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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买木材掌柜送山地 惩恶役顽僧施小计

且说,莫掌柜见和尚转身欲走,吓出一身冷汗,煮熟的鸭子果真要飞了?还是和尚骗吃骗喝,泥鳅打诨欲溜之大吉?休顾是真是假,不能眼睁睁放他离去!忙拦住道:“和尚师父别忙着走,小老这里要银子没有,要木材却不用愁。栈房里木材仅是现成的,小老在烂泥塘南山坡还有三千亩成材林待伐,尽够你造佛寺、建僧舍之用。”布袋笑道:“哎哟喂,掌柜不光是掌柜,还是位地主呢,贫僧有眼勿识泰山,灰堆扒出鸭蛋。”莫掌柜笑道:“岂敢,岂敢。些许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和尚师父如不嫌弃,小老便宜出卖,权当与佛祖结个善缘。”布袋摸了摸光头,念一声“阿弥陀佛”道:“掌柜有此善念,贫僧巴勿能够。只要价钿公道,贫僧一并买下。你且算算,栈里木材须多少银两?”掌柜赶紧找来算盘,的的笃笃一阵计算,末了道:“总共七万六千两银子,六千两另头,算是小老与佛祖结个善缘,实收七万两银子。”布袋道:“七万两银子倒是不贵,只怪贫僧只知敲钟吃斋,念经拜佛,买卖行情却是一窍不通。古人说得好,货比三家才勿会吃亏。贫僧还得比一比不是?”掌柜道:“和尚师父笃定放心,小老凭天地良心做生意,讲究诚实守信,绝不赚黑心铜钿。若是日后打听到买贵了,小老愿意双倍奉还。”布袋道:“掌柜说得中肯,贫僧不会大刀阔斧砍价钿,就做一回吃亏人,佛祖不会责怪,七万两,成交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贫僧两袖清风,得赊账三年才行。”

莫掌柜一听,心里冷了半截。眼下正等着银子还债救急,若是赊账,岂不是远水难救近火?况且和尚脚下走四方,头上不长毛,揪不住抓不着,天南地北到哪里找他讨银子去?弄不好光棍挑水两头落空,苦笑道:“不瞒和尚师父说,小老正等着银子还债呢,故不吝割肉出卖。若是赊账,难渡难关。”布袋道:“哎哟喂,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侬拔根毛比贫僧的腰还粗几分,赊这点账,打什么要紧?”莫掌柜道:“天地良心,小老所言绝无半句虚妄,还请和尚师父体谅。”布袋笑道:“善哉,善哉。救急如救人,贫僧岂可坐视不救?何况吃人嘴软,吃了侬一顿好酒好菜,不买侬木材就开溜,还以为贫僧故意骗吃骗喝,泥鳅打诨欲溜之大吉呢。罢罢罢,现付也罢,满袋子银子背着,背脊骨都压弯了。听人说过,商人有卖珠添椟,卖油送罐的规矩,掌柜须加点什么,才两不吃亏呢。”

莫掌柜心中发笑道:“和尚又吹牛皮了,浑身肥肉,走路呼哧呼哧三步一歇,肩上能背几万两银子?穿一领旧僧衣,背一条旧布袋,即便浑身是银,能浇几锭元宝?且激它一激,即使生意做不成,也出一口气,便笑道:“和尚师父若能现付七万两银子,小老南山坡三千亩山地相赠,权当结缘,如何?”布袋一听,喜道:“掌柜定是看煞贫僧袋中无银,便信口开河,不怕剜肉割股?须知贫僧袋里全是银子呢,要赖账快赖,别等银子堆到眼面前,再后悔来不及了。”莫掌柜道:“和尚师父说对了,小老就是看煞和尚师父立时拿不出银子。七万两啊,可堆成一座山了,别说背着,压也压煞了,还能这般轻松谈笑?不过话说回来,小老是诚实守信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翻悔。”

布袋见掌柜说话硬气,便道:“也罢,耳闻是虚眼见为实。既然掌柜的石板墩掼乌龟,那就硬碰硬,一言为定。快取两个大桶来。”莫掌柜道:“和尚师父要大桶何用?”布袋道:“装银子呗。”莫掌柜以为和尚故弄玄虚,两手空空何来银子?见木栅旁有一口大缸空着,笑道:“和尚师父可将银子放此缸内。”此缸可存放七石米,故名曰七石缸。和尚走到缸边,摘下布袋,一手挈袋底,一手将袋口放入缸内,只听“哗啦啦”响个不停,莫掌柜上前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做声不得,只见白花花银元宝从袋内翻滚而出,一眨眼,装了满满一缸!布袋问道:“掌柜的,银子够不够呢?”掌柜答道:“够了!够了!”和尚收住袋口,照旧搭在肩上。

掌柜做梦也想不到,小小布袋竟装着这许多银子!还以为做梦呢,捧起一锭来用牙齿咬咬,缸边磨磨,千真万确,是足色纹银;数一数,一两不多,一两不少,刚好七万两!只是看着一缸银元宝,却怎么也乐不起来,想不到胡乱一说,竟赔上三千亩山地!心痛得如刀绞针刺。转而一想,山地毕竟无人要买,实是看得见用不上的死财。再一盘算,栈里木材赚了三成,死财变成了活财,还了债救了急,还能钱生钱,利滚利呢。三千亩山地,权当替佛祖行善积德,好心有好报呢。如此这般一想,心中也就释然了,笑道:“和尚师父布袋真是个宝贝,竟装着这许多银子,小老不客气,就收下了!”布袋道:“侬收了银子,明日就把栈里木料送到烂泥塘南山坡去,别误了贫僧建房。”莫掌柜连声答道:“请和尚师父放心,小老绝不误事。”布袋道:“贫僧要讨掌柜一个口袋用用。”莫掌柜叫伙计取来一条麻袋,和尚让孔善妍儿抓住袋口,摘下布袋,“哗啦啦”一阵响,转眼间装了半麻袋银子,让孔善背着,说声“打扰!”辞别掌柜上了路。

布袋带两人继续循镇上大路走去,转眼来到一三岔路口,见路边坐着一群乞丐,大都衣衫褴褛,却个个身板壮实,有捉虱子的,有哀声乞讨的,还有倒卧路边的,那形状委实可怜:

忽闻难民哭声哀,饥寒乞食去复来,

几多富室饮兴豪,贪醉未许暂停杯!

众丐见到孔善都认得,纷纷起身招呼道:“孔哥,真好福气,穿着新行头,陪着小妞逛街头,跟着和尚吃馒头。都是患难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不给弟兄们分一点甜头。”布袋上前道:“贫僧见你们手脚强健,何不自食其力,却在街头乞食?好端端一个汉子吃嗟来之食,羞不羞呢?”众丐道:“和尚,谁不想自食其力?谁不想安居乐业?都是贾不焕这狗官把俺们害的,他把朝廷修海塘银子贪了去,大潮未到,已塘倒田毁了,害得俺们家破人亡,有家难回。落难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一个个如霸王吹芦笙,有力无处用,为求生存,无奈蒙羞吃嗟来之食。”布袋念一声“阿弥陀佛”道:“作孽啊作孽。眼下贫僧倒有一条有吃有家的生路,你们想不想走这路?”众丐道:“巴勿能够有条生路可走,做梦也想呢。唉,眼前饿得青涎滴白涎流,哪有生路轮到落难人去走?除非你和尚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布袋指着孔善妍儿道:“你们有眼不识泰山,灰堆扒出鸭蛋。救苦救难菩萨就站在眼前,还有这位大慈大悲女菩萨,不求两位活菩萨,还求谁去?”妍儿对众丐道:“别听佛爷爷乱话三千,俺与孔哥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布袋一屁股坐到路边,对众丐道:“你们额角头锃亮,耗子掉进了白米缸,孔哥袋里有屋有田还有吃的呢。”说着从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对众道:“拿着买吃的去,先把肚子填饱了,来此听孔哥吩咐。”众丐接过钱,谢过和尚,一哄而去。

待众丐离去,布袋对孔善道:“贫僧有一件大事要托侬去办,侬愿不愿意?”孔善道:“俺能替大和尚做事,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不愿之理?只顾吩咐,俺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布袋道:“贫僧要在烂泥塘南山坡建一千间僧舍,眼下木材有了,山地有了。贫僧请侬从速组织这些落难汉子,前往开路平地,伐木建房,须于今年重阳日前建成。袋内银两凭侬支用,妍儿凭侬使唤,切不可耽误了工程。”孔善扳着指头算了算,道:“大和尚放心,到时验收,绝不延误。”布袋又对妍儿道:“妍儿,此事功德无量,侬俩人须同心协力,不可懈怠。贫僧有要事先行,就此别过。”妍儿一把拉住和尚不放,泣道:“佛爷爷,别把妍儿丢在此地,俺舍不得离开你。”布袋笑道:“啊哟喂,又哭鼻子了!羞不羞呢?侬舍不得离开贫僧,却舍得离开孔哥?一个小女子与和尚同行,岂不荒唐?将来佛祖追问起来,贫僧粘注疙瘩说不清楚,要被天雷劈死呢!”说得妍儿破涕为笑。

布袋告辞两人,便迈开大步赶路,一路上烈日当头,热得浑身冒汗,随即摘下布袋,套在光头上,以遮挡烈日。看见树林下有一汪清水,欲去树下稍息一会,揩抹一下身子,突然听到大路左边传来训斥声,还夹杂啼哭声。布袋寻声望去,只见几个腰悬钢刀的差役,押着十余个僧人蹒跚而来。差役不住地挥动皮鞭,僧人被麻索缚着,一个牵着一个,有个老和尚步履艰难地走着,一摇晃,向前一冲,跌倒在路边,额头上冒出鲜血。那个手握皮鞭的捕头,夹头夹脑乱抽,骂道:“老秃驴,再不起来就打死你,譬如打死一条老狗!”老僧手遮光头,“哎哟哟!哎哟哟!”连声呼叫,吓得众僧面无人色。布袋问看热闹的过路人,道:“这些和尚所犯何罪,要受这般毒打?”路人看不出和尚本来面目,答道:“这些和尚什么罪没犯,是当替罪羊,代人顶缸的。”布袋道:“这倒奇了,没犯罪为何代人顶缸?”路人道:“听说有位天胆地大的胖和尚,拐了贾知府银子跑了!狗官下令,凡是和尚见一个抓一个,见两个抓一双,关进大牢严刑拷打,发誓要找出蛛丝马迹,捉住拐银的胖和尚。唉,这叫溜了偷瓜的,抓了拉屙的。可怜这些倒霉和尚,无故受罪,真是作孽!你看这老和尚,倒在地上还挨打,可怜不可怜?”布袋知自己害了无辜和尚,好生不忍,只随口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和尚无端顶罪受苦,真是可怜。若捉住拐银的胖和尚,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才解恨呢!”

路人瞅一眼布袋,怒道:“你这位仁兄是外地来的吧?不知者不罪,却不可乱话三千。狗官银子哪里来?还不是百姓头上刮的,是吃肉不吐骨的猛兽!胖和尚敢于猛兽口中夺食,有种!这叫做替天行道,替百姓出气,谢他还来不及呢,你还想吃他的肉?真是没心没肺!去去去,别在这里乱放臭屁!”布袋笑道:“这样说起来,胖和尚还有功呢。说不定胖和尚拐到银子,娶老婆去了!”路人道:“和尚哪会有狗官黑心肠?说不定还是劫富济贫好汉呢!”布袋笑道:“各位真是菩萨心肠。其实胖和尚何曾跑了?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们眼前?”路人道:“嗨嗨,你这胖子吃错药了,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自讨苦吃,当心差狗将你头发剃去,当作和尚抓了去!”

话音未落,和尚摘下头上布袋,露出光溜溜亮锃锃的和尚头,摸了摸笑道:“你们且看看,贫僧头上寸草不生,正是贾老爷要抓的胖和尚呢,关进牢房里,从此不用起早摸黑击鼓撞钟,不受日晒雨淋,一日三餐吃饱饭了。”话音未落,忽听背后一阵“嗦啷啷!”铁索响起,和尚光头被套个正着。拿鞭的捕头骂道:“好你个秃驴,害得爷们跑断脚筋,饿瘪肚子,还挨板子受臭骂!你却笃悠悠在此逛街景,讲大头天话。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闯,乖乖的自投罗网!”布袋道:“官差们眼睛擦擦亮,可看清楚了,贫僧果真是贾老爷要捉的胖秃驴?”捕头道:“这还会有错?官爷在知府衙门也曾见到过你这副尊容。嗨嗨,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就是老爷要捉的那个胖秃驴。”围观者七嘴八舌,惋惜胖和尚自投罗网,一哄而散。

布袋摸了摸光头,笑呵呵道:“列位官差真好眼力,有幸逮到了送上门来的秃驴,贾老爷必定重重有赏。如今逮住了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该将假的放了才是。”捕头道:“你这不知死活的秃驴,自家驴头尚且保不住,还想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别惹得爷们生气,当心赏你一顿皮鞭?”布袋念一声“阿弥陀佛”,胡乱道:“侬这位官差好不懂事,连老爷心思也摸不准,当心砸了饭碗!侬以为贾老爷真要抓贫僧?实是以抓贫僧为名,硬要给贫僧十万两赏银呢。”捕头一听蒙了,诧异道:“此话怎讲?”布袋道:“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的,你们还稀里糊涂拎勿清?你们听说过老爷悬赏十万两银子替儿子治病事?”

捕头寻思道,老爷只说见和尚抓和尚,却不曾讲和尚犯罪事,反正和尚胖得走不动路,插翅也难逃,不妨问过明白,便道:“知道。悬赏榜文还是本官爷贴的呢。”布袋道:“知道就好。贫僧揭榜,救了侬家老爷公子贾财貌的命,可知晓吗?”捕头道:“知晓。公子原先病重如山,如今吃喝拉撒鲜龙活跳了。”布袋道:“这就是了。贫僧四大皆空,只知救人,不要臭铜钱。你们想想,银子冷冰冰重墩墩,勿能吃勿能穿,要它何用?故而贫僧救人后悄悄溜了。贾老爷怕失信于民,又怕儿子旧病复发,再无人救,左思右想,便以抓和尚为名逼贫僧领赏。贫僧闲走到此,见你们莽莽撞撞抓错人了,回去再吃板子,心生慈悲,这才挺身自认。没奈何只得随官差领赏去。愁只愁这些累累赘赘劳什子送给谁去?”

和尚笑呵呵说得轻描淡写,捕头半信半疑道:“此话可当真?”布袋道:“信不信由你们。到时你们会见到,不管假老爷真老爷,见了贫僧打躬作揖还来不及呢。若见到你们捉了不相干的和尚去,还要掏腰包备吃备礼送被抓的和尚回家,老爷气得胡子笔陡,当着贫僧面下不了台,就拿你们当出气筒,贫僧再在老爷处告你们诈吃诈喝,鞭打老和尚,老爷不将你们狗腿子打断才怪呢。”

捕头见和尚说得理直气壮,全无丝毫畏惧模样,与自己耳闻目睹大同小异,心里便怀上了鬼胎,走到一边与同来差役悄声议论道:“胖和尚所讲恐非虚妄。如今老爷要的胖和尚已经到手,再带不相干的和尚回去,黄胖舂年糕,吃力不讨好,何苦呢?反正这些穷和尚燥砻糠打不出油来,不如放了,只带胖和尚去见老爷,如何?”差役们一路行来,已累得腰酸背痛,一听要放走不相干和尚,正中下怀,都道:“头儿说得有理。放了才好,免了累赘。”遂分头替被缚僧人解开绳索,捕头也替布袋除了铁索,自语道:“爷们辛辛苦苦逮了这些僧人,本想弄点油水,如今全放了,酒饭没了着落,如何是好?”布袋笑道:“官爷真是个老实弹涂,池里无鱼还有河里,喝酒吃肉就那么老鼠屙一丁点银子,也有愁无愁愁六月没日头。贫僧袋里多的是,重墩墩压得肩胛骨酸汪汪,巴勿能够用去些呢。”

说着,从袋中摸出两锭大银子,一锭递给捕头,道:“五十两,小意思,请各位官差喝酒。”一锭递给受伤的老僧,道:“阿弥陀佛,贫僧岳林寺布袋和尚,害师兄弟们无故受苦,罪过,罪过。这锭银子算是贫僧向各位赔罪,买些点心抵抵饥,余下的做疗伤将息之费。”众僧原以为落入官府手中,不死也蜕几层皮。怎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但都释放回去,又送银子又赔罪,个个喜出望外,齐声念佛道:“阿弥陀佛,多谢布袋和尚搭救!”接过银子,扶着老僧,欢呼雀跃而去。

众差役见布袋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险些眼里喷出火来,便大眼瞪小眼刮目相看,对和尚所讲之事也就深信不疑了。布袋这就随差役上了路,慢吞吞走有数里地,见路边有家酒楼,酒旗高挂,布袋停步道:“各位官爷请上楼喝酒,贫僧就等在楼下。”捕头道:“这可使不得。爷们上楼喝酒,一不注意让你跑了,爷们吃罪不起。不如等交了差,再喝酒不迟。”又继续赶路,当走到前不见村后不见店时,布袋摸了摸光头,一屁股坐倒在地“哎哟,哎哟”叫喊起来,捕头问道:“和尚,为何不走了?”布袋皱眉道:“贫僧肚子突然作痛,想是犯绞肠痧了,再走不动了。官爷们且请先回,对你们老爷说,待贫僧肚子一好,再登门领赏不迟。”捕头道:“这可使不得。爷们好不容易找到你,怎可空着手见老爷去?走不动也得走。公子之病和尚手到病除,怎医不好自家这点小病小痛?”布袋道:“官爷有所不知,贫僧此病是从胎里带来,神仙难医,一犯上,须一月半年才得痊愈呢。”说着,索性卧倒在地上,嚷着肚痛,再不起来。

捕头因和尚是老爷公子救命恩人,有点儿投鼠忌器,四周一看,没马没驴没轿没人,急得直蹬双脚,半晌,对布袋道:“和尚,要怎样你才能走?”布袋正等他这句话。心里道,这班凶神恶煞,平时仗势欺人鱼肉百姓,殴打无辜和尚如虎如狼,今日撞在贫僧手里,也让你们吃点苦头,算是替百姓出气,代老和尚解恨。便装作痛苦样子道:“哎哟喂,不好说,说不得。”捕头道:“有什么不好说?有爷们做主,但说无妨。”布袋道:“贫僧说出来,官爷可别见怪。去找一头小驴小马或老牛来,驮着贫僧上路,贫僧袋里有的是银子。”捕头道:“这一带全是荒山野岭,连小猫小狗也没处找,何来小驴小马老牛?”布袋道:“没小驴小马老牛,轿子也成,抬着走,贫僧付银子。”捕头道:“你是吃了灯草灰说得轻巧,鬼也见不到的地方,那来人抬轿?”布袋道:“这没那没,眼下除了死路,只剩两条路了。”捕头道:“和尚,还剩哪两条路,不妨说来,爷们合计合计。”

布袋迟迟疑疑不肯说出,捕头再三催促,才迟疑道:“贫僧闲云野鹤惯了,就在路边三搭六桥将息将息,有官爷陪同,贫僧笃定放心,待十天半月贫僧肚子不痛了,立马上路,如何?”捕头一听火了,道:“叫爷们陪你在此熬夜挨饿?办不到!办不到!还有什么法子,快讲!”布袋扭捏了半晌,道:“难不成要官爷们辛苦,驮着贫僧去老爷处领赏。”捕头冷笑道:“和尚真是异想天开!爷们外出办差,历来是苦主打躬作揖,备酒备饭备轿子塞银子,哪曾见官差背着苦主去府衙的?不反了天了!”话音未落,就见布袋眉头一皱,道:“哎哟喂,痛煞贫僧也!哎哟喂,驮不成,抬不成,背不成,走又走不成,该如何是好?哎哟喂!哎哟喂!”索性地上打起滚来。

捕头见和尚这般光景,轻不得重不得,打不得吓不得,没辙了。且眼下肚子又饥口又渴,后悔不在酒楼吃了酒饭再走。如今湿手粘面粉,沾上甩不掉了。自当上官差,这等事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思虑再三,看眼下情势,骑虎难下,不背也得背了。眼珠子转几转,便有了主意,对众人道:“各位听好了,和尚病了走不动路,又没驴子轿子可代步,丢他在此,老爷处交不了差,算我等倒霉,遇到晦气星,只得背和尚回去,每人轮着背三里路。”朝众人身上瞧过去,那个刚进衙门被叫做“小猴子”的当差,正在与一旁差役打闹,便道:“小猴子,你先背!”小猴子道:“我这把猴子骨头,哪能背得动大象似的胖和尚?别说走,便爬也爬不动!”捕头两眼一瞪道:“胡说,爬着也得背!”布袋道:“小猴子,别怕别怕,别看贫僧胖得像一座肉山,肚子里全是气泡泡芦花花轻飘飘的。别说猴子背得动,鼠子背着还能蹦三蹦呢。”小猴子没法,嘟哝道:“有油水都抢着争着挡在前,倒霉事躲着避着先轮到我,算小猴子晦气!”上前扶起和尚背上,果然轻得像气泡泡,全不觉得重,便大步流星走在前头,如此背有三里地,气不喘,汗不出,轻轻地放下。布袋问道:“小猴子,重不重?”小猴子笑道:“不重,不重,轻得如背一袋芦花。”

下一个轮到的,生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平日里敲诈勒索极为凶狠,因其力大如牛,被同伙唤做“蛮牛”。蛮牛未曾背,便横眉立目吼道:“奶奶的秃驴,把耳朵竖起来听好了,今朝大爷背你,乖乖的算你走运,敢在大爷身上撒尿吐痰,莫怪大爷凶狠,掼得你粉身碎骨!”布袋笑道:“官爷放心,贫僧平生最怕被人掼,哪里还敢泰山头上放肆?贫僧这身肥肉,虚扑扑软塌塌像一堆棉花,小猴子背着尚且不喘粗气不出汗,若是一掼,将肥肉掼成了精肉,可重得紧呢,休怪贫僧不曾关照。”边说边往蛮牛背上一伏,只听蛮牛“哎哟!”一声怪叫,一晃便跌倒在地起不来了,骂道:“敢死的秃驴,重得像一座山!奶奶的,把大爷给压瘫了!”布袋道:“贫僧这身肥肉全是棉花糖,有什么重量?小猴子一背就是三里,怎么可能压倒一头蛮牛?定是官差借故不肯背,不如将贫僧丢弃在此,不劳诸位辛苦了。”捕头道:“蛮牛,休要放刁!刚才小猴子背着健步如飞,没喊一声重,你生得五大三粗,常夸自己力大如牛,今儿怎这般窝囊?还不起来背着走!”

蛮牛不敢顶嘴,只得爬起,摆好马步,但一背上和尚,便两腿发抖,朝前扑倒,跌了个猪啃泥!额头跌破,鼻孔流血,不住叫屈道:“头儿,和尚重得像座山,骨头快被压断了!不敢再背了。”捕头发火道:“你额头没出角,别人背得,你敢不背?这碗饭吃腻了不成!看在鼻子流血份上,且歇歇,先轮到下一位,背罢再轮到你。”蛮牛被捕头训责,嘿嘿无言。待下一个差役背上,捕头问道:“重不重?”差役道:“不重不重,轻得紧呢。”背罢三里地,轻松放下。蛮牛见了,如同哑子吃黄连,只得再背。待一背上和尚,开步时不觉太重,越走越沉重,压得骨头都快散架了,累得气喘如牛,突然两腿一软,一跤摔下去,这番跌得更惨,鼻梁跌歪,鲜血直流。布袋与蛮牛齐声叫苦道:“哎哟,跌坏了!跌坏了!”倒在地上起不来。

众人以为蛮牛耍赖,只瞧热闹不相帮。蛮牛吃足苦头,逐渐醒悟,哀求道:“和尚爷爷,你发发慈悲吧,小人实在背不动了。”布袋摸了摸光头,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奇哉怪也,侬也知有慈悲两字?平日里心魔作怪,仗势作恶,全然不听受苦人声声哀求,把行凶作恶当作取乐,可曾想过发发慈悲?勒索钱财,敲骨吸髓,可曾有丝毫慈悲过?贫僧这身肥肉,换做肉称,称得出人心善恶。不曾作恶的,或愿意改恶从善的,背着轻如鸿毛,恶人背着,则重如泰山。侬平时作恶太多,才会如此。”蛮牛哭丧着脸道:“大和尚教训得是,小人知罪了。从今往后改邪归正,只做好人,再不害人干坏事了。”布袋笑道:“善哉,善哉,回头是岸。往后若再行凶作恶,当心打入地狱。”蛮牛道:“小人再不敢了,再不敢了!”起身又将和尚背上,只觉如背着一堆棉絮,全不觉重?暗自道:“大和尚定然是位活佛,不然怎知我作恶多端?过去只知恶人做大,肆无忌惮,谁知冥冥中竟有一本善恶簿记着,好怕人也!从今改恶从善,以赎罪孽,免堕地狱。”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已走了三里地,捕头喊道:“蛮牛,将和尚放下,换人。”蛮牛道:“不累,不累。让小人多背一会,消些罪孽。”撒腿又背了里许才停下。

最后轮到捕头背和尚了。捕头见前头小猴子背得轻松,自恃身强力大,全不把和尚放在心上。布袋心里道:“侬这个恶魔,平日里助纣为虐欺压良善,作恶多端,今朝贫僧赏点苦果子给侬尝尝。”捕头背起和尚,开始时觉得轻松,迈开大步就走。蛮牛问道:“头儿,背着重不重?”捕头道:“重什么?轻得紧!不似你脓疱,叫苦连天。”蛮牛心里犯疑道:“头儿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恶鬼,怎么背着这等轻松?莫非老天爷怕恶,和尚乱话三千不成?”想犹未完,只听捕头一声惨叫道:“哎哟,跌死我也!”头朝前一倒,刚巧磕在一块尖石上!布袋伏在他背上打着呼噜已睡着了,捕头在和尚身下压着,就像压着一头大象,五脏六腑都快压扁了,大骂道:“你们这群蠢猪,都瞎了眼不成?还不快将和尚拉起来!压死我也!”众人见和尚伏在头儿背上一动不动,以为跌昏了,七手八脚将和尚拉起,布袋揉揉眼打个哈欠,傻笑道:“睡在背上好惬意,贫僧正做美梦呢。”

捕头从地上爬起,感觉额头鼻下有什么直流到嘴边,舌尖一舔,有点咸咪咪,抹上一把,满脸满手都是血,心知不好,自出娘胎哪曾吃过这等苦头?不由恼羞成怒道:“臭和尚,吃了豹子胆不成?竟在大爷背上做起美梦来了!一会轻得像片纸,一会重得似座山,奶奶的,莫非故意作弄大爷不成!”布袋道:“官爷,不是变戏法,怎会时轻时重?别冤枉贫僧了。”蛮牛心里发笑道,和尚果真没骗人,一眨眼就见报应了,上前讥笑道:“头儿,刚才还说轻得紧,怎又说重如山了?头儿是位英雄汉,不似蛮牛脓包。这一跤,一定是被脚下混账石头绊的,才吃这大亏,非是头儿无能不是?”捕头被蛮牛冷嘲热讽,自觉没趣,爬起身又将布袋背上,又不觉得重了,也怀疑刚才是被石头绊的。

布袋在背上道:“官爷,贫僧肥胖,重得像烂浮尸,汗爬雨淋背着何苦呢?不如丢弃算了,若再是一跤,跌得鼻青脸肿,吃亏不起,休怪贫僧不劝阻。”捕头怒道:“滚你娘的!唠唠叨叨放什么臭屁!大爷跌不跌跤,干你屁事?你几根肚肠,以为大爷不晓得?几次三番想开溜,大爷才不上狗当!休说一堆烂肉,便是一座山,也要将你搬到老爷处请赏!”布袋笑道:“官爷这话说得在理,背着和尚见官,功德无量呢。”

说话间,已背有一里多路,捕头见城墙远远在望,背着背着,突然背上一沉,脊梁骨一酸,两腿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直挺挺没个动弹了!这一跤跌下去,不知捕头是死是活?有分教,斗嘴揭丑恶,布袋戏贪官,牢房请吃喝,狱头梗喉咙,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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