你。”你小姑泪眼婆娑地叹息:“可惜你还是个孩子。”我说:“姨,我不是孩子了,我是个男人!”你姑破涕一笑,抚摸我的脸,光滑得有些茸毛的下巴,直至长出喉结的脖子,长长地叹息。
洪图说:“我为你姑打抱不平,有好多次,这使你姑对我的疼爱更深了。那就再说一段往事吧!那年中秋节,张三爷大婆子的养子拉洪图去他家吃饭,洪见到大婆子,她正在堂屋指桑骂槐,说这个小老婆贱,那个小老婆骚,又讲张三爷自不量力,都一把年纪了,还那么花心,不要了老命才怪呢?洪图恭敬地听她发牢骚,说着说着张三爷回来了,洪图又恭敬地站起来向他问候,张三爷很高兴,着实夸奖了洪图一番,他问洪图:“二姨娘对你好吗?”洪图借此大夸二姨娘,讲她如何照顾、爱护,大老婆直撇嘴不爱听,她说:“二房到底是正经人家,当然比窑姐儿强。”接着一拐弯,就贬了起来说:“这个二房贱,她姐姐给老头子做小,她姐死了,她填姐姐的房,又做小,真的嫁不出去了,做小有瘾不成?”张三爷没给二姨娘说好话,却给三姨娘说了话:“你别把三房说得那么难听,窑姐儿出身怎么的,不是从良了么,给我生了孩子。二房嫁过来那么多年,什么动静也没有。”大老婆又撇嘴,说:“你就是护着三婆子,才进门几天,就有了孕……”一看张三爷气色有变,连忙打住:“不说了,不说了,赶快开饭。”女仆搬好桌子、坐椅,布好餐具,大家入座,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端来热腾腾的饭菜,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二姨娘,她低眉屏息,解下围裙,两眼含泪,忙着招呼大家就餐,当地规矩逢年过节,做小的女人都得去大婆子那里拜节帮厨,三房仗着老头子宠爱,拒不参加,二姨娘失宠多年,做小服低,不得不去,二姨娘劳累一天,傍晚回家,洪图怕二姨娘伤心,晚上到她房里说几句安慰话,二姨娘落泪不止,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天杀的张老三哄骗。”她讲了八年前的往事:二姨娘表姐沦落镇江,跟张老三做小,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表姐得了病,没人护理,打信去南京,家里派她过来照顾几天,张老三这个畜生,就在表姐咽气那天晚上强奸了她,她哭天喊地,张老三跪在她跟前赌咒发誓,一定善待她,她就是这样被张老三诓骗到手的,二姨娘狠狠地说:“这是我贱吗?做小有瘾吗?”她泪流满面,恨不绝口,洪图跟着骂张三爷不是人,始乱之,终弃之,又说大婆子欺人太甚。二姨娘说:“官儿,你在堂屋讲的几句话很有分量,姨谢你了,只可惜你还是个孩子。”洪图忙说:“不,我不是孩子,我是男人。”逗得二姨娘笑了说:“小男人,对不?”
薛秀听得很入神,忽然用飘移不定的眼神看着洪图,似乎是选择用词,突然问:“你是不是和小姑有私情?”洪图严肃地说:“你别瞎想,我给你说过,你姑把我看作她的小弟弟,有姐弟之情,实际上更胜于姐弟。坦白地说吧,只有一次牵涉私情,就是偶然发现她胸前有一块红胎记,就像你胁下的胎记,几乎一模一样,那就是我为什么那天突然惊叫雪姑的原因,出于好奇,说:“姨,我想看看你腰间的胎记。”她立时掀起上衣,露出白白的腰身,胁下有一块褐色的胎记,蔓延至右乳下侧,伸手慢慢抚摸,手感好极了,那么细腻,那么温暖,多少有点起伏,像一块玛瑙晶莹透澈,它长的更上些,要推开右乳才能窥其全貌,正在情愫迷离,你姑“啪”的一声,打落正在轻轻抚拂的手,衣衫也垂落下来。洪图大惑不解地瞅着你姑,她一努嘴,忽见门外人影闪动。
洪图斩钉截铁地说:“要说有私情,就是这点私情,如果不看过你姑的胎记,我也不会对你的胎记发生惊呼。”薛秀叹了一口气,似乎相信了。
其实,洪图心里像打鼓一样,他真的有一段私情,那是无法说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