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的历史上,这些奖学金女孩在二战期间和二战后大量地拥入劳动市场,以填补男劳动力的短缺。尤其是二战时期,加拿大政府也在政策和舆论导向上给予了大力的推动,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成立了全国征兵女子部,其招募的第一批女性通常是单亲母亲或者是尚未生育的年轻妇女。至1944年,在加拿大的劳动市场上,有超过100万的全职女性。然而,一旦战争结束了,加拿大政府便开始调整政策,以便腾出工作岗位给退伍的男性。社会舆论也重新希望女性回归家庭,一些原本为职业女性提供的服务,例如战时的幼童看护中心,也随之关闭了。尽管如此,女性解放的历史进程已是不可逆转,战后职业女性的人数依然在不断增长。这就是门罗小说中“奖学金女孩”的社会背景。普通家庭的女性如果想要逃避“农场女佣”的命运,就只有通过教育改变自身的命运。事实上,正是这一群“奖学金女孩”,构成了“加拿大女权主义运动第二次浪潮”的主力军。这些“奖学金女孩”具有相似的家庭背景:她们大都是加拿大本土出生,具有工人阶级的家庭背景。
与“加拿大女权运动第二次浪潮”的主体相比,“第一次浪潮”中的那些女性先锋们有很大的不同。加拿大女权主义的“第一次浪潮”发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时的目标重点落在加强女性在公共事务中的角色参与,包括女性投票权、女性受教育权以及在法律层面完整的人权。在第一次女权主义的运动中,宗教担负了重要的催化功能。加拿大女性开始在社会中发挥文明教化的作用恰恰是因为她们最早是被禁止参与男性的传教活动的。因此,女性建立了自己的女性传教圈,集资培养了自己的女性传教士、老师,以及医生,并以此为基础,在包括教师、新闻、社会工作,以及公共医疗等众多的职业平台上开辟新的可能性。必须指出的是,第一批加拿大的职业女性通常都是出自富裕的欧洲移民家庭,接受的是欧洲传统的精英主义教育。她们工作并不是出于某种谋生的需要,而是为了将自己从母亲与家庭主妇的传统女性角色中解放出来。故事中的韩恩肖博士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她的父母是学医的传教士,她本人出生在中国。作为一名退休的英语教授,她非常有影响力,曾经一度在“本市的学校董事会做过领导,还是加拿大社会党的创始成员。她现在还在委员会名单里,常给报纸写写信,评论评论书什么的。”
对于她那个年代的女性,这些成就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当然,也同时暗示了她非同寻常的家庭背景和教养。然而,在取得了职业成功与社会权力的同时,韩恩肖博士也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她原本的女性特征。她终身未婚,没有生育。作为自身女性特质缺失的一种补偿,韩恩肖博士挑选“长相好看”的奖学金女孩与她同住,以期在她们身上“复制”自身。但极具讽刺的是,正是由于她的控制欲,最终让心生反抗的萝丝放弃了“奖学金女孩”的身份。
萝丝在韩恩肖博士精致优雅的家中最重要的一个领悟,就是社会基于财富标准的阶级性。在萝丝住进韩恩肖博士的房子之前,她完全不知道有工人阶级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就属于那个阶级。当她回家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新知识与弗洛分享时,她第一次发现了弗洛也是对自身阶级的茫然与无知。
“镇上大概不会在这里安装下水道了。”弗洛说。
“当然了,”萝丝冷冷地说,“这里是镇上工人阶级住的地方。”
“工人阶级?”弗洛说,“如果住在附近的人可以阻止他们进来的话。”
当萝丝离开家乡进入大学的时候,萝丝不但完成了地理意义上的迁移,也完成了社会意义上的迁移,因此,文化冲击不可避免。摆设在韩恩肖博士房子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高雅文化的代表,并且处处反衬出萝丝母亲家的低俗品位和窘迫经济:丑陋的日光灯、塑料窗帘、机器蕾丝……萝丝拼命地想要融入大学的环境,在新的集体中获得一种归属感。她羡慕韩恩肖博士的言谈举止与吃穿用度,极力想模仿她,为了买像样的衣服,甚至不惜去医院卖血。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萝丝遇见了帕崔克,并面对了一种新的身份的可能性:乞女。
二、乞女
故事一开头,门罗就揭示了帕崔克和萝丝之间复杂而微妙的感情。
帕崔克·布拉奇福德爱上了萝丝。这份感觉挥之不去,让他很是困扰。对于她而言,则是长久的惊讶。他想娶她。
帕崔克和萝丝的爱情似乎一开始就隐藏着危险的暗流,预示着未来一定不会一帆风顺。尽管帕崔克是真诚且炽热地爱着萝丝,两人之间巨大的差距还是让这份爱对于彼此都变成了感情折磨。萝丝是一个贫穷的来自西汉拉提镇的乡下女孩,而帕崔克却是住在温哥华岛豪宅里的富家公子。共同的大学生活虽然让他们暂时地相遇,但是他们成长的环境是如此的不同,绝对不容忽视。因此,这段感情并不能够平等。萝丝对于帕崔克所给予的爱,总是会感到惴惴不安,即便是当他们最终订婚,萝丝依然无法完全相信:“这是一个奇迹;这是一个错误。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这又不是她所想要的。”
不管帕崔克是如何地向萝丝表白心中的爱意,萝丝还是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帕崔克“也确实拐着弯儿承认了她的幸运”。
事实上,“乞女”萝丝的存在满足了帕崔克的“骑士”幻想。他第一次认识萝丝的时候她正巧被人骚扰,于是帕崔克自然地承当起了护花使者的角色。骑士也是一种欧洲传统,源于当时中世纪的骑士等级制度,代表着光荣、勇敢,以及个人的无私奉献。简而言之,这是一种“男性”的美德传统。图书馆里发生的“英雄救美”驱散了帕崔克潜意识中对于自己“不够男子气”的恐惧。作为一名历史系的硕士研究生且立志从事严肃的研究工作最终成为学者,帕崔克并没有从他富裕的家庭中得到理解与支持。相反的,他的家人总是对他冷嘲热讽,认为他幼稚可笑,且没有尽到长子的义务。帕崔克个人对于欧洲骑士故事和骑士传统的迷恋,暗示了他努力想要排遣心中的边缘感,并张扬其男子气概。正是在这样的精神渴求下,帕崔克毫不犹豫地充当起了萝丝的保护人。通过给予萝丝“乞女”的身份,帕崔克自己也获得了“骑士”的权力与荣誉。
然而,被选中的“乞女”萝丝并不情愿接受这样的角色分配,做一个“窈窕淑女”、“落难的灰姑娘”。当帕崔克告诉她科菲拉国王和乞女的典故以后,她在图书馆里找到了那幅画,看到了乞女的样子“身姿柔顺而性感的,她害羞的双脚雪白雪白。她牛奶一般的顺滑,她的无助与感恩。”
这个孱弱而顺从的形象让萝丝感到了危险,因为接受这样的身份设定就意味着丧失自己的思想而成为别人的凝视之物。乞女的形象不是主体性的,而是客体性的。尽管如此,萝丝还是明确地知道自己现实的经济状况并没有给她太大的选择余地。同时,极为矛盾的是,正因为帕崔克对她的垂青,表面上,萝丝甚至取得了对于帕崔克完全的掌控力。萝丝觉得是自己拯救了帕崔克,而不是帕崔克拯救了她。她觉得自己的权力像是“某些放肆的残忍的事”。慢慢地,萝丝进而想要戏弄帕崔克,伤害帕崔克——她要尝试自己的权力。一天晚上,在韩恩肖博士家的后门,萝丝非常主动地与帕崔克接吻,“她对他很厚颜无耻。当他亲吻她的时候他的双唇非常柔软;他的舌头相当害羞;与其说他是抱着他不如说他是瘫倒在她身上,她觉得他一点力量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