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斌事件之后,叔叔和母亲再也没有流露过要我搬走的意思,他们甚至都很后悔曾经让我独自生活,尤其是叔叔,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对不起,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以后,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三个人永远在一起,这只是他们的一相情愿,无论叔叔和母亲多想让我待在他们身边,可是我在逐渐长大,这是不能抗拒的事实,我们都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们。而且,我越来越迫切地想要离开他们。
在我19岁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了这个家,因为那时候,我被一所大学录取。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并没有被大学所录取,我的成绩一塌糊涂,而且在别人眼里,我从小就是一个疯子,任何大学都不愿意录取我。叔叔使用了同样的伎俩,他花钱找人帮了忙,校方答应我可以待在学校,而叔叔要求校方的责任同样是:我还活着。
不管怎样,我终于可以理所当然离开家,到别处生存。
去学校报到的第一天,叔叔去送我,难得的是,母亲居然也走出家门。她有些兴奋,也有些落寞,她说这是女儿已经开始的另一种生活,她一定要来看看。
母亲是对的,这的确是我的另一种生活,当我拿着行李走出家门时,我就感觉那一天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鸿沟,这条鸿沟将要割断我的过去,割断叔叔和母亲的包围,以后的我,或许将是彻底遗忘了过去的我。
那一天我是想要真正失忆的,我努力忘掉19年前的一切,忘掉我和母亲的战争。我听人说,如果想要失忆的话,努力去忘记就可以了,我在努力,我让我的脑子一直处于真空状态,这是一种意念,我希望通过这种意念的力量,来达到我失忆的愿望。
我的精神很紧张,但是我的身体是放松的。很奇怪,意念真的很有力量,在叔叔和母亲送我入学的路上,我真的听不到声音,这世界上的任何声音我都听不到,我只看到叔叔和母亲的嘴唇是动着的,他们明显在交谈,可是我听不到,路边有车经过,我也听不到汽车的声音,我的世界处于寂静状态。
到了,我看到了一个朱红色的大门,我看到了很多人,来来往往,母亲和叔叔带我走进这个大门,把我交给了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从叔叔手中接过我的行李,叔叔给了陌生人一些钱,又交代了些什么。
然后陌生人开始面向我,他张开了嘴巴,可是我听不到声音,我看到他的嘴唇嘟起,仿佛是在说话,我当然没有办法回应他。他开始很惊讶,叔叔和母亲也面露惊慌的神情,叔叔到我身边,他给了我一个拥抱,又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他说:“月儿。”
这下我听到了,意念的力量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力量,它有时候软弱得经不起一个吻。我没有失忆,我当然认识我面前的叔叔和母亲,我说妈妈,你们回去吧,我已经到了。
当叔叔和母亲将要离开时,我的表情由呆滞变成以往的凌厉,我说妈妈,你们回去吧,你该高兴的,你看,我又离开了,我不会再去打搅你们,你们可以安心住在一起,不必担心客厅里有嘈杂的歌声和尖叫。
母亲无奈地喊了一声月儿,而叔叔则对我说:
“叔叔会常来看你,你如果不回家的话。”
叔叔和母亲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点点变小,他们的背影让我有了莫名其妙的悲伤,我甚至差点流出了眼泪。
但是我知道,悲伤也罢,兴奋也罢,这个学校的大门从此就割开了我们,割开了我过去的生活,割开了我对叔叔的依恋和对母亲的仇恨。
母亲说我长大了总会理解她,我已经长大了,可依然没有心情去理解我的母亲,我对我母亲的理解只有“淫荡”两个字,一个离不开男人的淫荡女人。
叔叔和母亲走之后我终于开始打量我身边的这个陌生人,我不晓得为什么我来的第一天会认识这么一个陌生人,我问他为什么会来拿我的行李。陌生人或许正在害怕,他肯定是看到我刚才反常的表现,他在想,哦,天哪,真是一个疯女人。
“你叔叔,他让我在这儿照顾你,他说,他说你和别人不一样。”陌生人忐忑地说。
那么就是说,尽管我不在叔叔和母亲的身边,可是因为这个陌生人的存在,我所做的一切依然会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这让我非常反感。
我从陌生人手里夺过我的行李,走向了另外一条路。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周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最明显的是晚上我不再是一个人住,我身边有另外三个女孩,尽管从一开始我和她们就是格格不入的,她们好像都有点害怕我,不愿意和我交谈。
这也无所谓,最起码每天晚上她们会和我住在一起,每天晚上她们都会叽叽喳喳聊天,但是她们几乎从来不谈有关“疯子”的事,有一天一个女孩儿说漏了嘴,她说:“我们家隔壁住了一个疯……”
“疯子”两个字还没有说完,她就被另一个女孩儿制止了,然后她们再也不谈疯子了。
其实无所谓的,她们谈论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每天晚上我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已经让我很开心了,这一切都是新鲜的,因为新鲜所以兴奋。
所以一段时间内我感觉特别轻松,甚至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失忆,原来失忆的状态不是能刻意追求得来的,它来的时候悄无声息。
我很轻松,仿佛是丢下了盔甲。
2
我所在的院校是一所艺术院校,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背着画架到野外去,如果是老师组织去野外,那阵势就很是壮观,所有人的背上都背了一个画架,排成队伍,步履整齐,齐刷刷往郊外去。
他们都是艺术家。
我不是,我从来没有学过绘画,我有时候是色盲,我连颜色都认不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叔叔会把我送到这所学校,难道他是为了治疗我的色盲?
我不仅不懂绘画,而且对绘画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当他们列好队伍朝野外进发的时候,我大多是躺在床上睡觉,我的睡觉水平很厉害的,如果我想的话,我一天可以睡18个小时。
睡眠真好。
尽管我不喜欢绘画,但是我也去过教室上课。那是我到这所学校第七天的早上,我还在睡着,寝室中的其他三个女孩儿急匆匆起床,她们连牙都来不及刷,就急匆匆出门去,有一个女孩儿说:“哎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很奇怪,问她干吗这么着急。
“今天是路人甲上课啊,去晚了就找不到好位置了。”那女孩儿说,然后她就跑掉了。这女孩儿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她又折回来,悄悄对我说:
“他是个奇怪的人呢,听说20年前他得了失忆症,别人得了这个怪病之后都变傻了,可他变得更加天才了,他的画越来越好。我敢说,几乎所有的人来这所学校上课都是冲着他的。”那女孩儿又跑掉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路人甲这个名字,这名字真奇怪,很像一条狗的名字。
我也是要去看看路人甲的。大家都在好奇,我也好奇。
那天我到教室的时候,距离上课还有三分钟,可是很明显我是最晚去的学生,所以我坐在了教室中最后一个位置,我前面的同学都把画架放在了桌子上,聚精会神,鸦雀无声,等着那个路人甲的出现。
那场面真的很庄严肃穆,也很搞笑。
那时是秋天,早上8点之前的空气非常好,有位女教师穿着性感的睡衣,拉着一个长毛小狗在教室外面的路上溜达,那小长毛不时汪汪两声,很好听,可是我前面的那些准艺术家听不到。
只有我能听到狗的声音:汪汪,汪汪。
三分钟过后,路人甲终于出现了。他有一头长头发,看起来有点脏;他的脸是方形的,棱角分明;他的眼睛很大,但是很茫然;他的胆子很小,仿佛不敢正视所有的人。
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一跛一跛走上了讲台。
没错,路人甲是个跛子。
后来,在我进入我的路人甲时代时,他告诉我说他天生就是一个跛子,自出生开始,他的两条腿就是一长一短的。
“上帝给我截了肢。”他说。
他是一个画家,他14岁开始学习画画,他一直是自学,他是一个天才,他画的裸体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模特,那些女人全是他心中的女人,每一个女人都有一双狐狸一般的眼睛。
“没有模特,模特都是邪恶的。”他说。
模特都是邪恶的。这是路人甲最常说的话,他说模特是魔鬼的职业,女人一旦成为模特,就总想成为模特,她们会引诱一个又一个男人来画自己的身体。
可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他的模特,也是最后的模特,我在他的世界里,也最终成为一个邪恶的女人。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路人甲,因为我对绘画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以后我就不再去听他的课。
我很少见他。
但是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了他,他迎着我的面走来,他一跛一跛地走,很像是在跳芭蕾,他的舞步实在太曼妙了。当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笑嘻嘻地看,在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说出这样一句话:
“真好。”
我是发自内心在赞美他,我喜欢所有残缺的事物,我喜欢跛子就跟我喜欢一个断尾巴小狗一样,我只是喜欢。
路人甲胆子很小,他不敢正视所有的人,但是那天很意外,当我说出“真好”的时候,他居然停下来。他靠着路边的一棵大树,用那条短腿支撑着身体,长腿弯曲,这样看起来他不再是跛子。
他说:“月儿,你怎么不去上课?”
接着他又说:“月儿,你父亲希望你能学一点绘画,因为你天生就应该是一个画家。”
这时有人从路人甲身边走过,那是一个女学生,她背着画架,当她看到路人甲,她虔诚地对他展露微笑,然后哈着腰走了过去。深秋的天气好奇怪,冷风会吹落腐败的叶子,在路人甲的头顶,一枚红叶正在落下,它也是残缺的,如跛子路人甲一样,在空中翩翩起舞。
可是我没有心情欣赏这破败的红叶。
因为我从路人甲的口中,居然听到“父亲”两个字。
3
高斌和叔叔都告诉我不要寻找,因为我什么都找不到,在我的高斌时代结束的时候,我听从了他们的劝告,再也不去寻找。
所以我收起了父亲的打火机,我好久不再拿着那枚漂亮的打火机把玩,也好久没有去想那个从16岁开始一直折磨我的问题,即:我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死。
我不再寻找父亲死亡的真相。
可是路人甲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从来不知道父亲会有朋友,父亲每年都是一个人回家,在他待在家里的七天中,我也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他的朋友,在我的意识中,父亲永远都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怪人。
可是路人甲怎么会认识父亲?他为什么说父亲希望我能学一点绘画,因为我天生就是一个画家?
“你怎么会认识我的父亲?”我问。
路人甲拉着我,一跛一跛走到校园花园的长廊旁边,他要我坐下。他依然是胆小的,不太敢看我的眼睛,他用他的大眼睛扫视周围,花园中有不少的人,原本那些人是在很安静地聊天,可是当他们看到他,都变得激动起来,那些人从不同的方位看着我们,他们都把身体藏在了花园树桩的后面,只露出两只窥视的、好奇的眼睛。
在这所学校,路人甲是全民的偶像。
“很多年前,你父亲是这所学校的教授,那时候他才是这里的偶像。”路人甲说。
“这怎么可能,”我说,“我父亲是个商人,他每年都会挣很多的钱,他怎么可能会是个画家?”
当我说我父亲是一个商人的时候,路人甲笑了,他笑的时候,那些树桩后面的眼睛也在笑。
“商人?他怎么可能是商人,他连基本的算术都不会。那些钱都是他的画换来的。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不止是因为他长得奇怪,而且每年春节之前,他都会拿出一些画给画商,那些画商会随便给他一些钱——当然,那些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在平时,他从来不卖画。
“有一年他突然很喜欢去酒吧,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以前从来不去酒吧,可是在那一年,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去酒吧,每次都会在酒吧喝掉两瓶酒,那都是好酒,花掉了他不少的钱。
“他变得很穷。其实他并不穷,他的画很昂贵,我知道他存了好多钱,可是他从来不肯动用那些钱。他曾经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希望会留下一笔钱给一个女人。他宁肯自己穷也不肯动用那些钱,我对他的这个做法很反感,可是我尊重他。我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去酒吧,又需要钱的话,就多卖一幅画吧。
“没想到他听到之后非常不高兴,你知道的,你父亲的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的,他生气的时候两只眼睛变得更奇怪,几乎是两个大小不一的三角扣在他的脸上,这让我感到很害怕。
“我知道他很爱他的画。可是他为什么在每年年底的时候,会去卖画呢?所以当他的眼睛变成两个大小不一的三角形的时候,我问了他这个问题。
“他对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奇怪的是,路人甲说到这里突然闭口了,他看着已经有点痴呆的我,他说月儿,你想知道你的父亲说出的那句话是什么吗?
我说是的,我想。
“那么以后你要去上我的课,不管你愿不愿意学画画。”
路人甲说完这句话就一跛一跛地走了,树桩后面的眼睛不见了,花园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我是那群人中的一员,我的头顶是即将凋零的花。
4
那天之后我像是中了魔,我迫切地等着路人甲的课,每天我都会问寝室中的女孩儿:路人甲什么时候有课?
那些女孩子和我一样在等待,可是路人甲仿佛消失了一样,学校有一个月不再安排他的课。学生因为见不到路人甲,都变得焦躁起来,有的学生变得很狂野,他们砸烂了画架,轰走了其他的代课老师,在教室大声咒骂,所有人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