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来后,简单地问了问我在大学的情况,家宴就开席了。
说是给我接风,其实谁都比我能喝,六十度的老白干,我总共喝了不到半两,剩下的四瓶酒一滴没浪费,起码有三瓶酒进了孟春和黑娃的肚子。
“你们年轻人唠吧,我去里屋歇会儿。”父亲点燃一支“阿诗玛”,这烟卷是我这次特意带给他的。父亲喜欢吸烟,但他舍不得买价钱贵的。我还是个学生,花父母的钱,给父母买礼物讨他们欢心,也只能这样投机取巧了。
说不喝了,可父亲转身进里屋后不到一分钟,嘎子就又拎出一瓶。黑娃不客气,先自己喝了一口。
“好酒量,”我对黑娃说,“看来我们分开的时间太久,我真不了解你啦。小时候你受了那么多委屈,竟然让人看不出来。”
“小龙,我说你书读多了,脑子进水啦?人生如戏,谁让咱赶上了呢!该哭的时候,眼泪就要往肚子里流;该笑时,就要仰天长啸。亏你还有个在梨园行的爸爸,连这都不懂!”
酒壮英雄胆,这小子在我面前装大!我心里想,嘴上却说:“真不懂。你比我大,见识一定比我多,要不我妈会认你做干儿!”
“来,”他端起酒瓶就往我的杯子里倒,“干,别娘们家家的。干了,我给你上一课!”
黑娃脸上透着红光,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的酒杯,这种时候,我不喝也得喝了。
“小龙,你说我过去受了不少委屈是吧?不就为一句话吗,他们就给我扣上一顶‘小反动’的帽子!起初我也想不通啊,跟阿鱼一样。可没人帮我解释呀,一辈子想不通,就一辈子窝囊呗。还别说,倒是电影院里烧的那把火,把我照明白了。那个说斗谁就斗谁的纪司令,不是被大火烧死了吗!可惜呀,到今天也不知道这火是谁放的。”
黑娃端起酒杯,谁也不让,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像南方人边喝茶边聊天那样接着说:
“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所以,那时我就开窍了。我,和大家没什么两样,每次被批斗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在那儿陪着而已。大家不是都陪着嘛!——批别人的人扯着嗓子叫喊,多累呀;参加批斗会的人只不过面对我站着,再好点也只是赏了一个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乱说乱动,一样没自由!次数一多,我也自然习惯了,干脆把腰一弯,头一低,眼一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没有感觉,哪来的痛苦啊?”
“真有你的啊!”我不得不佩服这小子。人们都说憨厚之人有福,我才明白‘憨’字后面为什么带个‘厚’字!
“别人都以为我委屈,小龙你不也这样认为吗?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也不希望同情。就说游街吧,不就是我跟在挨批斗的那个人的后面走,你们跟在我的后面走嘛。在我眼里,这没什么区别。非要说出区别来,我倒认为我比你们轻松多了,你们有资格呼口号,就得边走边喊,使劲地喊,没命地喊,多累呀!我呢,没资格,就不用喊了,跟着走就结了。孟春,你说,你那时那么卖力地喊口号,图个啥,不就是图不像我一样走在游街队伍的前面吗?”
“是,到了也没怎么样,现在我和你同样都是打鱼的。”孟春点头称是,伸筷子夹了一片鱼肉,品着。
“这条鱼还是黑娃哥抓来的呢。”嘎子指着餐桌上的大白鱼说。
“想不开我就吃不上这种美味了,”黑娃接着说,“谩骂,侮辱,批斗,游街,全是为了摧残人的心灵,你把自己的心先打上麻药,任他们玩去,玩累了,他们就放过你了。等你睁开眼,你就发现他们已经忘了你了,特别是他们发现了新的目标,你不就解脱了。”
听着黑娃的一番高论,我根本就不敢插话。有这种见地的人很少,人们总是喜欢冤冤相报,以为只有这样,自己的损失才能从别人身上补回来,殊不知耗损别人的同时也在耗损自己。
“我寻思,太爱面子,才会有那么多寻死觅活的人。记得阿鱼吧,他那时就想不开。咳,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死是活地哭啥,我劝过他几次,没用!我可不像他,没人理我,我就躲回家里睡大觉。有的时候,别人根本不想给你面子,你争也争不来,保也保不住,何苦呢。见过猫捉老鼠没有,老鼠越想逃,猫越想戏弄它,抓过来,拨过去,非把老鼠的胆子吓破,绝不一口吃掉。老鼠要是想明白了,反正也逃不过猫的手掌心,左不了就是一死嘛,干脆眼一闭,装死,猫没了兴趣,兴许连吃它的胃口都没了,倒有可能绝处逢生。”
“不能说你说的没有道理,但我总觉得你的话有些消极。”我自认为读了一点书,总得有点批判精神。
“消极?积极消极你不都得面对现实!你能找到一个与尘世的喧嚣完全隔绝的地方吗?我知道没有,所以也不找。厌世者才会向往天堂!”黑娃的声音高昂了许多。
“嘘——”孟春示意黑娃小声点。
房间里忽然显得静谧,隔壁传来我父亲的鼾声,一声一声很有节奏,像有人在拉风箱。空气中弥漫着混浊的酒气,我起身推开气窗,夜风裹着一种清新袭进来,似乎有意渲染什么情绪。
我这人需要刺激,有喜欢刺探别人隐秘的怪癖,大概与小时候在那个破庙里呆过几天有关。
“噢,以前我们一起抓过壁虎的那个小破庙还在吗?”我返回桌前,边问边抛给孟春和黑娃每人一支烟。
“早没了,新建了一所幼儿园。”
烟气袅袅地升腾,扩散。
“往事如烟。”我自语。
“如烟就对了,乐观才有明天。坐在地窖里乞求太阳的温暖行吗?只有运动,身体才会发热,才有机会离开冰冷的地窖。”黑娃是这种谈兴很浓的人,我以前真没看出来。一定是酒精的作用,否则他如何这般健谈。
我印象中的黑娃,外表邋遢,抑郁寡欢,与现在的挺拔健硕判若两人。如果在我们校园里,他一定是那种女同学追崇的目标。
“可你刚才关于猫捉老鼠的比喻听来就像在逃避。”我说。
“策略,懂吗?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你这样现实,总该恨纪司令吧?”
“那个被火烧死的人?恨有什么用,我倒希望那把火是我放的。”
“可那人留下了一个女儿啊,就是那个叫瑞琦的女孩。”我不知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但话已经说出口,只好坦然地等着黑娃的反应。
“她是那个混蛋的女儿?”黑娃英雄一世糊涂一时的样子让人觉得就像装出来的。
“也许你那时整天把自己捂在家里,没人跟你说?姓纪的有个前妻,死了,留下个小女孩,品章格格是她的后妈。”
“罪过!姓纪的是个混蛋,可女孩善良可爱,跟他不是一路货。别说我当时二呼呼[1]的,就是现在我知道是他的女儿,我仍然觉得可人。只是我没机会追她。”
“你比她大了十岁,不可能的。”
“你以为我那是鲁莽,我是被她的美丽征服了。”黑娃又点上一支烟,“小龙,我要是有你这样的资本,我就想办法把她拿下。”
“我可没你那么大的妄想。”
“我想小龙学校里那么多女大学生,不会没找不到红颜知己吧!”孟春的舌头有些发硬,一连用了三个否定词。
“学校里管得严,还没敢长那心思。”其实班里有个女同学追我,我不想说。
“对了,孟春,明天认认新嫂子。”我知道孟春三年前就结婚了,连女儿都两岁了,只是我没见过。
“还什么新——新嫂子,家庭妇女呗!”孟春见嘎子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就给他盖了件褂子。
“我看你是得便宜卖乖,嘎子来信说嫂子很贤惠。”
“这倒不假。又怀上第二个了。”
“现在不是计划生育吗?”我说。
“头一个是女孩,可以有二胎,但愿生个儿子。”
生男生女的事不好说,我还是转移了话题:
“黑娃,你就没在跟前物色一个?”
“物色?我看上的人家不理我,我看不上的倒有对我穷追不舍的。”
“别要求太高,知根知底的好过日子。”我在择偶方面也算个挑剔的人,可劝别人时倒有点不疼不痒。
“我其实也明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越真实的东西越不愿意相信。再现实的人也存在幻想不是?”
“那你就讲讲你不愿意相信的那个真实。不过,要来真的,不许虚构。”我明知道黑娃不会讲假话,可非要这样强调。
“保真。傻丫头你记得吧?”
傻丫头?我真觉得世界太小,转了一圈,我的岁数增了一倍,童年接触的人一个个又蹦了出来。
“太熟悉了,我俩同班。我和她还有一段故事呢!”
“故事?”黑娃一问,我马上意识到不妥。我们已经成人,小时候的荒唐事,有的是不能告人的,何况傻丫头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我曾经抢过她的一本小人书。我这人欺负不了别人,只好欺负女生。”我撒谎时好脸红,现在有酒精挡着,想必黑娃也看不出来。再说,这种话是对不上账的,即使傻丫头做了黑娃的老婆,黑娃也不会对这事在意。
“到小庙里抓壁虎,我就故意欺负你,没分给你,你也没敢吱声。”黑娃倒不怕揭短。
“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是说说沈慧娟吧。我记得她原来姓蒋。”
“她现在又把姓改回来叫蒋慧娟了。”
“其实改不改姓也没大必要。你说她追你?”我这人就喜欢直入话题,却不愿承认有些话题是自己岔开的。
“蒋慧娟出落得不算难看,比小时候俊多了,可就是那股男孩子的个性没变。”
听得出,黑娃有点敲拨浪鼓[1]的意思。
我不再打岔,鼓励他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