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观音作法让弥勒借尸下了凡,又呼风唤雨,让奔流溪水挟着童儿向下游汆去。这条大溪,名唤“长汀溪”,位于明州奉化县境内。这奉化地方靠山面海,山清水秀,自古便是神仙修行之地、高士隐居之所,百姓淳朴,安居乐业。在长汀溪畔,住着一位张姓的老汉,为人勤劳善良,助贫济困,以捕鱼为生,一生未曾娶妻生子。距老汉家不远有座岳林寺,他常去寺里念经拜佛斋僧,寺内方丈僧众,无不与他相熟相善。这天,他早早起身,扒一碗过夜冷饭,背上渔网便去长汀溪捕鱼。撒下渔网,便坐于溪边等鱼入网,谁知从晨至午,网不到一条鱼儿,连小虾小蟹也不见踪影,正觉焦躁,只见溪的上游半空中,有瑞云霭霭、雨花纷纷、香风习习、仙乐悠悠,正看得出神,突然见上游溪水如排山倒海般向下游奔腾而来,还隐隐约约有孩童的啼哭声。正自诧异,只见一个全身赤裸白白胖胖的童儿趴在一块木板上,随汹涌溪流浮沉而下,一群仙鹤振翅长唳,上下左右护着童儿。张老汉不看犹可,只一见便吓得魂魄飞散,赶紧丢下渔网,不管三七二十一,纵身跳入溪中,伸手将童儿从水中捞起,抱在怀里。见童儿小手里紧紧抓着一只布袋,一见张老汉,便止了啼哭,眯着眼张开小口冲着张老汉傻笑。
张老汉见童儿浑身上下胖乎乎白嫩嫩的,越看越喜欢,爱不释手。寻思自己年过半百,膝下无儿无女,日子过得寂寞凄凉。今日老天爷赐给他一个大胖儿子,想必是佛爷爷念老汉一生为善拜佛的报应吧!他正自欣喜,却又犯起愁来,童儿身上光溜溜的无一丝一缕遮体,拿什么给他穿戴,若是冻坏了,不是救他反是害他了?唉,毕竟没这福分,不如转送他人为妙。一想到此,刚才还嘻嘻傻笑的童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抱又不是,哄又不会,丢又不忍,正自犯愁,抬头见前方走来一位婆婆,两鬓苍苍,手上拎一个包袱。眼前一亮,像是见到了救命王菩萨。心里道,罢!罢!罢!该是我命里无子,与其让他冻饿而死,不如送给婆婆,放他一条生路。随即迎上前去,未曾开言,婆婆却先他说话了,责备道:“你这位老爷子真不懂事,让孩子赤身露体,岂不要冻坏身子,若有个头痛脑热,怎生是好?”张老汉愁容满面道:“婆婆责备得是。这童儿是老汉刚从溪里拾来的,该是饥了或是冷了,大哭不止,哄也哄不好,正愁得脚髁头打鼓呢。”婆婆道:“哦,原来如此。老爷子无须发愁,让老身与他说几句话儿,他自然就不哭了。”走上前,在童儿额头上摸了几摸,低声念道:
自作孽,哭什么?宽却肚,且作乐。
除心魔,明善恶。完历劫,归极乐。
说也奇怪,童儿听了她这几句话,便住了哭,还嘻嘻地笑呢。张老汉连声道谢。婆婆道:“老身这里有几件旧衣服,原是小外甥穿的,不幸他命短身亡,留着它们也没用。看这童儿没爹没娘怪可怜的,就给他穿吧,也做个纪念。”张老汉接过包袱,取出衣裤,赶紧给童儿穿上,恰好不肥不瘦不长不短,像是量体裁衣缝成的,刚好合身。欲再道谢时,转眼便不见婆婆了。心中诧异道:今天是怎么啦,尽碰到些稀奇古怪的事,一定是哪路神仙或是菩萨,念老汉平时济贫助困心肠好,无儿无女太可怜,又送儿又送衣。一时喜出望外,无暇细想,也无暇收拾渔网,抱着童儿兴冲冲回家去了。
张老汉自把童儿抱回家后,当作自己儿子。因是从长汀溪里拾得,便取名“长汀子”。因幼时睡觉不老实,经常踢翻被子,挨冻受寒,咳嗽喷嚏不断,又没钱请郎中医治,落下个气喘的毛病,走起路来总是“呼哧呼哧”响个不停。平日里,长汀子总是眯着眼,张开大口,逢人就嘻嘻地笑,虽是饱一餐饥一餐,他却全不在意,日长夜大,没过几年,已养得头圆肚圆,小手小腿也是胖乎乎圆鼓鼓的,人见人爱。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长汀子的八岁那年,张老汉一病不起,日见沉重。他自知来日无多,为此死后长汀子如何生存?日夜忧虑。想到后来,突然记起前些时去岳林寺烧香拜佛,遇到方丈闲旷禅师,曾说要收个徒弟,何不把长汀子托付给他?做了和尚,有菩萨保佑,有斋饭可吃,僧衣可穿,饿不着,冻不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主意想定,待等天亮,扶病而起,见长汀子叉开双腿正呼呼大睡,叫道:“好儿子,快醒醒,为父有话对你说。”长汀子揉揉眼,问道:“爹,太阳还没晒到屁股,孩儿正做梦呢,有什么要紧事?”张老汉道:“儿啊,为父自知病入膏肓,眼见活不了多久了,留下你孤身一人,小小年纪,怎么放心得了?今日为父陪你去做和尚,你可愿意?”长汀子听了,斜着头想了一会,笑道:“做和尚倒是好,有狗肉馒头吃,只是现在不去。”张老汉道:“这却为何?”长汀子道:“孩儿还不曾报答爹爹大恩呢,怎可离去?不去,不去。”张老汉听了泪流满面道:“好儿子,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为父没白疼你。可惜为父没这福气,等不及了,今日就去,让为父早日安心。”长汀子道:“若能让爹爹安心,孩儿这就随爹爹前去。将来孩儿有了成就,再来报答爹爹大恩。”张老汉甚是欣慰,赶紧做好吃的,给长汀子吃得饱饱的,换上一身干净衣衫,领着他来到岳林寺拜闲旷方丈为师。老方丈见长汀子长得胖墩墩白嫩嫩,圆头圆脑,眉开眼笑,甚是讨人喜欢,便欣然留下。张老汉回去后,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岳林寺位于奉化大桥镇,始建于南朝梁大同二年锦屏山麓,龙溪之西,唐大中二年,由闲旷方丈徙建于龙溪之东,由相国李绅书额“大中岳林寺”。这岳林寺蔚为壮观,有诗赞道:
奉化江畔岳林寺,松柏护持白云鲜。
马墙尚存梁时瓦,旧碑犹记隋朝年。
池侧浮屠苔色深,檐下阶石雨滴穿。
唯有殿角皎皎月,几回残缺几回圆。
长汀子入了空门,少不得要剃度。老方丈取过皇历来,上翻翻下翻翻,选了四月初八佛祖生日,在大雄宝殿佛祖前为长汀子落发。这日,老方丈清早起来,吩咐僧人烧水磨刀,自己披一领新袈裟,领长汀子来到佛祖前,焚香祷告毕,替长汀子落下了一头乌黑细发,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圆头,俨然像个小罗汉。因长汀子生得肥胖,老方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半旧僧衣给他穿上,长汀子参了佛,礼了菩萨,拜了师父。方丈道:“你如今落了发,做了和尚,为师给你取个法名,就叫做契此吧,可好?”长汀子笑道:“就像叫阿狗阿毛,契此便契此,没什么好不好的?弟子谢师父赐法名。”方丈道:“为师再送你一偈,你须牢记。”契此笑道:“什么偈不偈的,弟子听勿懂,也顾勿了许多,记住就是了。”方丈念偈道:
慧根原是灵山种,冰姿休染俗尘红。
皮相牢藏佛真如,心蕴天赋七窍通。
尘俗欲断终难断,劫数思穷何时穷?
莫在禅林等闲度,放宽慈怀笑融融。
契此听了道:“师父,侬念猫经念了这许多,弟子只听懂一句。是要弟子整日笑呵呵,勿可恶嘴眼相对人。弟子记住了。”方丈道:“为师正是这意思。”契此自落发做了和尚后,他的行为举止有些怪异,终日张开大口眯着双眼,对人嘻嘻傻笑,一餐给他吃八碗十碗,也不说个饱,一日给他吃五餐八餐,也不说个多。三日五日不给他吃,也不说个饥。方丈是位得道高僧,知书识字懂医,通晓天文地理,他见契此年少力薄,十分爱惜,不让他早起打鼓撞钟,只叫他打扫佛殿,还教他读书识字。契此却是地不扫、经不念、佛不拜,不是躲在方丈室旮旯睡懒觉,就是爬上树枝逗小鸟。众僧看不过,去向方丈告状,方丈不但不责怪,反而嗔道:“他无爹无娘,没人教训,可怜兮兮的,且自少散漫惯了,偶尔疯疯癫癫、痴痴傻傻,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等做师兄的,就该帮着点让着点忍着点,反而叽叽喳喳说他坏话,以后谁敢欺侮他,休怪老衲不客气!”众僧见方丈偏宠契此,都愤愤不平,赌气走了。契此做事懒懒散散,唯有那只旧布袋,总是搭在肩上,日也搭着,夜也搭着,袋不离身,身不离袋,慢慢的便有了个俗名,被叫做“布袋和尚”,法名契此,反而没人叫了。
一日,闲旷方丈外出化缘,几个小和尚有心要捉弄布袋,一番计议停当后,悄悄潜进方丈室,见布袋张开大嘴正呼呼大睡,便嗖地一拥上前,拧耳的拧耳,打光头的打光头,掐鼻子的掐鼻子,就是弄他不醒,一搔他胳肢窝,立马格格笑着醒来,布袋摸了摸光头,嘟哝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正替佛祖割龙肉喂金翅大鹏鸟呢,被你们强行拉来,把神鸟饿瘦了,谁担当得起?”小僧们笑道:“呵呵,还做梦呢。不念经不拜佛的小秃驴,也配替佛祖做事,我等不都成罗汉了!”布袋道:“你们是小和尚有口无心,故而经念得再多,也是鸭背浇水,成不了罗汉;贫僧在心里念经,就该在极乐世界享福。”小僧们道:“别讲梦话了,快去打扫天王殿!若是墙旮旯留一丁点灰尘,就不给斋吃,还搔胳肢窝治你!”布袋装着鬼脸笑道:“不给斋吃可使不得,贫僧肚皮大,唱空城计不好受。罢罢罢,为求一斋饱,贫僧这就去洒扫。其实,你们这是瞎子点灯。”众僧道:“此话怎讲?”布袋笑道:“多此一举呗。菩萨、天王自己有手有脚,闲得骨头都酥了。自己居所须自己打扫。这叫各人自扫门前雪,自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让贫僧狗咬耗子去多管闲事,岂不是多此一举?”小僧们都笑将起来道:“小秃驴撑雨伞,无法无天了,净讲无亮头话,全不怕菩萨发怒,被天雷劈死!”
布袋见小僧们伸拳展腿,自知寡不敌众,只得起身走出方丈室,穿过佛殿、云堂、积香厨、罗汉堂,到了观音堂,见观音菩萨手捧瓷瓶,站立于万顷波涛上,身下是瑰丽多姿的岛屿,他呆呆地看了多时,傻乎乎笑道:“嗨!这位姐姐菩萨冲贫僧发笑,怎么这等面熟,在哪里见过其侬?”侧着头想了许久,怎么也记不起来,便摸了摸小光头,道:“下次见到裤带头打个结,再不忘记。”说着,来到殿边库房,拿来一把扫帚,进了天王殿。小僧们都远远跟着看热闹,想乘机捉弄一番。布袋角角落落扫了几下,仰着头只管瞪眼傻看四大天王,小僧们进来道:“还不快扫地,傻乎乎有什么可看的?”布袋道:“贫僧请教各位师兄,这四位大块头,一个仗宝剑,一个弹琵琶,一个持大伞,一个执蛇带,弹眼赤筋在与谁发脾气吵相骂?”小僧们道:“你这屙塞头顶芯的小秃驴,做了许多时和尚,连这点也不懂。四大天王中仗宝剑的,剑有锋,是谓风。琵琶须调弦,是谓调。伞用来挡雨,是谓雨。蛇带顺溜,是谓顺。四大天王保人间风调雨顺呗。”
布袋道:“照你们说法,既然四位大块头司风调雨顺之职,为何连年一会儿旱,一会儿涝,一会儿乌风猛暴,一会儿暴雨横扫,一会儿又乱下冰雹,害得百姓乍惊乍吓,愁眉苦脸?定是失职偷懒,该打屁股。”小僧们笑道:“小秃驴,癞蛤蟆打哈哈好大口气,竟想打金刚菩萨屁股,不怕被割舌打入地狱?还是扫地是正经,免得自个儿招打。”布袋嘟哝道:“泥糊糊粉涂涂,还金刚菩萨呢。水牛屙似一大堆,笔陡站着,碍手碍脚,怎么扫得干净?师兄们先进山门为大,平日里钟又敲得勤,经又念得响,菩萨面前面子大,何不帮贫僧与大块头商议商议,请其高抬贵足,走到殿外去候着,顺便晒晒太阳,将霉气晒掉些,待贫僧打扫完毕,再回来木笃笃笔挺站立,可好?”
小僧们听了都笑道:“小秃驴又讲无亮头话了。你有本事叫天王走出大殿去,我等从此不再教训你,不然请你尝尝狗屙味道,谁叫你胡说八道,侮谩天王!”布袋笑道:“哎哟喂,为这点芝麻绿豆小事,还侮谩天王呢。叫大块头站到外面去,有什么犯难的?何必大惊小怪恶嘴眼相。”小僧们恼道:“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秃驴,叫天王菩萨站到外面去还算小事?你有种请菩萨出去。不然,打断你的狗腿。”布袋道:“这点鸡毛蒜皮小事,有什么难的。空说无凭,须打个赌才有兴趣。”小僧们道:“打赌就打赌。做不到,你就吃狗屙当斋饭。”布袋道:“众位输了,也勿可贼头狗脑装擂倒,须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再叫贫僧三声佛爷爷。”小僧们道:“一言为定。”布袋道:“谁赖皮谁是小狗。”说着,走到四大天王背后,用扫帚在菩萨屁股上敲几下,道:“喂喂喂!大块头听了,你们整日弹眼赤筋站着,难道不腰酸腿痛?走走走,到殿外晒会儿太阳去,舒舒筋骨,暖和暖和,待贫僧打扫干净,再回来笔挺站好。”
小僧们凡胎俗子,哪知小和尚来历?四大天王可是佛眼金睛,休看小和尚眼下傻里傻气,以后是要君临佛国的佛祖。被佛祖打屁股,弄得灰烬彭彭扬,吓得骨骨抖,哪敢不遵?遂一个个手持法器,迈开大步,低头哈腰走出天王殿,到殿前大明堂齐刷刷站好。小僧们见金刚菩萨都乖乖地听小和尚使唤,无不吓得伸长舌头,半晌缩不进去,目瞪口呆抓耳挠腮。自出娘胎谁见泥菩萨走过路?还以为做白日梦呢,都七嘴八舌哇哇乱叫。寺院各处僧众闻声,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纷纷出来观看,只一看,便吓得魂灵出窍,念《金刚经》的忘记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念《弥陀经》的忘记了大焰肩佛、须弥灯佛、无量精进佛、如是等百千万亿恒河沙数诸佛。念《法华经》的忘记了庄严王三昧、光明三昧、净藏三昧、如是等百千万亿恒河沙数诸三昧。念《多心经》的忘记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界眼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及汶罗揭谛、波罗生揭谛、菩提萨婆诃。众僧们或指指点点,或大声喧哗,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惊惊惶惶吵吵嚷嚷乱成一锅粥了。
树分两枝,话分两头。且说闲旷方丈因见岳林寺年久失修,梁蛀墙倾,佛殿破败不堪,香积橱里菩萨罗汉东倒西歪,脸上掉金,少了光彩,便在佛祖前立下宏愿,此生要重修佛寺,再塑金身,若是空口讲白话,甘愿堕入十八层地狱受苦。他座下弟子虽多,大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放开肚皮吃斋,有口无心念经,难有指望,使心愿有落空之虞。经思量再三,决定求人不如求己,亲自去各处化缘,这天,他起一个早,身穿袈裟,手拿佛珠,怀里揣一本化缘簿,摸黑便起身上路,到了施主家,逐个求爹爹拜爷爷,讲得唇焦舌燥,谁知腰缠万贯的富绅一个个全是铁公鸡,一毛勿肯拔,落得个画饼充饥。累得他脚底起泡,腰酸背痛,看看时近晌午,化缘簿不曾添点墨,肚皮却摆下空城计,无奈只得失望而归,寻思回寺后先用斋,再回方丈室歇息。
谁知刚走到山门外,便听到寺内人声嘈杂,心生诧异,加快脚步,待一脚跨进寺门,放眼看去,不看犹可,一看顿时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是谁胆大包天,将四大金刚搬出天王殿外晒太阳!又见众僧在那里指指点点,大声喧哗,寻思石头才一离开,缸里咸齑就浮起来了!一向低声细气的老方丈,怒不可遏,念一声“阿弥陀佛”,大声喝道:“呔,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将天王菩萨搬出殿来,这还了得!”众僧一见老方丈回来,刷地围拢来,七嘴八舌道:“方丈,都是你的得意弟子布袋和尚闯的祸,不干我等事。”绘声绘色将刚才发生的事述说一番,却瞒下与布袋打赌一事。
方丈听了,哪里肯信,斥责道:“胡说八道!净讲大头天话哄骗老衲。你等平日欺侮契此老实,墙倒众人推,嫁祸于他。待老衲问明实情,再找你等算账!快说,契此现在何处?”众僧见老和尚偏袒布袋,愤愤然道:“小顽皮闯大祸,老方丈还偏袒,不相信到天王殿看看去,小顽皮还在那里扫地呢。”方丈遂转身来到天王殿,见殿内空空落落,唯有布袋一人在扫地,不由嘀咕道:“奇事,奇事,真是千古奇事!这位小徒弟竟然能使唤天王菩萨!可见他来历不凡,未可造次。如今四位菩萨还在殿外,小徒弟既能将菩萨请出去,定能再请回来。若请得动菩萨,此事是真是假,也就不问自明了。”
主意已定,方丈迈步进了大殿,见布袋在扫地,便装作轻描淡写,道:“徒儿,打扫佛殿辛苦了,理该歇息歇息才是。只是让菩萨站在殿外,佛祖怪罪下来,为师扛不住呢,还不快请天王回归原处。”布袋见是方丈,摸摸光头傻笑道:“师父说的是。弟子怪四大金刚受人间供奉,吃得呆长呆大,一点勿知好歹,整天弹眼赤筋对人,吓得老人脚髁头打鼓,小囡夜里做噩梦,故而弟子罚其到殿外晒晒太阳,见见世面,改改牛脾气。”方丈念一声“阿弥陀佛”道:“为师知道你是好意,如今菩萨已晒过太阳,见过世面,可以归位了。”布袋道:“这就归位?让大块头撮便宜了。只是与师兄弟们打的赌,还没兑现呢。”方丈问道:“打过什么赌?”布袋将打赌事说了,方丈出殿寻小和尚,一个个躲得没了踪影,回来对布袋道:“看在为师份上,就饶过这些赖皮吧。”布袋答应,拿着扫帚,蹦蹦跳跳来到殿外,喊道:“大块头,师父替你们讲情,给你们撮回便宜,都回到原处笔挺站好,往后勿可再吹胡子瞪眼吓唬人了!”话音才落,果见四大金刚迈开大步,低头哈腰进了天王殿,到原处归了位。
人间盼风调雨顺,有求于四大金刚,故供奉不断,香火兴旺。四金刚自以为赐福人间,居功自傲,趾高气扬,如同世间官府衙役,恃权作威,整日凶兮兮待人。今日被弥勒一番责备,虽然不敢强辩,却积下满肚子窝囊气,以致天下佛寺内四大金刚,无不气鼓鼓地怒目圆瞪。方丈见菩萨听小和尚唤来喝去,暗自钦敬。
布袋自做了和尚,仍自称长汀子,因迷失菩萨本性,整日嘻嘻哈哈,糊糊涂涂,无论男女老幼,见人总是笑嘻嘻的。平日里与小和尚们寻幽猫,打虎跳,捉跳蚤,捣蚁窝,吃饱喝足便呼呼大睡,闲旷方丈知其来历不凡,从不责备。几年下来,已长得形体肥胖、面圆耳大、口阔鼻壮,笑口常开,不分春夏秋冬总是袒胸露腹,圆滚滚的肚皮如同一只大皮鼓,中间嵌着一颗深不见底的肚脐眼,穿着一件不新不旧又大又皱的袈裟,背着一根木杖、搭着个大布袋,凡供食之具,尽收储袋中;路过酒肆、茶坊,见有丢弃的剩菜冷饭,俱投入袋中。因其生得肥胖,俗人又戏称他为“胖和尚”。有人讥笑他的布袋是垃圾袋,他也不争也不怒也不辩,只是嘻嘻地笑道:“阿弥陀佛,施主说得一点勿错。善恶美丑,甜酸苦辣,喜怒哀乐,是非成败,悲欢离合,同处人世间,人世间不就是个垃圾袋?天有阴晴雨雪,人有饥病寒暑,贫僧捡些破烂,有时备无时,无用变有用。”有人道:“胖和尚,要这只破布袋有何用处?逐日搭在肩上,脏兮兮臭烘烘的,掉在路上没人捡,丢弃算了。”布袋依然笑嘻嘻的,还放开喉咙唱道:
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
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布袋和尚在岳林寺不打鼓,不敲钟,不念经,不拜佛,空闲无事,便袒着大腹,抽着粗气,漫无目的地在城乡、街坊、野村、山林任意闲走,随处睡卧,遇老者讲上几句经,遇众生教其几句偈,见人总是张开大口笑呵呵,打他不还手,骂他不还口,气他不发怒,不管与他相识或不相识,无不喜欢他。也有人替其抱不平,道:“笑和尚,你又不曾欺侮过人,为何要这般忍受?”布袋笑呵呵答道:“古人说过‘忍侮于大者无忧,忍侮于小者不败’,贫僧生就这副贱骨头,百病好医,贱骨难医,何乐不忍?”众人因而又戏称其为“欢喜和尚”、“笑和尚”。一天,几个无赖聚在草棚边晒太阳闲嗑牙,一见布袋远远走来,计议如何捉弄,无赖甲道:“听说笑和尚打不还手,从不发怒。有谁能使他发一回狠,我请各位喝酒。”无赖乙道:“这个容易,笑和尚若不发怒,东道由我出。”无赖丙道:“一言为定,谁耍赖,就罚吃一堆狗屙。”
众无赖计议停当,忽见一只老母鸡“咯咯”叫着,从草蓬下钻出来,无赖乙眼尖,见草堆下有只刚生的鸡蛋,遂拾来收进袖管。众无赖上前拦住布袋去路,道:“笑和尚,少爷们手痒得难受,正想打你一顿止痒,你可愿意?”布袋笑道:“哎哟喂,贫僧这身肉臭烘烘的,满是臭虫、跳蚤、虱子,怕弄脏弄臭了施主们贵手,沾上了洗不干净,何苦呢?不如换一种玩法,可好?”无赖道:“换一种也成。我问你答,答错了就罚。”布袋道:“贫僧答对了,可有彩头?”无赖道:“答对了,就放你生。”布袋笑道:“这叫庄家自做,保赢不输。也罢,请施主问来。”无赖道:“笑和尚是吃荤是吃素?”布袋道:“贫僧勿吃荤腥,是个素和尚。”无赖又问道:“五谷杂粮青草,是荤是素?”布袋道:“是素。”无赖从袖管里摸出一只鸡蛋,要布袋吃下去,道:“鸡吃糠啄草,生的蛋是胎里素,你吃了这蛋,可以上西天。”布袋道:“阿弥陀佛,鸡蛋腥气刮得,贫僧不开这荤。”无赖发怒道:“好你个秃驴,素鸡生素蛋,有何吃不得?惹得少爷性起,丢到屙缸吃屙去!”一声唿哨,众无赖一拥上前,拧耳朵,挖肚脐,扳大腿。布袋不恼不怒,仍是笑呵呵道:“施主们别闹别闹,贫僧把蛋吃下去,还不成吗?”从无赖手中接过鸡蛋,打量一番,念道:
圆不圆兮方不方,万千造化总包藏。
玉为外衣七分白,金居中央一点黄。
众无赖听不懂,不待布袋念完,闹嚷道:“念什么念,快吃!惹少爷生气,没你好果子吃!”布袋怕吃眼前亏,一口将蛋放进嘴里,吞进肚里,继续念道:
混沌乾坤一口饱,也无皮血也无毛,
贫僧带侬西天去,免在人间受一刀。
布袋吞了蛋,迈开大步笑呵呵走了。无赖们目瞪口呆,拥着无赖乙吃酒去了。
树分两枝,话分两头。且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南海普陀接受人间香火,普度众生。一日,坐在紫竹林池塘边,微启善目,观鱼戏深海,鲸掀巨浪,鸥翔浪尖,鳖玩浅滩,正看得出神,突然心血来潮,屈指一算,才知弥勒受贬历劫已有十余个年头,未知佛心根底可曾泯灭,欲下凡试探一番。随即起身出了紫竹林,脚踏莲台,驾起祥云,向奉化方向而来。顷刻间,便见布袋摇摇晃晃从岳林寺出来,遂按落云头,摇身变作个浑身疥疮的乞儿,穿一件千疮百孔褴褛破衣,留个蓬松松脏兮兮委地乱发,浑身散发阵阵恶臭,坐于街头。见布袋缓步行来,一把拉住不放,定要乞求施舍,布袋身无分文,他将如何脱身?有分教观世音下凡,三试呆和尚,笑弥勒归真,强索念佛珠,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