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老师失踪的那个涵洞的外面是一条主干渠,渠水的下游就是松阿察河。
松阿察河位于黑龙江省的东部,与俄罗斯为邻。邻国的乌拉河流经基罗夫斯基后与松阿察河交汇,进入乌苏里江。乌苏里江流经虎林、饶河、抚远三市县后与下游的黑龙江汇合入海。对面的国度在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之后,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伊始,两国建立了睦邻友好关系。我们那时称苏联为老大哥。那个形如葫芦的界湖位于松阿察河西岸几十公里,地理面积大概有八百多平方千米,是三江平原宜农荒地上的特有湖泊,人称葫芦湖。十七世纪初,葫芦湖还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湖,渔业资源丰富,周围的黑土地肥沃得能一把攥出油来。一八四零年西方列强用炮舰轰开了中国大门之后,沙皇俄国便利用与中国接壤的有利条件,觊觎中国东北的大片领土。一八五八年沙俄乘英法联军进攻天津、威胁北京的时机,出兵黑龙江,炮轰瑷珲城,用武力迫使清政府签订了不平等的《瑷珲条约》,割去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并把乌苏里江以东的中国领土划为中俄共管。一八六零年沙俄又借助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的军事压力,以“兵端不难屡兴”相威胁,迫使清政府签订了《北京条约》,强行把乌苏里江以东约四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划入俄国版图。从此,中国失去了成为鄂霍次克海和日本海沿岸国家的地位,我们这片家园也远离了海岸线。
也许界糊和界江包裹着的这片沼泽是改造人的最安全的场所,于是有北京户口的一批人来到了这里。
来这里的人虽然远离了北京,但没谁觉得脱离了北京,因为这个北京市户口让他们心存了希望。
这里的房屋建筑街道格局没一样不带有北京的印记,惟一不同的是湖:北京的湖是人工挖出来的,除了颐和园里的昆明湖,北京的人工水面大多被称作“海”,像北海、中南海;而这里的水面真的像“海”,却被称作湖。
这里的湖其实就是一道天然屏障。那些拿着北京市户口的人,根本想不到,有一天这里会脱离北京市管辖。
我们家的人也都随父亲落了一个北京市户口,但除了父亲,我们谁也没有去过北京。
我家的后墙基下面就是湖水——当然是在我们搬进人工河围城前居住的马架子。
我被母亲接来后就和父母一起住在这里。
我的母亲就是在这里怀上我的弟弟的。
马架子房的后墙上面没有窗户,可能和墙基外面的湖水有关。因此我们不能在屋内欣赏湖面上的景色。湖水距离墙基不到一米,靠近岸边的水面上长满了芦苇。无风的天,透过芦苇可以看到清澈的湖面上飞翔着成群的鸥鸟,晴朗的天空蔚蓝得找不见一丝云朵。极目远眺,水天一色。父母上班的时候,我和弟弟喜欢在湖边玩耍。我们用苇叶折小船,用苇杆做口笛。当我们的小船在水面上飘荡的时候,我们就使劲地吹响口笛。口笛声穿过苇丛,送我们的小船远行,我们的心中就荡漾起无尽的喜悦。每到兴致高涨时,我们还会赤脚坐在湖边,用小脚丫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溅湿了衣裤,我们也不管不顾。
傍晚,月光泻在我们的土炕上,我和弟弟学着大人的样子盘腿坐着,静静地倾听隔着墙壁传来的野鸭声,心里好想能亲手捉到一只小野鸭。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懂了我和弟弟的心思,竟然在一天半夜捉回来三只小野鸭。我们高兴地将母亲洗衣的大盆放在地中央,里面盛上半盆水,让小野鸭在水中游动。野鸭惊恐地在盆中转悠,圆圆的小眼睛像不会眨动一样。我们伸手摸它们的扁嘴巴,往它们黄绿色的身上撩水,观赏它们划水的样子。
“这叫蹼,青蛙、乌龟、水獭等许多动物都像鸭子一样,脚趾中间就长着这种膜。对了,你们没见过黑娃家养的那只大白鹅吗?”父亲给我和弟弟解说。
“鹅,鹅,鹅,红掌拨清波。”弟弟歪着脑袋抢着显摆。我记起了品章格格教我们背诵的诗歌,就打了一下弟弟的手:“不对,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凫绿水,红掌拨清波。”
“黑娃给我吃过他家大白鹅下的蛋,可大呢,可好吃呢!”弟弟气我。
“别得意,你,吃过野鸭蛋吗?”我把弟弟问得直看父亲。
父亲拍拍弟弟的头,说:“别着急。明天我下湖找几个野鸭蛋,让你们尝尝!”
我和弟弟高兴得直在地上打滚。
“别糊弄孩子啦,野鸭蛋哪那么好找啊!你忘了,黑娃他爸为了捡野鸭蛋,让水草缠住,差点丢了命?”母亲提醒父亲,其实是在下禁令。
父亲听了,摊开双手,伸出舌头,扮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见状,我们再不敢想什么野鸭蛋的事了。
起风的天,湖水怒吼着向岸边涌来,一阵紧似一阵,像要把我们的房子摧垮似的,我们只能在房中呆着。好在有小野鸭玩,我们并不寂寞。
野鸭不吃食,一只野鸭死了。
“野鸭绝食,它们离开了妈妈,不开心。”母亲说。
“那怎么办?”弟弟扑进母亲的怀里,好像母亲有办法。
“小心,被针扎了!”母亲手里在补一双袜子,那是父亲上班时要穿的。
“妈,你说呀!”弟弟央求着母亲。母亲曾经在我家的热炕头孵化出一窝小鸭子,共六只,可惜,其中五只公鸭,早被我们吃掉了,那只母鸭还没长到生蛋的时候,就冻死在入冬的湖水中。即使这样,弟弟依然认定母亲一定有办法。
“咳,没辙!只能把它们送回去,让它们找妈妈。”
“不!我要。”弟弟从母亲怀中挣出来,蹲到洗衣盆前,企图把野鸭保护起来。
“你们养不活它,怪可惜的!”母亲摇着头,叹气说。
第二天,我们在母亲的帮助下,端着洗衣盆到屋后放了那两只小野鸭。弟弟哭了一个晚上。
三天后,母亲买回来一个木头制成的玩具鸭子,有两只轮子,前面还有一根细绳子,用手牵着绳子,一拉,鸭子的两个翅膀会上下摆动,还“呷呷”地叫。
弟弟又开心了。
弟弟整天拉着他的玩具鸭子在街上跑,“呷呷”的叫声引得小孩子一个个羡慕不已。
我也很喜欢这个鸭子,但我很少能摸到它。我曾为此生气,甚至在母亲面前抹眼泪,但这都无济于事,弟弟就是不许我碰它一下。没法子,母亲只好在弟弟睡觉时悄悄地将鸭子拿给我玩。
这事竟然被弟弟发觉了,弟弟大哭大闹,谁劝也不管用。母亲只好拿出苹果来哄弟弟。那时,苹果对于我们来讲实在是一种稀罕物,谁家有了苹果也舍不得吃,都是放了又放、藏了又藏的,不到快烂的时候是决不会吃掉的。有的人家甚至怕被小孩子偷吃掉,干脆就用柜子锁起来。
因为苹果是稀罕物,大人们自然看守得非常严格,惟恐自家的小孩拿出去招摇。但东西少,小孩子偏要显摆,瞅准大人不留神就溜出去,等到大人发现了再撵出去已经来不及了,那孩子的周围聚集了街坊邻居家的大大小小的七八个孩子,你一口,他一口的,苹果很快就被消灭了。大人眼看着自家的苹果被别家的孩子分食,那种舍不得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憋在心里,如同自己的钱包被别人抢去了一样,心痛不已。
我常见一些母亲教训自己家的小孩,就为这么一只普普通通的苹果。咳,一只小小的苹果,难为了多少做母亲的啊!
我的母亲也不让我们拿着苹果到街上去,但弟弟有办法。他偏会在邻居领着小孩来我家串门的时候给母亲出难题,“妈妈,我要吃苹果。”让母亲再不情愿也要装作泰然的样子。“这孩子,就是馋嘴!”母亲一边笑着跟邻居说着,一边拿出两个苹果,先给邻家的孩子一个,再把另一个切成两半,分给弟弟和我。
能够吃到苹果的时日毕竟是少的,玩那只鸭子比较现实。
一天,弟弟心血来潮,要给鸭子洗澡。他自己拐到房后,用湖水洗自己心爱的鸭子,浑身湿透的鸭子很滑,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弟弟张大眼睛,鸭子沉了,又漂了上来。弟弟伸手去够,却见鸭子随着风浪漂向远处,弟弟急了,“扑通”跳进水里。湖水并不深,只到大人的大腿部,可弟弟还不会游水,他不但不能救出自己的玩具鸭子,还险些沉进湖底。他吓得顾不上鸭子了,拼命扑腾,怎么也挣脱不开湖水的纠缠。“救命啊!”弟弟没命地喊。还好,黑娃刚好赶到,他水性好,跳下去抱起弟弟,救上岸。
等我们顾上寻找鸭子的时候,它已经不知被风浪卷到何处去了。
玩具鸭子没了,黑娃成了弟弟的救命恩人。
那天傍晚,母亲破例,拿出了家中仅存的十几只苹果,亲手做了一桌苹果宴,请黑娃和他的父母到我们家做客。也是那一天,我才知道母亲会烹调那样多的美味,有糖拌苹果丁、拔丝苹果、夹心苹果饼、油炸苹果条。
其实,做这几样菜的方法再简单不过,无非是苹果为主料,以白糖、鸡蛋为辅料,比如两片苹果之间夹一片炒鸡蛋,就是夹心苹果饼;把苹果切成条,外表裹上一层鸡蛋清,在油锅里轻微地炸一下,就是油炸苹果条了。
今天想来,母亲费尽心思翻新苹果的花样,无非想表达对黑娃救命之恩的感激,这种感激之情是发自肺腑的。在她眼里,人家救的是她宝贝儿子的一条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