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布袋和尚领着贾不焕父子离开蓬莱观,半路上,布袋道:“大人侬看,是谁来了!”父子俩朝前一看,异口同声惊呼有鬼,转身就逃,布袋笑道:“青天白日怎会有鬼!侬先把眼睛擦擦亮,待看清楚了,再逃不迟。”贾不焕这才转过身来,未待开口,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来者飞步上前,大喊道:“爹爹!你真的还在人世?想煞女儿也!”来者非是别人,乃金玲小姐是也。
原来,罗生夫妇双双逃至象山丹城后,便隐姓埋名,深居简出。虽然象山距台州不远,贾小姐哪敢去见父亲?而思亲之心,却魂牵梦萦,时常背地垂泪。罗生为宽慰妻子,曾几次派人去台州探听情况,来人都说,贾知府声名狼藉,人却健在,贾小姐还稍觉宽慰,后来纷纷传说贾知府已被朝廷削职为民,家产变卖,已经树倒猢狲散了,父子下落不明。贾小姐闻听后,心如刀绞,寝食俱废。罗生见妻子日夜悲切,感同身受,常劝慰道:“贤妻休要烦恼。岳父虽咎由自取,与你我夫妻毕竟血脉相连,休戚相关。愚夫已筹措许久,将派人四处寻觅,若能侥幸找到,接来家中,孝养天年,以尽子婿一点孝心。不知贤妻意下如何?”贾小姐早有此心,只是难以启齿罢了,罗生一说,正合心意,喜道:“难得相公不避旧嫌,妾身感激不尽。能找到父弟孝养终老,稍赎不孝之罪,妾之心愿遂矣。”
当下罗生派人四处寻觅,终不见踪影,急得贾小姐六神无主,一直拖延至重阳节前三日,罗生夫妇打开布袋交给的纸囊,遵照嘱托,倾其所有,亲自护送纹银白米到烂泥塘南山坡,亲眼目睹灾民苦难情景,深感父亲罪孽深重。后经布袋举荐,去台州辅佐宋知府,私心已存下一个愿望,到台州后将尽力协助丈夫为民造福,替父赎罪。原思量求助布袋寻觅父弟,因众人在座不便启齿,等待婚事过后再行恳求。谁知当晚布袋不声不响离去,心中甚是失落。回到丹城后,听人传说贾氏父子饿死街头,又传说贾氏父子被灾民打死,尸体被丢到海里喂鱼了,反正是个死。毕竟父女连心,贾小姐哭得死去活来,与罗生商议,在向阳坡上替父弟各做衣冠冢,夫妻俩到坟前做一番祭奠,准备次日赴台州就任,回家路上,突然见圣僧领着父亲弟弟蹒跚而来,不禁脱口叫喊起来。
贾不焕曾亲眼目睹女儿尸身放进灵柩,寄存于五灵庙内。今儿突然见女儿朝他奔来,怎不脱口惊呼“有鬼”?何况他是被鬼魂吓破胆的,还以为女儿来向他讨债索命呢,一边倒退,一边哀告道:“儿啊,你就饶了为父吧。都怪为父财迷心窍,活活拆散一对好姻缘,害得你以死殉情,追悔莫及,今世己晚,且宽恕几时,待来世为父给你还债赎罪!”贾小姐一把拉住道:“爹爹,女儿好端端活在世上,怕什么呢!爹爹还活在世上,真要谢天谢地呢。”贾不焕审视再三,方信女儿真还活着。一把抱住女儿,悲喜交集,失声大哭,贾财貌也一旁陪着抹泪,布袋笑道:“哎哟喂,眼泪鼻涕,哭作胡赖笑嘻嘻。一个哭着遂了孝养愿,一个哭着有了安身处。不如留些眼泪回家哭去,细水长流,才有滋味呢。”一语提醒,罗生上前口称岳父,婉言解劝,方才止哭,父女重逢,恍如隔世。
罗生在前引着一行人返回府来,刚走到门前,布袋站住道:“诸位先进府去,贫僧去找个茅坑方便一下。来日方长,烛火炖蹄髈慢慢地煮,才有滋有味呢。”罗生当即招呼家人陪同布袋前去,众人这才进了府,到中堂落座上茶,贾小姐向父亲引见了夫婿罗仁毅,贾不焕记起当年拒婚之事,今见夫婿人品出众,懊悔不已。这时房内跑出个粉塑玉琢似小儿,贾小姐上前抱起,又认了外公、娘舅。贾不焕道:“儿啊,当年为父将我儿从花轿内抱出,已是花谢玉殒,悔只悔自种苦果自己尝,打落牙齿肚里咽,泪水直往肚里流。原以为只能在黄泉路上相见了,谁知还活在世上,还与罗公子圆了秦晋之好,又有了外孙,真要谢天谢地,但愿这不是在梦里。只是不知女儿何以能起死回生?且请细细道来,以释为父疑惑。”
贾小姐遂将当年自尽后,罗生怎么殉情,圣僧怎么搭救,自己怎么起死回生隐居在此,又怎么尽捐家财赈济灾民,又如何四出寻父,筑衣冠冢以尽孝心,做一番讲述,末了道:“爹爹,这一切一切,全赖圣僧布袋和尚搭救指点,才有今日父女重逢,一家团聚。女儿这就去安排酒肴,替爹爹弟弟接风洗尘。”贾不焕额手称庆道:“女儿且慢,待为父先拜谢了圣僧大恩大德,再赴宴不迟。”这时大伙才记起,怎不见圣僧回来?正自疑惑,见陪同的家人回来道:“禀告员外夫人,和尚方便过后,说是不麻烦员外和夫人了,已自离去。”众人听了,无不叹息。知圣僧一向来去无踪,追寻无益,只得作罢。当下,中堂摆下酒宴,宴席上道不尽悲欢离合,品不尽世间甘苦冷暖,体味人世间善恶美丑,真个百感交集,不堪回首,悲泪喜泪同流。次日,夫妇俩则相携去台州赴任。到任后罗小姐相夫教子,罗生清正廉明,一心替百姓谋福祉。丹城府第给贾不焕父子居住,已筑衣冠冢成了寿域。从此,贾财貌安分守己,以耕种自给,贾不焕则以念经拜佛为事,亦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父子皆高寿终老。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回头再说受和尚疗伤的秀才郭科。郭科祖居乐清,早年家境殷实,又系独子,父母视如珍宝,延师教读,甚是用功,刚成年,便由父母做主,听媒妁之言,娶富室牛小姐为妻。不料成亲才数月,就遭山贼洗劫,父母横死,幸郭科夫妇走亲在外,侥幸得免,只落得一贫如洗。郭科一心读书,不会料理家务,亏得牛氏将身上首饰变卖,夫妻俩得以勉强度日,苦捱朝暮。牛氏日日谩怨丈夫百无一用,唠叨不休,又怨爹恨娘将她嫁给腐酸书生,害她一世受穷。郭科读罢之乎者也,也每每解劝道:“贤妻休要埋怨,常言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自有出头日。暂且忍耐几时,等待为夫一朝高中,包你锦衣玉食,还你十倍首饰,有何不可?”
平心而论,牛氏也因存有这点想望,就这么日捱一日,年捱一年,几次赴考,次次名落孙山,牛氏之心冷了半截。眼看夏去秋至,衣食俱缺,正难以排解忧愁。突然接到在扬州做知县的母舅来信,邀郭科去那里散心解闷,顺路进京赴考。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牛氏喜笑颜开,道:“谢天谢地,久旱遇着及时雨!相公此去,既可稍解家中缺衣少食之忧,又可顺路赴京赶考,一举两得。唉,愁只愁去扬州的盘缠还没落实,如之奈何?”郭科道:“贤妻休忧。有道是头上有嘴可问路,身上有脚可走路。既有好去处,便走了去,又有可妨?”牛氏也觉有理。次日,郭科将妻子的头钗当了几钱银子,带上几件替换的衣裳,作别妻子,匆匆上路去了扬州。这正是:
考场失意志难酬,千里跋陟且远游。
山重水复疑无路,或有花村在前头!
郭科一路上晓行夜宿,这日刚走到台州,不料失足跌了一跤,进退维谷时,幸亏遇到布袋和尚,医好了脚伤,还送他一颗药丸,一双虎头鞋,才得以继续赶路。那一日到了扬州,一路询问,径直前往母舅家,谁知刚到府门前,就听到里面一片哭声,大吃一惊。无暇通报,跌跌撞撞闯进府去,只见舅父平瘫在中堂木板上,脸色苍白,有出气却没了进气,舅母在一旁哭得伤心,众人都像没头苍蝇,乱哄哄忙着搭建丧棚,赶置寿衣,摆设供桌,正准备后事呢。
舅母突然见郭科到来,大哭道:“儿啊,你舅父每日盼你来此读书,顺便上京赴考,怎来得这么迟缓?前日你舅父下乡巡视,马失前蹄,被跌成重伤,众医束手,眼见得没生望了,叫舅母还怎么活啊?”说罢又哭。郭科一筹莫展,又无由解劝,唯有陪同哀哭不已。兴冲冲千里来投亲,巴望舅父关照,从此苦尽甘来,怎会料到舅父遭此横祸,如今已九死一生,舅父家自顾不暇,哪有能力照顾下辈?蛔虫朝下没指望了。越想越伤心,既哭舅父不幸,亦哭自己命运不济。
哭犹未止,见府外抬进来一具灵柩,舅母起身准备替丈夫换寿衣。郭科见此情景,一时心痛欲裂,不由自主往心口揉搓,也是急中生智,突然记起为他疗伤的布袋和尚,赠他的药丸尚在,或许有用,顾不得哭了,上前到舅父鼻下探了探,尚有一丝余气,道:“舅母,且慢啼哭,甥儿身上带有一颗治伤药丸,不妨试一试,快取水来!”舅母见说有治伤药,不妨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就止了哭,赶紧取水递上,郭科将舅父扶起,撬开牙关,将药丸塞了进去,再用茶水缓缓润下,众人都目不转睛,看药丸有无效果。
须臾,只听到钱知县肚子“咕噜噜!咕噜噜!”响了几声,突然嘴巴一张,脖子一伸,“哇”地喷出一股黑血来,渐渐睁开双眼,见众人满面泪水,团团围观,茫然问道:“夫人,你等在做什么?下官记得下乡巡视,怎会睡在这里?”众人见他起死回生,都破涕为笑,大呼灵丹妙药。妻子将他死去复生经过相告,钱知县才恍然大悟,听说是甥儿用药救了他的命,十分感激,又听说灵药是一位和尚相赠,不迭声念阿弥陀佛。起身走动几步,自觉脚轻手健,当下一面吩咐拆除丧棚、供桌,抬走灵柩,将郭科接进内室,吩咐中堂摆上酒席,为甥儿接风洗尘。酒过三巡,钱知县道:“舍下有一榴花书屋,颇为清净,贤甥可下榻读书。”郭科谢过。舅母因是甥儿救了舅父性命,心生感激,款待格外周全。一面吩咐丫鬟打扫书屋,一面命人陪郭科沐浴更衣,添置新衣新履。一家人经此大悲大喜,都格外开心。郭科见舅父母盛情款待,心中明白,舅父能化险为夷,全是圣僧布袋和尚所赐。
次日,钱知县对郭科道:“邀贤甥远来,初心是为贤甥前程打算,不料竟救了我一命,不胜感激。贤甥初到扬州,人地生疏,替你派个衙役,随同四出游玩数日,好有个照应,然后再专心经籍,以图金榜题名。”郭科道:“愚甥在途偶遇圣僧疗伤赠药,灵丹之功,非愚甥之能,舅父不必挂齿。畅游扬州胜地,是愚甥宿愿,派差役跟随,有损舅父官声,事与愿违,反为不美,不如任由愚甥四处闲逛,两下方便。”钱知县道:“贤甥说的极是。随喜自游也好。”命人取来二十两纹银交给郭科,道:“贤甥将此银带在身上,权充游资。”郭科谢了舅父厚意,又去后堂向舅母告个别,遂出县衙自去游览。
扬州地方,枕江臂淮,滨海跨徐,乃南北要冲,商贾辏集之地,百珍呈祥之处,城中商铺林立,街道宽畅,路人摩肩接踵,甚是繁华热闹。郭科一路从容慢行,游了城内,又去城外,看不尽山光水色,听不尽渔唱樵歌,甚觉心胸开爽,目旷神怡,不觉文思泉涌,暗自喜道:“想我郭科,枉增许多年纪,终日只知低头弯腰在书本里转旋,从不曾游赏这般如画美景,幸得舅父相招,才大开眼界,不负此生。”凡遇名胜古迹,细细游赏,大长知识。但见:
翠峰插云,阡陌迎春。
芍药栏前遥思四美女,琼花台下浮想八仙身。
惆怅隋花无踪,唯余碎瓦残墩。
幸喜木兰古刹,钟声频敲胸襟。
炀帝坟,孔融墓,
空余一堆土馒头,功罪谁与酌斟?
唯有二十四桥月影,尚堪消磨光阴。
如此浪游了几日。这日,却逢立春日。立春大如年,如同过节,街上人山人海,挨挤不开,迎春社火有数里之长。看得郭科目不暇接:才见童子拜观音,八仙拱寿星姗姗而去,又见唐王醉贵妃,吴王拥西子翩翩而至,那边赵元帅单鞭降黑虎,这会儿老钟馗拇指揿小鬼,诸般杂耍,吹拉弹唱,又舞蹈而来。看罢社火,又去街口观赏,看罢汉子聚众演刀山,吞烈火,走马舞杆弄棍。又观巷口艺人演戏,那表情儿、眉眼儿、身段儿,无一不妙,撩人心魄。郭科游游走走,正乐而忘归,蓦地里听得一声悲啼,心中惊诧,寻声望去,只见对街两名差役锁着一个老汉前行,后面跟着一位女子,头上插根稻草,哭得伤心,见者无不叹息。郭科心生怜悯,趋前问差役道:“这位官爷,老人家犯了什么事?小女子为何跟着啼哭?”差役见郭科读书人模样,不敢作难,道:“老汉欠了朝廷钱粮,没钱偿还,按律带去受刑流放。他女儿自愿卖身偿还,一时遇不到顾主,故跟着啼哭。”
郭科被女子孝心感动,问道:“官爷,老人家欠官府多少钱粮?”差役道:“总共欠一十八两银子。”郭科沉思道:“舅父送的二十两游资还在,譬如胡乱花费,用来救他一命,以偿孝女之心,何乐不为?”便对差役道:“官爷,老人家所欠一十八两官银,由学生代为偿还,你把人放了罢。”差役道:“你有银子代他偿还,即刻放人。”郭科摸出二十两一锭银子,到路边一家客店兑散,十八两交给差役走了,还剩下二两,递与老汉道:“老人家,带上这点银子,领女儿回家去吧。”老汉凄凄惨惨,已存必死念头,不料半路出来个救星,接过银子,拉过女儿跪于地上,只是磕头,道:“小老姓水名平章,妻子早亡,只生此女,名唤红玉,父女相依为命,不忍早嫁。只因连年荒旱,欠下许多钱粮,官府催逼,无力抵偿。女儿自愿卖身救父,人家恐怕债贷牵累,不敢买娶,小老此去必死无疑,幸遇恩人怀恻隐之心,救了小老一命。小女虽是村野之人,幸而不甚丑陋,就留下服侍相公吧,为妾为奴听凭处治,小老此生之愿毕矣。”
郭科正色道:“老人家此言差矣,学生郭科,自幼读圣贤之书,岂能做伤天害理之事。区区些许银子,乃舅父所赠游资,今用来救急,财尽其用。因见你景况可怜,女儿孝心可敬,一时不忍,故有此举,若夺人爱女,与禽兽何异?速回家去,莫存此念!”水老仍再三央求道:“小女得以追随恩人,是小女之福,也是小老一点知恩报德之心,非是恩人所求,于理于礼有甚妨碍?还求恩人收留才是。”郭科道:“学生投亲在此,怎可收留女子?不必多言,就此告别,后会有期。”拂袖而去。
水老见郭科离去,心中越加感激。偕同女儿回家后,立了一个长生牌位,写上郭科姓名,朝夕礼拜。乡人见他完了官府钱粮,没了债贷后顾之忧,纷纷前来提亲,水老倒也肯了,红玉却坚辞道:“爹爹好不糊涂,当日女儿卖身救父,乡人怕受牵连,不肯相助,幸遇恩人慷慨相救,才不致父女生离死别。恩人虽不为买我,我却得了他二十两银子,就与买我一般,女儿便是郭家的人了,怎可再嫁别人?受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女儿虽系乡村女子,亦知书识字,知恩图报,私心已决,甘愿在家为他守节,终身不嫁。”水老见女儿说得有理,也就辞了提亲的。又担心女儿终身不着落,几次上街寻觅郭科,劝说他接受女儿,终因不见踪影,只得作罢。
这日郭科游罢回到舅父家,闲聊时向舅父讲述了赠银救水老父女之事,大得钱知县赞赏,又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供游乐。郭科就逐日出外游赏,夜晚则安心读书。光阴如箭,日月如梭,转眼便到了元宵夜。按扬州习俗,元宵节家家吃罢汤圆,就上街观灯。郭科也掩卷出外,走在十里长街上,只见人海灯潮,璀璨辉煌,恍如繁星闪烁的无数条天上银河,真个多姿多彩。但见:
十里长街闹元宵,人似浪涌灯如潮。
灯映明月添光华,月照彩灯似琼瑶。
观不尽顽童提灯斗新巧,看不完熠熠火树架鹊桥。
雪莲灯,梅花灯,蟠桃灯,杏花灯,争艳斗翘;
青狮灯,白象灯,虾儿灯,鱼儿灯,摆尾竞娆;鸳鸯灯,孔雀灯,雪雁灯,苍鹰灯,鼓翅欲翱。三山浮出八仙笑,凌霄展示天神朝,更有灵鹫云天外,观音散花踏灵鳌。
郭科赏灯兴致正浓,怎料天公不作美,蓦地里大风陡起,倏时间云布月暗,将满街彩灯吹得七零八落,眼见得狮象灯断了颈,鱼虾灯散了尾,雁鹰灯折了翅,犬马灯没了腿,菩萨神仙随风吹,娘唤儿女儿喊爹,元宵灯会似潮退。大风过后,天上随即倾下大雨。郭科四观周围,已是人去街空,找不到归路,只得在屋檐下躲雨,渐渐遥见东方泛白,自思己届凌晨,又怕打扰舅父一家好睡。见雨稍歇,一步步欲找人问路。路未问清,雨却又下起来了,比刚才下得更大,正自焦急,忽见路边小村有间茅屋,便去屋檐下躲雨。躲了多时,仍不见雨停,天却大亮了。忽然听到“咿呀”一声,茅门开启,走出一位老人,一见郭科,上下一打量,惊喜道:“原来恩人降临寒舍,快请进内。小老寻觅了好几天,总是找不到。定是老天爷见小老虔诚,把恩人送来相会。”
郭科也认出老人是水平章,也自喜欢,道:“原来老人家住在这里。学生因昨夜观灯遇雨,后又迷了路,才躲雨在此。”水老向内喊道:“红玉,恩人在此,快出来拜见!”叫声才完,便见红玉跑了出来,一见郭科,拜倒在地,郭科连忙扶起。进入屋内,红玉见郭科淋得浑身湿透,也不避嫌,转身取来两件干衣,替郭科将湿衣衫换下,又将湿衣拿去灶间烘干了,重新换回衣衫。又取出米酒菜肴放于桌上,水老请郭科朝南坐下,自去下位相陪,道:“恩人请将就吃些抵饥,村野浊酒粗菜,不成敬意。”红玉则站在一旁执壶劝酒。郭科见父女殷勤相待,且整夜观灯躲雨,也已饥肠辘辘,只得道了谢,举箸饮食。当日见此女时披头散发,悲啼呼叫,顾不得细瞧,如今偶尔借酒偷瞧一眼,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她欲说还休俏模样,似有满腔心事在,一脸嫩白,浅红羞怯,粗布衣衫,全无一点脂粉气,越显得清纯可爱。终有马良笔,描不尽亭亭玉立妖娆体态。只见她:
脸似莲蕊藏娇羞,腰胜柳枝天然柔。
嘴含碎玉红彤彤,眼涵秋水愁悠悠。
郭科看得一时走了神,心下吃惊道,奇哉,村野中竟有这等美貌出众女子。碍于诗云子曰有非礼勿视,非礼勿思教诲,更怕美色在前把持不住,不敢多看,吃了些酒菜,见雨稍晴,便欲起身告辞,被水老一把拉住道:“恩人怎可急促离去,小老在街上寻觅不见,老天可怜,特留恩人到此,须住上十日半月,以稍酬大德。”正拉扯间,一眼瞥见壁间放一个长生牌位,上写自己姓名,郭科顺手取过,打碎在地,道:“老人家,学生微薄之施,若受此供奉,必受天谴,徒增学生罪过,决不可这等抬爱。”水老道:“怎说微薄之施?若非恩人,不止小老此命休矣,女儿无依无靠,也唯有一死,怎得父女在此安居?此皆恩人再生之德。不但小老不敢有忘,便小女红玉,自甘卖身救父,因恩人不受,自惴村女丑陋,不敢强留身边,私心卖与恩人一般,此生不再另嫁他人。故凡来提亲者,都被小女拒绝,决意要为恩人守节到老。”
郭科吃惊道:“老人家,此举更是荒谬,万万不可!令爱正当青春妙龄,理该出嫁成家,岂可为区区学生守什么节?若执意坚持,使善心结了恶果,陷学生初心于南辕北辙,罪莫大矣。”红玉见说,向郭科从容道了万福,道:“恩公此言亦偏也。奴家虽居于荒僻草莽之地,亦自幼读书识字,略知有恩必报之理。恩公施惠,自不为买奴家,奴家却是立志卖身救父。父亲今已受恩,成就了奴家一片孝心。奴家岂能心口不一,徒留矫情之嫌?人各有志,志不可夺。奴家心意已决,恩公权当不闻不知,毋须挂怀。”一席话,掷地有声,面对这般知恩义有孝心的女子,令郭科自惭形秽,内心又钦佩又感动,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规劝道:“姑娘立志清高,学生不胜敬佩。只是此举有悖常理,也有违学生初心。姑娘若不改弦易辙,必将陷学生终生负罪,寝食难安。”任凭如何开导,红玉只是低头不语。郭科见一时难以说服红玉,指望随着岁月流逝,时过境迁,不再坚持。
郭科执意辞归,水老则关门落闩,不肯放行。拉扯间,又听到檐水哗哗,大雨如倾,郭科无奈,只得又坐下,天南地北闲谈,以挨天晴再走。谈讲间,红玉有心探问郭科详情,经迂回曲折谈讲,已知晓郭科祖居、妻子、功名和来扬州初衷,并牢记在心。茶添数巡,雨却依旧下个不停,不知不觉已到傍晚时分,水老叫红玉相陪,自去厨下杀了只老母鸡,取出现成的鸡蛋,去地里割些蔬菜,又去附近店铺赊来一壶上好高粱酒,摆了一桌,请郭科坐于首位,叫红玉一旁夹菜劝酒,自己则去烧火煮饭。郭科见盛情难却,虽则内心过意不去,无奈老天留客,不欲留也得留。且独对纯情美貌少女,如醉如痴,实在也恋恋不舍。一时喜悦,便忘乎所以起来。娓娓而语,手不停杯,红玉殷情劝酒,他便来者不拒,放怀畅饮。那酒是扬州出名的烈酒,唤作“三杯倒”,郭科自恃酒量大,不经意喝了五大杯,直喝得满面通红,只觉天旋地转,酩酊大醉,混淘淘已分不清哪是天南哪是地北了。
水老见郭科大醉,就帮着将他扶到女儿床上安睡。红玉拉住父亲来到外间,悄声含羞道:“女儿有一事与父亲相商,请先恕女儿愚昧之罪,方敢说出。”水老道:“你这丫头,与为父何事不可商议?但说无妨。”红玉迟疑片刻,羞答答道:“父亲,知女莫若父。女儿虽未念过四书五经,也曾读过《列女传》,亦知受恩不报非君子的道理。我家受恩公之恩,虽结草衔环无以报答。女儿卖身救父,父亲得生,心愿已遂。恩公拒纳女儿,乃正人君子所为,令人敬佩。按理女儿已是他的人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志不可改。原以为街头一别,已成永诀,只能以寡守终老相报了。幸得皇天可怜,天赐良缘,留他在此。女儿非是淫荡轻薄之辈,事不可失,机不再来,只能孤注一掷了。女儿与他虽无成婚之礼,今夜斗胆要自荐枕席,以求夫妻之实,待生米成了熟饭,往后任由他是取是舍,此生之愿毕矣,望父亲成就则个。”说罢,面红耳赤,泪如雨下。
水老读过几本书,懂得些之乎者也,女儿系黄花闺女,乘恩公酒醉,欲效毛遂自荐,名不正,言不顺,迟疑道:“我儿,此举恐于礼不合。”红玉道:“爹爹好糊涂也。礼者,理也。凡有理之事,皆合礼仪。古时候有九天织女之投牛郎,才女卓文君之奔相如,皆成后人效法之千古美谈。既然古有先例,女儿此举,何悖于礼?”水老听了,也觉有理。女儿此举虽有鲁莽浅薄之嫌,倒也敢作敢为。若错失眼前机缘,任由他离去,女儿心无所归,为他守节,有甚名目?将会是怎样一个结局?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只能孤注一掷了。沉思良久,别无良策,也便应允了。
郭科醉卧在床,恍惚中仿佛身在自己卧房。睡至夜半时,稀里糊涂将睡在身旁的红玉,当作了牛氏。只觉体香一阵阵钻入鼻孔,撩拨得神迷魂消。有道是酒是色媒人,加上久旷在外,春心便勃勃然蠢动起来,只听得屋外细雨淅沥,房内一片漆黑,再也按捺不住,摸索着脱去红玉内衣,恣意抚摸起来,觉那人全无推避,也便乘势腾身而上,因知身下之人是熟门旧户的妻子,顾不得怜香惜玉,随即扬鞭催马逞勇而入,虽诧异紧涩难进,此时已无暇顾及,正是:
两地邂逅,谁想凑成鸾图。
销金帐内,欲蜜语甜言,哪得工夫!
一个浑淘淘逞能逞勇,醒乎醉乎?
自认轻车熟路。
一个羞怯怯欲避欲迎,苦乎乐乎?
却是春风初度。
一番云雨阳台梦,胜过朝朝暮暮。
郭科一味缠绵个不休,直至一泓恩爱水,洒入红莲两瓣中,这才翻身而下,汗涔涔自觉疲倦,又呼呼睡去。过不多久,外面雄鸡啼晓,才迷糊糊苏醒过来,睁眼一看,不由得分开八爿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倒抽了一口冷气,你道为何?有分教坤欲制乾,牛氏发雌威,孝以伏悖,摩尚感生父,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