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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仁义君败落知炎凉 窃财贼恃富辱恩人

且说史员外生时才识过人,怎会料到突然撒手西去?常言道:“三寸气在千般用,无常一来万事休。”寿命在天不在人,史员外一死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将藏于侧屋下银窖事告诉儿子知晓,如今那颗善于千思万虑的心和能说会道的嘴,皆成了无用摆设。史义见父亲好端端突然去世,无一丝一毫思想准备,如同塌了天一般,只知捶胸顿足伤心痛哭,几番哭得死去活来。一应家事,如同乱麻纠缠,不知如何处置。

百足之蛇,无头不行。以前父亲当家,小夫妇好似大树下面乘风凉,百事不必操心,逍遥快活做现成人。如今老父一死,就像大厦断了栋梁,偌大一份家业,转眼间乱成一团糟。史义无奈,只得借助晓魁夫妇之力,将父亲殡殓祭葬。那史义自出娘胎,只知挥金如土乐善好施,不知世上有苦难两字,史员外一死,丧葬百事从厚,花钱如流水,不仅囊中空虚,还欠下几许债务。王氏虽然贞静贤惠,因出身财绅闺阁,对家事亦一窍不通。只得将府中一应账务,财物进出,全交给戴晓魁去办理。

俗话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此时的戴晓魁,经过几年潜心经营,羽翼已丰,平时食用富足,出入坐轿骑马,还故意在众人前与史义称兄道弟,刻意抬高身价,对下人吆五喝六,俨然是个二员外,把史家昔日恩德抛到九霄云外了。老员外在时,还惧怕老员外处事谨慎精明,不敢过于放肆,老员外一死,见史义夫妇善弱可欺,且倾心托付,渐渐不把史义夫妇放在眼里。加上金氏整日耳边聒噪,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乘眼下史家瘦死的骆驼还剩几斤肥肉,割它几块肥的腌着,给自己留条后路。戴晓魁亦觉所言有理,遂将史家财物,当作自家钱袋,账面上收多记少,花少支多,日积月累,几年下来,私囊里已积有数百金之多,有钱财填底,便财大气粗起来,不时对史义吹胡子瞪眼顶撞,金氏也不去内室巴结了。又过几时,戴晓魁见史家日益空虚,些许油水已欲壑难填,欲携财离去,只怕史义要他归还当年借的四百两纹银。

这年仲秋,台风过境,乌云翻滚,暴雨如倾。绍兴一带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暴雨转眼间变成滔滔洪水,南自钱塘江,北自曹娥江两边泛滥,夹泥带沙漫涨上来,将史家大院围成一座孤岛。被洪水浸泡数日,才慢慢退去,屋内满是积泥。这日,戴晓魁在自家住的侧屋清除积泥时,只见床下露出个大窟窿,便叫唤金氏同来观看,觉得诧异。待到入夜时,关上房门,待儿子睡熟,找来两把锄头,夫妻俩往窟窿处挖将下去,约挖有数尺深,只听“彭”的一声,锄头碰到一方石板,爆起几点火星,戴晓魁骂道:“奶奶的,是什么劳什子,把大爷的手臂震麻了!”翻开石板,现出一个地窖,只见窖内平放着四只瓷缸,揭开缸盖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将两口子的心一下蹦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见缸内全是放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银元宝,银光闪烁,眼睛都看花了!此时夫妇俩已茫茫然,不知是喜是恐是梦是幻,只呆呆的张嘴瞪眼,浑身骨头全酥麻了。

待了一会,金氏道:“你还呆着做什么?这是财神爷进门,推也推不掉。若被人看到,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还不快倒出来数数!”戴晓魁才如梦才醒。两人做对手,倒出一缸数了数,整整五十锭,四缸共二百锭,折银一万两。取过银锭细看,见每锭元宝都刻有“绍兴史义之银”“父史财福铸”文字并年月,才知系史老员外所藏。原来老员外藏银时泥土不曾压实,经洪水浸泡,浮泥除去,露出窟窿。两口子见此巨银,喜得手舞足蹈,眼睛笑成一条缝,心头突突乱跳,戴晓魁巴巴结结问金氏道:“这这这,这许多银子,该如何处置?”金氏道:“你这呆子,这还用问?我与你非偷非盗非抢非诈,凭空得这注大财,是菩萨赐给我们,还会是谁?不然为何藏银人下代得不到,偏让你我无意中得到?这是菩萨让你我下半辈子坐享清福,世世代代荣华富贵。”有道是白酒红人面,钱财黑人心。戴晓魁悄声道:“贤妻所说极是。虽然此银系史家之财,史家子孙无福享用,定是史家积恶之报,福尽运退之故。如今落在我戴晓魁手中,非是戴晓魁心肠墨黑,霸住不放,而是菩萨所赐,却之不恭,乐得享用,岂有白手送还之理?日后,该你我夫妻脱下旧衣换锦袍,子子孙孙享清福的时候了。”当下两人将银锭尽数藏于房中一口大缸内,银锭上铺以白米,以遮人耳目。将石板照旧盖住地窖,铺实泥土,不露一点痕迹。

银锭藏在大缸里,心里终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戴晓魁夫妇惶惶不可终日。夜深人静时,两人并头而睡,悄声计议,戴晓魁思量取出四百两,归还欠史义之银,余下的悄悄运出。金氏全无良心,听到吞进肚里的银子要吐出四百两还债,比割身上肉还痛,两眼一瞪道:“你这死鬼,定是被钱财冲昏头了!史家上下都知你我光身来投,这几年积蓄,也极为有限,如今突然冒出四百两纹银归还他,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下冒出来的?岂不惹人疑心?追究下去,不仅不能脱身,连这万金之财,也难免成水中之月,得而复失,是万万使不得的。何况当年未曾立下借券,时过境迁,口说无凭,还他做甚!”古人曾有训,勿谓一念可欺也,须知有天地鬼神之鉴察;勿谓一事可忽也,须知有身家性命之关系。戴晓魁听了妇人这番言语,若稍知礼义,稍懂知恩图报的道理,定会斥责妇人逆理之言。谁知戴晓魁也黑油蒙心,一说即合,心领神会,逆天行事。

戴晓魁把金氏之言,当作金科玉律,道:“贤妻说得有理,所虑远比愚夫高明。当务之急,须赶紧携财离开,方可稳当。只是脱身不易。”金氏道:“你这不开窍的木疙瘩,有道是,保住玛瑙瓶不易,打碎却易。当年投靠难,如今欲脱身离去又有何难?心急吃不了热粥。且少安毋躁,为妻已筹划下两个妙计,可保无虞。第一称作‘金蝉脱壳’计,留壳待飞。听人说,离此百里外有个山阴县,山水俱佳,土地肥沃。你明日携带三百两纹银,借个故,去那里买下一幢大宅,数十亩良田,回来后将银子分次运往那里,先埋藏起来,你我仍夹住尾巴留在史家,丝毫不露声色。第二称作‘金鲤脱钩’计。待那边安排当妥,再借故寻机脱身,从此摆头摇尾再不回,稳稳当当去那里做财绅,享清福。”戴晓魁听了大喜道:“好妙计,好妙计!贤妻真不愧女中诸葛。悉凭贤妻妙计行事就是。”计议定当,当夜无话。

次日,戴晓魁怀揣三百两纹银,推说去外地访亲,向史义告假,史义怎会阻拦?戴晓魁出了史家,到远处雇一辆马车,飞似到了山阴,客栈住下,四出打听走访,最终在邻城小镇买下一幢大院,又购置数十亩良田,招几名家人看管。归来后,向金氏备细告知,甚合金氏之意。此后,络绎分次将纹银搬离史家,运往山阴自家大院内藏好,史义夫妇全然不觉。一月后,诸事已安排停当,时机成熟,戴晓魁夫妇带着儿子,手拎只鸡斗酒,来向史义夫妇辞行,道:“愚夫妇向蒙恩人救助,感激不尽,铭于肺腑。前些时,老家堂叔闻知我夫妇在此安生,因其年迈无嗣,促我夫妇去承续家业,因向蒙恩德,不忍舍离。今闻堂叔病笃,急促归去,无奈特来告别。日后定当以犬马相报。”史义夫妇见他说得急促恳切,难以苦留,只得应允,洒泪而别。戴晓魁一家这一去,好似:

枯池水漫走鳅鱼,摆头摇尾再不回。

古人云,哲人视眼前富贵为镜花水月,故财不滥用;俗人视财如井中之水,无枯竭之忧,故挥金如土。因而哲人安贫,若一朝否极泰来,滋味深长;俗人仗富,肩不能挑,目不识稻菽,一旦泰极否来,光景必定凄凉。且说史家自老员外死后,一蹶不振,东借西贷,资财罄尽,童仆四散,度日艰难。杭州岳父家也因王员外病故,财产被几个儿子瓜分殆尽,人亦四散无踪,难以靠傍。王氏见坐吃山空终非了局,便对史义道:“昔日相公家财富足,又仗义疏财,故亲朋盈门。而今家徒四壁,门庭冷落,谁肯接济?世情看冷暖,人情逐高低,不足为怪。但长此以往,当何以为生?妾知相公昔时喜好游山玩水,定知各地民情经济,何不去做些买卖,博取些蝇头小利,补作养家糊口之用。”史义听了欣然道:“贤妻所言极是。古人有云‘善为货殖者,取人之所舍,缓人之所急,雍容待时,赢利十倍’。此举不失为兴家良策,既可赢利养家,又能尽情观赏各地民情名胜,一举两得,何乐不为!”王氏见史义喜允,便将自家首饰等物悉数变卖,凑了五十两银子,交付史义去经商。

次日,史义找一些旧日好友计议,都说苏州好做生意,且山水秀丽,风景如画。史义大喜,便将银子置办了货物,拣个吉日,雇了一只货船,将行李包裹收拾停当,别王氏而去。货船沿运河上溯,直向苏州驶去,史义本是公子性情,坐于舱内,见舱外风景如画,早把做买卖事抛在脑后,一路赏景饮酒,好不惬意。一日,货船刚出钱塘门,突然黑云布天,狂风大作,白浪汹涌,把货船打进一片芦苇丛中。史义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得芦塘深处一声锣响,划出四五条乌篷船来,每条船上各站着三四个汉子,手执钢刀如飞而至,一靠近货船,唿哨一声,众汉子纵身都跳过船来,也不打话,其中一个汉子用刀逼住史义,吓得史义魂不附体,一转眼一应货物已尽行掳过船去,唿哨一声,眼睁睁看着乌篷船载着货物,双桨齐翻,如飞而去,转瞬没了踪影。吓得史义目瞪口呆。真所谓: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薄人。

史义见货物尽失,幸喜人却毫发无损,顿足叹息,没了货物还去苏州做什么?待风平浪静,货船靠岸,别了船家,由陆路返回。走在路上,一摸衣袋,只剩数十枚铜钱。好在距绍兴不远,只得一路上省吃俭用,凄凄惶惶的回家来。走到半路,见路边倒卧着个妇人,怀里还抱个嗷嗷啼哭的婴儿,上前问道:“大嫂,为何卧在路上?”妇人有气无力道:“饿,饿。”史义又动了恻隐之心,一摸衣袋,还有五枚铜钱和路上用来充饥的麦糕,全都给了妇人,自己饿肚回家。

史义面带愁容回到家中,王氏是位聪慧贤德之人,见丈夫数日便回,且衣衫褴褛,心中已知此次出门不利。正如古人所说:

进门休问荣枯事,一见容颜便得知。

王氏也不细加盘问,只请丈夫坐下,端上茶水。史义沐浴更衣罢,才将途中遇盗之事细细相告,连声叹息。王氏安慰道:“相公无须愁苦,能平安归来,是不幸中之大幸。古人有云‘造物之心,以贫试士,贫而能安,斯为君子’。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且安心将息,待身子旺健,再行设法不迟。”

史义在家将息了数月,眼见得日子愈加艰难。出外经商已缺大本钱,听人说卖面粉利厚,回来与王氏商议,只碍于脸面上放不下,王氏劝道:“相公,古时有买臣负薪而不耻,王猛鬻畚而无求。先贤有榜样在前,何必顾忌颜面?”史义见妻子所言有理,便拼凑些小钱,挑一担面粉到市上去卖。穿街过巷多时,还不曾有买主光顾,平地里却刮来一阵大风,把箩里面粉都刮走了,赶紧躲进无风处,哪里还来得及,仅留下两只空箩,只得怏怏而回。又过些时,到市上行走,见买盐的人甚多,一打听,说是今春笋价便宜,民家忙着买盐盐笋。史义觉得是赚钱机会了,又拼凑些铜钱,挑一担盐到乡间去卖。哪知祸不单行,倒霉事偏遇倒霉人,盐挑到半途,走在上不巴村下不到镇时,蓦地里移来一堆黑云,“呼呼呼”吹来一阵狂风,风过处,从半空里“哗啦啦”倾下大雨来,转眼间,将两箩白盐全化成了水,流得无影无踪。史义欲哭无泪,只得无精打采,落汤鸡似的回家来。可谓是:

屋漏又遭连夜雨,船迟偏遇顶头风。

古人云,龙陷泥沙,花落粪溷;得时则达,失时则困。过不几日,史义见家中已无隔宿之粮,日无果腹之食了,没奈何,只得厚着脸皮向亲友去借贷。谁知“世情看冷暖,人情逐高低”,世人多生有一对欺贫傍富势利眼。若是史义仍是财大气粗的财绅,便有众多人来奉承拍马,没钱也说有钱,如今成了穷酸,“说借钱,便无缘”。有钱也说无钱,谁肯接济?史义上门走有十余家亲友,碰面皆叹苦经,皱着眉头婉拒,皮笑肉不笑送他出门。以后见了他的影儿,只道又来借钱,都当作瘟神看待,家家关门闭户,来不及关闭的,或装病谢客,或推说远出。“十叩大门九不开,满面风雪又回来”,阅尽世态炎凉,尝够闭门羹滋味。正如古人所说:“古交如真金百炼而不改其色,今交如暴浪盈涸而不保朝夕”。

有道是狗急了会跳墙,鸭急了也能上架。史义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团团转。突然急中生智,记起有位叫宋应的至亲,在城外开了一家当铺,甚是有钱。当年穷困时,曾受史义多次接济,如今不指望周济,借几两银子想必不会见拒。于是信步走去,来到宋家门前,见几个伙计聚在一起赌钱,都认得史义,也知是主人至亲,以前公子长公子短打躬作揖,肉麻奉承。今见史义穷了,只当不认得,管自赌钱,史义心中很是气愤。转而一想,自嘲道,古时越王勾践执于吴国,为复国雪耻,不惜替吴王牵马尝屙,韩信身怀文韬武略,受困街头时犹屈于胯下,身为国主、英雄,尚且忍屈求伸,史义区区凡夫俗子,何足道哉。想至此也就心平气消了,趋前作礼问道:“各位大哥,员外在家吗?”

伙计们爱理不理道:“员外怎会不在?正忙着记账数银子呢。你问员外做甚?”史义道:“我是你家员外至亲,特地来探望他。”伙计道:“认得你是员外至亲,何必通报,自己进去便了。”史义无法,径自走到里面,见宋应正在往钱橱里放银子,一见史义进来,欲待躲避进去,已来不及了,眼珠子一转,急中生智,关上橱门,吩咐上茶,道:“好久不见仁兄,甚是思念。今日来得凑巧,小弟正欲造府,有一事想与仁兄相商呢。”史义道:“贤弟欲见愚兄,所为何事?”宋应哭丧着脸道:“说出来怕仁兄见笑。近来市面不景气,小弟当铺缺乏资本,行将倒闭,尚缺数百两银子还债,欲去府上向仁兄借贷些许,以解燃眉之急。”史义心下明白,宋应是以此为借口,让他吃闭门羹,免开尊口,寻思这一招真够厉害的,又能奈他何?只得观左右而言他,推说是顺路探望,茶也不曾喝一口,便怏怏而回,走在路上,因有太多感慨,不由叹道:

想当初,腰缠万贯,家多黄白。

趋之者不亲而亲,媚之者非戚亦戚,弯背折腰奴颜膝。

而今白镪空,铜钿尽,亲亦非亲戚非戚,形同路陌!

唉!只恨己愚蒙,不怨彼鄙薄。

世情炎凉,何须细说!

史义正借贷无门,突然听到从山阴来的人谈论,说是戴晓魁在那里做了大财主,家有僮仆成群,并无数良田美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史义眼前一亮,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遂与王氏说知此事,王氏道:“昔日晓魁受相公天大恩惠,且不说别的,仅借给他还债一项,就是四百两纹银。离去时也曾说要报答大恩,如今他发家了,不来照顾,定然不知我家这般狼狈。相公若去他家,定有厚报。”史义也想道:“管鲍之交,穷达不移;范张之谊,生死不弃。何况自己待戴晓魁不薄,若去投他,必不负我。”夫妻俩商议后,决定去山阴走一趟。不能空手而去,须备些礼物带上,便向当地钱员外借了三十两银子,作为礼物盘缠之用。准备停当,带着礼物,辞别王氏,雇了只乌篷船,径往山阴县而去。当日到了山阴县城,上了船,向老人问道:“请问大伯,可知戴晓魁员外家在于何处?”老人指点道:“鼓楼东侧那座最高的楼房便是。”史义谢过,转街穿巷,朝鼓楼方向望去,只见楼宇红柱青砖,门庭宽敞,于平房矮屋间如鹤立鸡群,心中暗喜。来到大门前,请家人通报,说是绍兴史义拜谒。

古人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家人一层层传话进去,史义等在门外,等有两个时辰,仍不见出来。引颈向内窥视,只见戴晓魁华冠锦服,昂首坐于中堂,气概中带着威严,正向两旁家人处分事务,只得耐着性子,又候了一个时辰,才听得戴晓魁冷冷地问道:“绍兴来的史义,今在哪里?”家人答道:“还在门外候着呢。”戴晓魁道:“你去告诉他,说是员外忙没空见他,明日再来。”家人出来告知,史义也已听到,气得脸面煞白,肚内痛骂戴晓魁忘恩负义。但转而一想,以往情谊颇深,不至转脸不认人,恐另有隐情,也未可知。何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隐忍,到下处找了家小旅舍住下,一夜不曾合眼。

天没亮,史义便起身了,胡乱吃些,又来到戴府门前,请家人向内通报,又等有两个时辰,见戴晓魁慢悠悠出来,未到门口,史义忙趋前施礼道:“戴兄别来无恙,愚弟这厢有礼了。”戴晓魁也不还礼,也不问候,只冷冷地说了声“请进”,便转身入内,史义随入,到厅堂坐定,上茶毕,史义道:“戴兄到此数年,便发家致富,小弟特来拜贺。轻微薄礼,敬请笑纳。”戴晓魁似听非听地“嗯”了一声,瞧也不瞧,便吩咐家人收下。史义说些别后之情,戴晓魁也只皮笑肉不笑地地哼了几哼,且脸露烦腻。这时家人来报,说是已到午饭时候,戴晓魁命家人领史义去厢房用饭。史义只得别过,随家人到了厢房,见众家人都在那里用餐,桌上无非菜蔬之类。史义虽然气恼,无奈腹中饥饿,草草扒了几口,再吃不下,欲找戴晓魁叙话,家人道:“员外已外出赴宴。”史义问道:“金氏夫人可在家吗?”家人道:“夫人烧香拜佛去了,须半月才回来。”史义气得发昏,对下人如何发泄?只得怏怏离去,心中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戴晓魁,竟全然忘了当年断桥下如何救你性命,解你危急?不知恩图报也罢了,故人相见,竟视同陌路,是可忍孰不可忍!”欲待赌气归家,一想到妻子倚门而望,向钱员外所借银两急需归还,只得强忍恼怒,仍回旅舍,秉烛呆坐,孤影成双,冷冷清清凄凄惶惶,寻思戴晓魁冷面相待,全无接济之意,如今孤身寄迹旅舍,不知该如何是好。满腹心事,一齐涌上心来,叹息连连,上床后翻来复去睡不着,听更鼓声声入耳。真所谓有钱神亦怕,无银鬼也欺;今朝受凌辱,方知后悔迟。

回头且说戴晓魁,当年借故离开史家后,欣喜无限,一出绍兴城,即雇乘三顶暖轿,一路上洋洋得意,满面生春,到了山阴,见新宅已装饰得富丽堂皇。将偷出的万两纹银,全数藏于隔墙内,不舍得用去一分一毫,思量将来传给儿孙,只拿出逐日在史家贪占的银子,买了数百亩良田,增添些家僮丫鬟,便装模做样吆五喝六起来,俨然成一方富甲。那金氏爱财如命,整日思量着发横财,指望扫地扫出金屑来,垦地垦出银窖来,走路踢锭元宝来,买鱼剖出珍珠来。一身珠光宝气,整日价扭着个大屁股,对下人唠唠叨叨指指摘摘,耍狠耍泼。

戴晓魁乃小人心性,蓦地发了,便飘飘然趾高气扬,整日价挺着大肚子,对下人颐指气使,尖酸刻薄,对乡邻恃强凌弱,凶残盘剥。他欲霸占的,不得到绝不罢手,欲得他一点好处,难如老虎嘴里讨脆骨,大象口中拔生牙。那些下人虽怨恨入骨,为靠他一口饭吃,只得忍气吞声由他摆布。乡邻们却不买账,冷眼横对,背地里戳他脊梁骨。如此这般过了几年快意日子,戴晓魁偶尔听说史家衰落,衣食艰难,也曾有过还银的想法,便与金氏商量。金氏心如枭獍,性似豺狼,听到还钱,如割她的肉,怒道:“你这猪脑子,陈年冷饭,净出馊主意。史义挥金如土,上代家业都败在他手里了,你若还他银子,他左手来右手去,如同挑水填井,哪有满足之时?他若知我富足,常来索取,何时是了?有道是湿手粘面粉,不粘也被粘,只可硬硬心肠,来个充耳不闻。他若找上门来,只可形同陌路,冷面冷答,倘若赖着不走,就避鬼似的躲起来,免得日后纠缠不休。”

有道是鱼配鱼虾配虾,乌龟配王八。戴晓魁夫妇是一样货色。戴晓魁听了金氏之言,点头不迭,道:“贤妻所虑极是,招招出妙棋,愚夫就按夫人主意,依样画葫芦去做便了。”因而史义未到,戴晓魁已成竹在胸。昨日听到家人报说史义来访,便知来意,故意怠慢,令其知难而退,今日又上门来,便来个雪上加霜,滥施屈辱,以为不再上门。不料第三日一早,刚出门上马,欲离家躲避,一眼望见史义候在远处,躲避不及,只得皱紧眉头,在马上冷冷道:“戴某念你远来相投,不欲令你空手归去,今有十两银子赠作盘缠,下次无须再来。今有急事去办,在此别过。”命家人取银,一挥马鞭,急欲离去。

史义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一把拉住缰绳,道:“戴兄,何欺人太甚!你我多年相交甚厚,如今故人相投竟形同陌路。且不说当年断桥下救你性命,全家光身来投收留厚待,即便当年借你还债的四百两纹银,也至今未还。如此负情,是何道理?”史义大声诉说,四周乡邻闻声围上来观看。戴晓魁怕露出原形,在众人面前出丑,竟恼羞成怒道:“众位高邻,莫听他一面之辞,胡说八道。当年他为财绅时,将我如同猪狗一般使唤;在他家当牛做马数年,便工佃也须有数十两纹银,不曾给过一分一毫。如今他将祖上的家产荡尽了,见戴某富有了,便来欺诈钱财。戴某见他可怜,心生慈悲,送他十两纹银做盘缠,不惟不感恩戴德,竟红口白舌血口喷人,诬赖戴某曾借他四百两纹银,不是白痴,谁会相信!罢罢罢,就算戴某混赖你,借过纹银,你须把当年借券拿出来,若有借券,有一千还一千,有一万还一万,绝无二话。”把一席昧心黑话,说得理直气壮,正如古语说得好:

好心犯恶意,石头压脚面。

史义哪能拿得出借券?只气得哑巴吃黄连,脸红脖子粗,道:“好你个恩将仇报的中山狼,忘恩负义的贼子,当初要性命时,千恩万谢说尽好话,而今有了钱财,翻脸不认人也罢了,竟血口喷人,倒打一耙,算我史义瞎了二眼,借银子救你时,不要你立借券。莫道人不知,毕竟还有天知地知,当心受到报应!”众人不知详情,见史义拿不出借券,多责怪史义耍赖诈钱,弄得史义头顶冒汗,百口莫辩,戴晓魁见史义被众人缠住,眼珠一转,“啪!啪!”几鞭下去,策马如飞而去,家人也就乘机避走,哪会取银给史义?

史义原思量戴晓魁会知恩图报,款待厚赠,结果却是几番受辱,不惟讨不回银子,还被侮诈骗钱财。气得浑身哆嗦,泪流满面,昏沉沉不知怎么回到旅舍的,不吃不喝蒙头而睡。睡到半夜,自觉头重脚轻,身子发烫,挨到天明,越发沉重。无奈只得烦店家请医服药,好在身上还有几两碎银子,在旅舍将息了半月,才稍有好转。店家见史义囊中羞涩,不免冷面冷答,频频催促他离去,这叫做:

人无气势精神萎,囊少纹银应对难。

史义无奈,只得带病离去。离开旅舍已是日暮时候,信步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一座玲珑小石桥前,来时曾看过桥额,名曰“侬愁桥”,上得小桥,放眼望去,只见彤云满天,山重水复,见景生情,思前想后,愁恨交煎,百感交集,心中如同倒翻了五味瓶,尝不出是何滋味,却涌上一缕诗情,随口吟道:

来时日暮,到时日暮,归去又还日暮。

侬愁桥上望故里,远不远三百里路。

恨山无数,愁云无数,逝水又还无数。

贫富悲喜转瞬换,寸心凄凉味,倒腾几百度!

史义拖着病躯,满怀郁愤,一步一歇朝家乡走来。因身无分文,且病饿交煎,又羞于向人乞讨,走到半途,只觉天旋地转,身子摇晃,无奈只得坐于路边,仰天叹道:“苍天哪苍天,想我史义一生为善为良,济贫扶弱,想不到竟落得如此可悲下场!你却高高在上,麻木不仁,全无助善惩恶之心,报应昭世之举,要你何用?天理何在?”一路上自怨自艾,自叹自悲,渐渐身子困顿,坐于路边稍息,正迷迷糊糊间,忽听有人唱道:

莫凄惶,少烦恼,天理报应屡不爽。

善缘恶缘皆是缘,善果苦果各自尝。

史义睁眼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只觉心头怦怦乱跳。你道歌者是谁?原来是酒楼上舍施过银子,观潮途中遇到过的布袋和尚!只见和尚嘴里咬嚼着半个馒头,穷途末路遇故人,顿时喜上心头,寻思故人相遇,正可求些帮助,待平安回家再作区处。正自思量,和尚已径直走到面前,一把抓住史义前胸,大声说道:“好侬个骗子,害得贫僧好找,到底让贫僧给逮着了!”史义一听,这话从何说起?有分教落井下石,恶毒妇恩将仇报,卖身抵债,良善女身陷黑窟,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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