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布袋正欲离去，突然听到老秃驴惊叫道：“哎哟哎哟，不好了！是甚爬虫作怪？痒痒痒，痒煞贫僧也！”继而窸窸窣窣一阵忙乱，便听到六夫人作娇埋怨道：“哎哟，你这要命的冤家，定是多日不洗澡换衣，馋蚤饿虱在身上做窠作乱了。你这冤家，将妾身撩拨得勿燥勿湿勿痛勿痒，好不扫兴！”嘟嘟囔囔起身取过烛台照看，这不看不打紧，只见秃驴浑身上下鼓起密密麻麻的血红疹子，连魂都吓跑了！无空惊叫道：“哎哟不得了！一转眼工夫，怎么浑身都长满恶疮了？怪了，怪了！”
六夫人一听到恶疮，以为犯的是风流病，顿时醋性大发，柳眉倒竖，骂道：“你这该千刀万剐下油锅的秃驴，这恶疮何处得来？哦，妾身明白了，必定是你朝三暮四，在外面嫖妓，才会染上一身恶疮，是不是？不老实招来，老娘不剥了你的驴皮才怪呢！”老秃驴不住叫屈道：“美人儿屈煞贫僧也！贫僧自与美人相识相爱，如同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心满意足，对骚娘们粗皮糙肉早已不屑一顾，始终洁身自好，岂敢有负美人。贫僧纵有贼心，也无贼胆，老天可鉴。”六夫人哼声道：“这浑身恶疮，若非嫖妓得来，便是菩萨怪罪你不守清规戒律，奸人妻女，贪人钱财，以此惩罚于你！”布袋听了暗自好笑道：“阿弥陀佛，这倒让骚娘说着了。幸得贫僧恶作剧，让你们一对狗男女扫兴，尝尝作孽的味道，始信报应。贫僧不耐烦听你们搅七念三秽言秽语，且到地下去探看个究竟，再做打算。”
主意定下，布袋悄悄由柱门潜出，摸黑朝前走有数十步，拐一个弯，见有楼梯可通地下，便循梯而下，发现地下甚是宽敞，且点有小烛，能看清一二，一番东张西望后，果如小僧所言，地下皆与小楼相通，拐弯处都点有小烛，隐约能见到几个秃头背着女子，循梯而下，分别进入一间间小房。好在布袋也是光头，且地下昏暗，众僧兴冲冲干风流事都来不及，谁还有心思辨认盘查？布袋蹑手蹑脚走去，见并排建有十余个房间，装饰得甚是雅致，从房内不时传出嬉笑声。布袋走近一个房间，用唾沫在纸窗上凿个小洞，往内窥看，见个粗壮和尚，浑身赤裸，正忙着替女子宽衣解带，只听女子娇滴滴道：“你这贼秃冤家，设下恁般贼计奸骗良家贵妇，员外知晓，岂肯与你干休。”和尚边爬到女子身上，边喘息道：“女菩萨只管在此放心行乐，员外早已入梦乡，哪能知晓？贫僧是救苦救急的止痒罗汉，送女菩萨到欲仙欲死的极乐世界。”口中说着，下边恣意狂荡。这场云雨，果然疯狂，但见：
贵妇兴发骚且狂，秃驴逞勇强打桩。
莫嗟鲜花插牛粪，一番鏖战两愿偿。
只听女子气促声喘道：“哎哟哟！要命的冤家，早听说贼秃本领高强，果然名不虚传，哎哟哟，哎哟哟，弄得奴家浑身快活。只是这美味让奴家吃上了瘾，往后该如何发付？”和尚道：“只要女菩萨不弃，贫僧日夜在此专候。”约戏有半晌，和尚才下床离去，那女子正合眼睡去，不料壁后又钻出一个光头来，女子道：“你这冤家，奴家被你弄得好痛，身子疲倦，正欲小睡，怎么又干那勾当？”和尚答道：“女菩萨认错人了，贫僧乃是消痛罗汉，来给女菩萨止痛，尝尝苦尽甘来的滋味。”和尚急风骤雨，女子左右扭动，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哎哟哟，你这该死秃驴，奴家可不是破鞋，想穿就穿想脱就脱想丢就丢。奴家是金枝玉叶，身子单薄，如何吃得消？”和尚道：“不妨事，不妨事。贫僧给女菩萨洒些菩提水，便战到天亮也不累。”战有半晌，才下床离去。布袋正欲去别房瞧瞧，见壁后又钻出一个光头来，生得比前两个更为壮实凶狠，一扑到女子身上，便张开粗壮手臂将女子抱住，张口就上去亲嘴，那女子动不得，说不得，扭动着身子，任由和尚摆布。
布袋见淫贼猖狂，甚是气恼，又去别房探看，全都在埋头淫戏，淫声贯耳，遂不欲再看。见远处拐弯处露出一条缝，上去一推，竟被缓缓推开，原来是一扇石门，布袋伸头观看，石门直通大殿，遂走出石门，估摸已到了四更，抬头见殿内挂有一块金匾，写着“方丈殿”，四周静悄悄的，无一人在内，寻思正好瞧瞧秃驴的老窝。见殿角有楼梯，便循梯而上，先是一间佛堂，供着三世佛，炉中还冒着青烟；第二间甚是宽敞，看上去像是客堂，装饰高雅洁净，壁间挂有书画，两侧放有藤椅，茶具一应俱全；穿过客堂，有一小门，推门进入，即闻到一阵兰麝之香扑鼻而来，进去一看，原来是老秃驴卧室，布置得富丽堂皇，宽大的床榻挂着锦绣幔帐，榻上铺着龙凤图案的黄缎锦被，榻下放有妇人绣鞋，一壁间挂有《西施梦酣》、《昭君思春》、《貂蝉卸妆》、《杨妃出浴》图，一壁间则挂着道家张鼎之《男女交媾三十法》彩图，床角还挂有妇人的石榴裙，布袋看得目瞪口呆，骂一声道：“好侬个老秃驴，倒会附庸风雅，把方丈室当成勾栏院淫窟了！”
布袋原以为卧室是最后一间，正欲离去，摸索间突然碰到了什么机关，只听到床榻后“叽”的一声响，一扇小门徐徐开启。里面黑咕隆咚，进去摸索，四壁俱是大橱，打开橱门，隐约见满橱白晃晃银元宝并珠宝瓷器，约值百万金之巨。布袋大喜道：“好侬个秃驴，竟还是贪财的行家，这下吊梁桶落到井里，贫僧要笑侬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都为他人做嫁衣裳也。”随即出了暗室，找到机关，将门关上，悄悄摸下楼来，出了方丈殿，循路而行，远远望去，见大门紧闭，知道此时难以离寺，向四周观望，见方丈殿旁有一处贮藏香烛的库房，摸了摸光头，计上心来。仍转回方丈殿，从香炉里取些香火，推开库房门进去，点燃香烛，赶紧出来，快步走到寺门近处大树下，就听到库房“噼噼啪啪”一阵响动，大火熊熊燃烧起来，转眼间将半片天照得通红。此时就有人大声惊呼道：“着火啦！着火啦！快来救火啊！”和尚们听到喊声，全都衣衫不整蜂拥而至，提着水桶，打开寺门，往放生池取水灭火，布袋也就趁乱出大佛寺而去。
且说柴知府昨晚将六夫人送进佛寺，带回五千两纹银，心里乐滋滋的，一回到府第，吃了一撮香灰，又饮了半斤壮阳酒，兴冲冲一头钻进五夫人绣房里，想风流快活一番。五夫人正当妙龄，已有三月不曾尝荤腥了，寒衾独宿，饥渴难忍，正低头胡思乱想，只听房门被轻轻推开，回头一看，见是柴知府幸临，如同久旱见到及时雨，顿时眉开眼笑。有道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巴望不到倾盆大雨，便是零星雨露煞煞骚火，也聊胜于无。随即起身上前，拉住柴知府山羊胡子，直拖到床沿，两下里烈火碰干柴，顾不上喝茶聊天，忙不迭宽衣解带，相拥相抱滚进绣被内，柴知府忙不迭骑马上阵，欲大杀三百回合。谁知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淫心满满无奈好事难成。害得五夫人满肚欲火无处发泄，顿时柳眉倒竖，大骂柴知府猪鼻子插葱装象，不中看，更不管用，索性一脚将柴知府踢下床去，再不理睬。
柴知府已是蛀空的枯树根，做椽子尚且不够格，如何能充栋梁？可他却不甘心就此罢休，想要重振雄风，当即请出五姑娘来胡乱拨弄，谁知落得一身臭汗，全无效果。只得唉声叹气、忍气吞声地忍受冷落。床壁角睡到下半夜，突然觉得浑身奇痒难忍，越抓越痒，一夜不曾合眼，勉强挨到天亮，急忙起床出了绣房，一进客堂，当即吩咐丫鬟点烛照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把柴知府吓得面如土色，手足无措，原来浑身上下都长满血淋淋的恶疮，又红又肿又痛又痒，片刻难忍。正琢磨用热水洗洗止痒，有衙役急匆匆进来禀报道：“启禀老爷，早晨大佛寺失火。”柴知府吃惊道：“佛寺重地，速派官兵前往救火，不得有误！”衙役道：“火已熄灭，僧众无恙，只烧毁一间库房。”
禀报火情的衙役才退出，又有衙役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柴知府正痒得难熬，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勃然大怒道：“混账东西，这般慌里慌张，是死了老婆阿娘来报丧不成！”衙役道：“禀报老爷，这事比死了老婆阿娘还要吓人呢。今有湖州知府派快马前来求援，说是湖州地面多处山洪暴发，湖堤决口，死伤逾万，并有数万灾民无家可归。恳求老爷派官兵前往救援，并借万担稻米赈济灾民。”柴知府边搔痒边骂道：“这算什么吓人事！他那里死十万八万人关本老爷屁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奶奶的，他湖州是湖州，我嘉兴是嘉兴，河水不犯井水，难不成把嘉兴府当成他湖州的兵营子钱袋子米袋子不成！你去告诉报信的，说是老爷拜佛闭关，须等一月后再来商议！”衙役跪下恳求道：“老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嘉兴与湖州唇齿相依，亲如同胞，嘉兴人老家多在湖州，痛痒相关。救灾如救火，求老爷大发慈悲，伸援手救死扶伤。”柴知府大怒道：“好你个大胆狗奴才，本老爷怎会不知事体轻重，哪有你稀里哗啦撤屙放屁份儿！再敢唠叨，打断你的狗腿！”衙役被骂得狗血淋头，只得含泪退出。这时，又有衙役大步流星进来禀报道：“启禀老爷，大事不好，邻府湖堤决口，大水冲毁本府下辖嘉善县数十个村庄，死伤上百，数千人流离失所，请老爷定夺。”柴知府两眼一瞪道：“奶奶的，没事挺尸去！芝麻绿豆小事来报个屁！嘉善官吏都死绝了不成？死了就地埋了，没吃的自己找，没住的自己造，本老爷不是千手观音，没能耐普降甘雨，哪能管得了这鸡毛蒜皮小事！”
湖州县这次天灾非比寻常。湖州县毗邻嘉兴府，背湖面山，阡陌纵横，素称鱼米之乡，岂料这一年突降天灾，自冬至夏滴雨不下，举目四望，真个赤地无际，触目惊心，只见：
赤日炎炎沙尘飞，江河湖溪尽见底。
地田龟裂禾黍枯，千村萧条少炊烟。
到了立秋以后，突然半空里打下数个闷雷，乌云里窜出无数条金蛇。接着暴雨如银河倾翻一般泼将下来。初时，百姓个个额手称庆，欣喜若狂，说是老天爷赐恩，久旱下甘霖，长长透了一口气，以为生活有了指望，正为种菜播麦忙个不停。怎料想，大雨连续下了七日七夜，陆地成了泽国，一眼望去，千门万户皆滔滔，三街六市尽扬波，野凫飞来楼阁栖，青蛙屋顶乱跳跃。人人转喜为愁，叫苦连天。到了夜间，多处山洪暴发，如同无数条摇头摆尾的泥蛟，由山岙窜出，横冲直撞，奔腾入湖，掀起数丈高巨浪，将数十处湖堤并官署、库房、民居、庙宇尽数冲毁。待洪水退去一点，统计死伤逾万，另有数万人无家可归。受灾民众仰天长叹，说是老天爷麻木不仁，竟然也欺善怕恶，湖州雪上加霜，毗邻的嘉兴府，也就是柴知府勾结无空倒行逆施之地，却是风调雨顺，禾黍丰收，委实太不公平。
且说柴知府打发走报信衙役，唤来贴身家奴，吩咐道：“快抬上本老爷乘坐的八人大轿，速到大佛寺恭请无空禅师，说是本老爷浑身长疮，痛痒难忍，速请禅师进府治病。”家奴听了，一脸尴尬道：“老爷，别说派八人大轿，即便百人大轿去请，也难请禅师进府来了。”柴知府吃惊道：“这却为何？”家奴道：“无空禅师昨夜也得了与老爷相同恶病，百药无效，痒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卧在床上，正呼天喊地呢。”柴知府诧异道：“这倒奇了，本老爷是官，无空禅师是僧，怎会犯同样病症？”家奴道：“老爷，最可恨的还是百姓们在街头巷尾交头接耳的传说，恶言冷语，不堪入耳。”柴知府道：“这些狗娘养的王八蛋在传说什么？说来听听。”家奴道：“老爷听了，权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别气坏了身子，奴才才敢说。”柴知府道：“本老爷宰相肚里可撑船，便骂上八代祖宗，老爷也不生气，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爷不怪你就是了！”家奴道：“百姓私下传说，老爷勾结无空禅师尊佛贬道，劫财劫色，把嘉兴府搅得乌烟瘴气，佛祖请来太上老君一商议，连夜派瘟神下凡，让两个恶魔生受活罪，死入地狱。”柴知府一听，顿时暴跳如雷道：“他娘的！刁民竟敢谩骂本官和无空禅师，那还了得！速速传话下去，全体衙役便装察访，凡恶意中伤本官并无空禅师者，休问青红皂白，一律关进牢房，轻者罚银百两，重则发配千里！”家奴道：“老爷英明。奴才这就去传话。”
柴知府痒得死去活来，日夜寝食难安，实在受不住，索性将衣衫尽行剥去，赤条条只留一条小裤衩，让妻妾丫鬟们轮流用水泡，用布擦，用手抓，用药抹，浑身脓血淋淋，折腾得没一处好肉，仍毫无效果，依旧痒得难忍。无奈只得病急乱投医，四处派人请医来治。凡嘉兴府名医、郎中来了一批又一批，都自吹十八般医道件件精通，能药到病除起死回生。一个个先是望闻问切，有的说是湿重，有的诊为毒发，有的断言火旺，道理说得有头有尾，滔滔不绝，柴知府却是山东人吃麦冻，一懂勿懂，任由名医、郎中开方撮药，多用黄连、苦参、黄岑、熊胆之类药物，然后熬煎服用，苦得柴大人舌头发麻，涕泪直流，浑身哆嗦。各色丸散膏丹全都用遍，仍不见有丝毫减轻的迹象，个个束手无策离去。急得柴知府如热锅蚂蚁团团转。
柴知府骂到后来，忽然又想起无空禅师，当下派家奴去大佛寺探望，回来禀告，说是禅师逐日痒得满地打滚，已有七日七夜寝食俱废。柴知府闻报，只会叹气。如此日夜折腾，寝食俱废，柴知府瘦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妻妾们也累得东倒西歪，背地里埋怨不迭。柴知府正绝望待死，忽有衙役来报道：“老爷，有位胖道士在街上放言，说是专治疑难杂症，尤其擅长丹毒疥疮等症。许多街坊人围着求医，果然灵验。老爷何不也请他来治治？”柴知府一听，有气无力道：“狗奴才，快闭上臭嘴！本老爷曾行文各地，崇佛贬道，若请道士来医治，岂不是让牛鼻子瞧本老爷笑话！”坐于床沿的六夫人插嘴道：“哎哟，老爷也太多虑了，人都快要死了，还顾什么脸皮笑话！只要医得好病，便请魔鬼夜叉又有何妨？快去把道士请来，替老爷医病！”六夫人发话，柴知府哪敢驳回，命妻妾们退入后堂，只留丫鬟在旁服侍。
待有半晌，衙役领来一位胖道士。柴知府见道士肩搭布袋，一脸憨厚，眉开眼笑，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甚觉可笑。柴知府何以发笑？原来布袋装扮的道士，戴的道士帽罩不住大光头，穿的道袍包不住大肚腹，脚上却套着一双僧鞋，一脸油光笑呵呵，这哪会是治病的医者？柴知府躺在床上，轻蔑地瞟了一眼，问道：“道长怎么称呼？医术是祖传的还是后学的？能医何种病症？”布袋笑道：“贫道法号布袋，祖上名医亲授，专医疑难杂症，擅治丹毒疥疮，不敢在老爷前吹半点牛，倒有些药到病除的手段。”柴知府哼一声道：“道长，天都快被你吹破了，还说不敢吹！嘉兴府是崇佛贬道的地方，若是治不好病，休怪本老爷治你个招摇撞骗的罪名，你怕不怕？”布袋笑道：“哎哟喂，老爷已病成干姜瘪枣，贫道还怕被老爷治罪不成？倒是怕老爷讳疾忌医呢。”柴知府道：“是老爷请你治病，何来讳疾忌医之说？你可知老爷所患何病？”布袋近前胡乱看了一眼，道：“贫道生来直肚白肠，勿会拐弯抹角，老爷身上毒疮，一粒粒硬剥剥，红血血，半生勿熟，血出糊烂，此病来源于心魔作祟，名曰‘鸳鸯毒’是也。”
柴知府不解，问道：“道长，何谓‘鸳鸯毒’？”布袋道：“老爷倒会打破沙锅问到底。此病源于心魔，故心气相投，利害相关，不发则已，一旦发作，无论男女老幼僧俗，必然捉对齐发，故名之曰‘鸳鸯毒’是也。”柴知府一听，不由暗地吃惊，看不出相貌粗俗可笑的道士，倒是一说就准，瞧病还真有点路数，未可小觑。又道：“道长所言令人费解。纵然心气相投，利害相关，却非一母所生，也非同居共食，怎会同犯此种病？于理不通，于理不通也。”布袋念一声“无量寿福”，笑呵呵道：“老爷屙塞头顶心，脑髓粉燥，连这点粗浅道理也勿懂。心者，人之所以能吸斥也，气者，人之所以能与之相通也。自古以来，心灵相通，心魔相似，心有灵犀一点通，岂是谬言？与心气相投，利害相关者同患一病，何怪之有？”
柴知府被道士骂屙塞头顶心，脑髓粉燥，若在平时，早已大发雷霆，如今要他治病，且所讲似乎有理，只得佯装糊涂，道：“敢问道长，怎会犯此恶病？”布袋摇头道：“老爷，贫道若是说出来，比骂侬祖宗八代还难听，贫道不敢说。”柴知府道：“道长不必顾忌。就病论病，有啥说啥，老爷是朝廷命官，清名昭著，肚量大得能撑船。若是不中听，权当道长放屁罢了。”布袋笑道：“老爷既然放话了，贫道就放肆了。所谓‘鸳鸯毒’者，并非发之于身，实源于心魔作怪，毒浸于心。老天有眼，降下报应，双双并发，故疮毒色如玛瑙，血红透亮，脓血淋漓，痛痒难忍，若无泄毒妙术，九死一生，并且旁染九族，下及子孙，无一幸免，难有生望。”
柴知府一听如头顶炸开霹雳，吓得面如土色，连帷后偷听的妻妾，也吓得魂不附体。柴知府呆了半晌，急切道：“道长果然扁鹊再生，既知病根，必有灵丹妙术治此恶病。”布袋只笑而不答，取过柴知府枯柴根似的一只手，摇头晃脑切了回脉，又望闻问了一番，然后道：“难乎哉万难之至也。老爷侬已被万恶心魔敲骨吸髓蛀得如干姜瘪枣，像棵枯柴根了，且已毒入骨髓，欲救也难哪。”柴知府道：“道长，心魔是何妖孽，竟钻在本老爷心肝肺里兴风作浪？道长定有妙术除灭心魔，治病消灾。”布袋道：“这心魔嘛，乃无影无形之孽障，奸似妖怪，恶胜蛇蝎。全凭世人为善作恶，为善者如户枢不蠹，作恶者如腐肉生蛆，善类招而不至，恶人拒而亦附，凭善恶而消长，非药石所能迎拒。欲除灭心魔，靠己不靠人。老爷欲灭心魔治恶病，贫道直肚白肠，只怕讲出来，弄得老爷侬面孔黄殃殃，若吹胡子瞪眼发起威来，贫道推扳勿起。不如遣开众人，出贫道之口，入老爷之耳，才免生事端。”
柴知府道：“众人俱是本老爷心腹，但讲无妨。”布袋道：“既然老爷勿怕剥脸皮，那就休怪贫道勿长毛了。依据病况而论，患者只因心肠歹毒，与穿连裆裤者暗中勾结，朝夕谋划纳金害民，做下无数伤天害理之事，故毒聚于心。欲治此病，须先行改邪归正，心魔渐灭，方显效果。”柴知府怕在众人面前丢脸，不待讲完，就拉下脸皮，道：“胡说八道！本老爷爱民如子，从不做逆天害理之事！”布袋听了，突然纵声大笑，震得楼板嗡嗡作响，念一声“无量寿福”，道：“老爷刚才还说但讲无妨，贫道尚未讲完，就恶语相向起来了。罢罢罢，诚如老爷所言，贫道胡说八道，得罪，得罪，就此告辞。”转身欲走。
柴知府见道士要走，立时软了，吩咐众人离去，陪下笑脸道：“道长且慢走。本老爷一时心急，多有冒犯，休要当真。回想起来，老爷宦海浮沉多年，或许免不了做过几件不当之事也未可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只是道长所讲治病之法，须有个验证才好。”布袋道：“老爷这才像人话，贫道只当老爷屙急放屁罢了。有道是常在河边走，难保不湿鞋。治病要灵验不难，灵勿灵就看老爷心诚勿诚，若能向老天爷从实招供伤天害理之事，一旦说准，两手痛痒立止，不妨一试。”柴知府何等老奸巨猾，眼珠一转，心下嘀咕道，待本官且先试它一试，真有效果，求之不得。若是无效，再治他个戏弄长官之罪不迟。主意想定，遂道：“既可灵验，本老爷不妨试试也罢。
于是，柴知府一连说了几件鸡毛蒜皮小事，毫无效果，却痒得更难受了，对布袋道：“本老爷说了许多隐讳丑事，为何全无效果？莫非道长故意戏弄老爷不成？”布袋道：“哎哟喂，贫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虎口拔牙，戏弄老爷。定是老爷心勿诚，蒙骗老天，才会无效。老爷须拣大恶重罪事直说，看灵勿灵。”柴知府已入圈套，骑虎难下，沉思片刻道：“本老爷经一番搜肠刮肚思索，想起前些时日与无空禅师谋划崇佛贬道，将道士当作奴仆使唤，想必惹怒了太上老君，犯了逆天大罪不成？”话音才落，两条手臂立时疮消痒止，光滑如初，喜得柴知府抓耳挠腮，眯着眼笑，道：“奇了，奇了。一经说准，就疮消痒止了，道长所言果有效果，果有效果！”布袋道：“老爷且别高兴得昏了头。此病一说准，只能止痒，却不绝根，待会儿还要痒呢。”话音一落，柴知府觉得手臂似乎又渐渐痒了起来，惊慌道：“道长，这该如何是好？怎样才能去除病根，再无痛痒？好人做到底，送佛送西天，还请道长不吝救治。”布袋早已想下以退为攻之计，一番迟疑，摇头道：“老爷欲除病根，解铃还需系铃人。满肚罪孽郁积，岂是银花、藿香、丝瓜络几味草头药所能治的？泄放久积怨毒，须用大黄、蓖麻籽一类泻药始可奏效。若将罪孽整盘托出，剥得脸皮出血腐烂，比忍痛熬痒还难受呢，老爷勿是平头百姓，怎么受得了？”
柴知府听了着实为难，沉吟不语，后堂六夫人等得不耐烦了，冲出来道：“你这个老糊涂，向来脸皮老过水牛皮，刀砍斧削也不起白肤，这会儿反倒扮俏装嫩起来了，为救性命剥几层脸皮算什么？皇帝犯了罪还向臣民下罪己诏呢。你一个小小知府，能比得上皇帝老儿？不就发个告示，有什么可为难的！”柴知府被六夫人吃了一顿排头，无言以对，低声道：“夫人说的是。只是此举难以向无空禅师交代。”六夫人道：“老秃驴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还顾忌他做什么？”
柴知府见六夫人说得有理，且手臂又隐隐作痒，当即召来师爷起草公文，废除崇佛贬道，实行僧道平等，立即释放道士返回道观。师爷才将公文发出去张贴，柴知府就感觉不只手臂疮消痒止了，连两条棒梗似的细腿也痊愈如初，只剩脸上与腹背仍痛痒难熬。布袋起身作别道：“老爷之病已经好转，贫道告辞。”柴知府见道士要走，急得翻身下床，一把拉住道：“且慢，本老爷病未全好，道长怎可撒手离去。”布袋为难道：“非是贫道勿长毛，将老爷恶病医得半生里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实是替老爷留一条后路呢。”柴知府道：“此话怎讲？”布袋道：“老爷要追根究底，贫道只得把话兜肚倒出：老爷做官俸禄能有几何？上要孝敬上辈，下要供养儿孙，妻妾的锦衣玉食也不能少，上司应酬礼物尤应丰厚，一大笔开销雷也打不动。挖壁打洞搜肠刮肚捞点外快，岂是容易的？与其用银子医病，日后变成燥搁河鲫鱼，不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一日富贵一日，倒也痛快。”柴知府道：“道长这话可不中听，铜钿银子乃身外之物，本老爷看得轻如鸿毛。何况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本老爷怎会舍不得银子治病？你放胆开出奇方来，去除心魔，治净病根，需多少银子才能？”
布袋道：“哎哟喂，老爷乃民之父母，贫道便是胆子横贼，也不能要除魔医病的钱哪！贫道所说治病银子，非是朝廷发的俸禄铜钱，也非上辈传下财产，而是老爷侬做官后所得毒钱，毒钱结聚于心，故患此恶病。舍不得钱，只得舍命；舍不得命，只得舍钱，熊掌与鱼不能兼得。疮毒不泄，七七四十九天一到，辫子一翘，毒发身亡，阎王老爷也无能为力了。人生百岁，无非荣华富贵，铜钱银子痛心血，管它黑钱白钱毒钱，与其变成锡箔灰，不如随葬坟墓，做鬼也做个富鬼。故而虽有奇方，却难应用。老爷，侬讲贫道说的可在理？”柴知府见他说得尖刻，似乎又在理，哪敢反驳？若将毒钱全盘抖出，当官后尤其与无空禅师一起抠来的钱财，转眼泡汤，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何舍得？心中犹豫，一时拿不定主意。还是六夫人心直口快，对布袋道：“道长，不必顾忌老爷想法，只要保住老爷性命，大胆讲来。”布袋道：“秧好一年谷，妻贤一生福，夫人真是位贤内助。‘鸳鸯毒’怪，治法亦有点怪。患病的一对，必定同时毒发，同时身亡，或双双医治，双双痊愈。至于毒钱嘛，非是缴纳国库，非是用之于民，更非施舍寺观，乃是以毒攻毒，取之于毒，泄之于秽，毒泄一分，病去一分，毒泄十分，心魔逃遁，病根尽除，且能延年益寿。”六夫人听了，将作何回答？有分教布袋开奇方，泄毒大屙坑，丑类入圈套，兜底吐横财，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