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记着他对母后的许诺,他先下了一旨:“元辅张先生亲受先帝付托,佐朕冲年,按定社稷,关系至重。况有往例,卿等亟当为朕劝勉,毋事过恸。”交与冯保,去安抚张居正。
当他看完了陈三谟请求“夺情”,恳求圣上不允张居正回乡守孝一疏,又写了手札给张居正:“朕今览言官所奏,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如何哩!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
接着,他又下谕旨与吏部:“元辅朕切倚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照旧入阁办事,侍讲侍读期满日随朝。该部即往谕朕意。”
张瀚持圣旨来看张居正,劝慰说:“皇上不想让元辅归乡守孝,元辅还是要回去的,人子之心,人人皆有啊。”
张居正流泪说:“为人之子,不能尽孝,我有何面目在朝上行走啊?”
言官们看到皇上一再下旨,要挽留张居正。他们大怒,自太祖皇帝登基以来,大明朝以孝治国,以孝理天下,父死不守孝,不离职,张居正岂不是人面兽心?如此贪恋职位,真是一个窃国擅权的大盗,要弹劾他,要他滚蛋!原来就仇视张居正的言官们要上疏弹劾他,要他离任而去。这一次就连大学士申时行也认为,他应该回乡守孝,再归来理事。一时间,“张居正没走”“张居正不肯走”“不允许张居正走”“张居正走不了”的流言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连同这场腾越之地的地震,酿成了言官上疏的另一次热潮。
冯保很惦念孟冲,他常早起,乐意起床后去后宫门那儿站一站。小珰们以为活老祖宗是对什么事儿有点儿念想,是想哪个女人了?还是惦念着什么人?但这也不值得天天一大早就来后宫门探视呀?后来就弄明白了,冯保是要来看孟冲的。
孟冲跟着一群受罚的小珰们收粪,每天一大早,推车来各宫后门,尖着嗓子轻声喊叫:“天放亮喽,天放亮喽!”
就有宫里的小珰、宫女揉着惺松睡眼,提拎着便桶出来,往粪车上倒粪,有时宫女们把便桶往粪车前一放,死活不愿意倒。孟冲和小珰们就只能自己倒粪。
干活的小珰总是捂着鼻子,临时受罚,干上三两天,还能惦念着回去做原来的差事儿,他们可闻不惯粪便的臭味。孟冲天天干这个,早就麻木了,他从不捂鼻子,也不皱眉头,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倒过粪,推着车到下一座宫门前,再去喊叫,都倒完了,就捱过了一个时辰,天渐渐放亮了,孟冲就带着小珰们,拉着两辆粪车,来到了后宫门。
冯保远远地站着看,很满意。有时候也凑近来看看,跟孟冲说扯两句话。
孟冲身上臭气扑鼻,冯保就说:“你不能太不在乎了,你可是大珰,不是个小人物,怎么能弄得这么臭?也不洗洗?”
孟冲站着不动,跟随冯保的司礼监魏朝、李佑就吼喊他:“活老祖宗跟你说话,你怎么不跪拜?”
孟冲就得跪下,给冯保磕头。
冯保笑得很甜:“别这样儿,别这样,人家也是做过老祖宗的人,只不过现在儿孙没了,跟别人了,改姓了,懂了吧?孟冲,你干这个怎么样?要不要去先皇陵寝,陪先皇说话呀?先皇穆宗的昭陵也修好了,你去守着先皇,跟先皇说说话,说说你的心里话吧?”
孟冲不语。魏朝吼他:“活老祖宗问你话,你怎么不回话?”
冯保很和气:“先皇葬在昭陵,你去守昭陵吧?”
孟冲不说话,也不磕头。
李佑吼他:“你没听见吩咐吗?”
孟冲还是不语。
冯保笑了:“看来你还是喜欢推粪,那就推吧。不过你记着,以后你再见我,得先穿上一件干净的衣服。拿过来!”
魏朝就把手里拿着的衣服包递给孟冲。
冯保说:“你要推粪呢,就不用穿干净的衣服,要是一见到我来了,你就得穿得干净一点儿,麻俐儿地把这衣服穿上。”
冯保很得意,对魏朝和李佑说:“就让他好好推粪吧。”
这天晚上,锦衣卫同知徐爵头一回接到姚旷派一个小珰送来的讯儿,要请他出去见面。徐爵去请示冯保,冯保正在看那三盆“姚黄”,徐爵不知冯保想要怎么做,就静等着。
冯保半晌才说:“其实张先生这人还是蛮好的,你看看,我都有两盆‘姚黄’了,他硬是把他那盆送给我,这人不错吧?我得帮他,你就跟他说,不能走,千万别走,一走了,时过境迁,过景儿了。”
徐爵把冯保的话告诉了张居正。张居正很为难,他上了一道《乞恩守制疏》,两天后又上了一道《再乞守制疏》,皇上都是下旨,要他别走。难的是他行新政,从来都是对人要求极严,严守祖宗法制,一切都按照制度实施,整饬朝纲,严肃纪律,这一次轮到自己,真就更难办了。他听了徐爵的传话,知道冯保也不愿自己走,就决定不走了。
他给自己写了一个“夺俸守制”的方法,提出了五条作为他守制的条件:一、所有应支俸薪,概行辞免;二、所有祭祀吉礼,概不敢与;三、入侍讲读,在阁办事,俱容青色角带;四、章奏俱衔,准加守制二字;五、明年乞假葬父,便迎老母一同来京。
此折提请皇上批复,万历当然愿意,马上就批复了。
万历很高兴,高兴的不是张居正不离开京城,而是他能自己作主,就把张居正留下了,任是祖宗旧制与官员们反对,也都没用。
他得意地对慈圣皇太后说:“我让先生留下,他就留下了。”
慈圣皇太后有点有惊讶,但也有些失望。在她眼里,张居正是一个很完美的人。父亲一死,他必定是茶饭不思,形销骨立,伤心至极。她问司礼监太监李佑:“张先生是不是瘦了?”
李佑说:“张先生没瘦,倒是有点胖了。”
慈圣皇太后说:“心情不好,虚胖。张先生是不是吃不下去饭?”
司礼监太监魏朝说:“没有,我去时,张先生正听琴。”
慈圣皇太后有点儿惊讶:“听琴?听什么琴?”
魏朝说,张先生有一个红颜知己,叫琴依,是个美女,她的琴弹得太好了,比冯公公的琴弹得还好。她一弹琴,张先生就忘了痛苦,所以张先生就命她弹琴。
慈圣皇太后有点儿恼怒,这么说,张居正居丧还听琴,还与美人亲昵?真是大逆不道。她厌恶地皱皱眉,不再问什么了。整整一天慈圣皇太后都心里不安,想不明白张居正怎么会是这样,服丧应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可他还跟女人亲热?一想到张居正拥着那个会弹琴的美女,她的心就烧成火辣辣的。那个平时大义凛然,用圣贤教诲谆谆训诫皇上,把握大明朝命运的首辅大臣到哪里去了?
慈圣皇太后也隐隐听说过,张居正生活豪奢,有人说张居正每餐要费二百两,这真令慈圣皇太后吓了一跳。慈圣皇太后看过历代先皇的《起居注》,《起居注》上说,高祖皇帝每餐只茹一荤二素,后代皇帝也要节约,最多者御膳只是日费三百两,可他张居正一餐竟费二百,糜费奢侈的日子超过了帝王,真是可怕。
慈圣皇太后自语,他是一个贵族,真是一个贵族,跟我不一样,我只是小家子的一个贫穷女,跟他不一样啊。
半月之后,张居正就以“在官守制”的形式,先在家居丧,然后于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入阁办事。
很多人反对他这么做。
戚继光用八百里加急快驿送来他的信札。
戚继光说,相爷可先回去守志,为人子者,怎能不以孝为先,何况首辅?首辅的位置,就是做天下人的榜样。不如先请徐阶来做内阁首辅,三年之后徐阶老了,相爷回来,一定还会重掌政事,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张居正看了这封信,叹气说:“元敬不知,我这是爬在半坡,只要一松手,就滑坡下去了,哪还有三年之后?三年之后,大明朝是什么样儿,我也不知道。”
自从张居正被万历皇帝夺情,不许他归乡守制,皇上就派司礼监太监何进、魏朝与张居正次子张嗣修回乡替张居正举丧。
张居正以为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他对琴依说,皇上留我,朝中大事留我,我不能不理,只能勉力而为。就在府里设了灵堂,每天晚上去灵堂内拜祭。他还忙与六科给事中们商议,如何赈济腾越地震的灾民,又派人去做谭纶大丧的主祭。忙碌着,他就把这件事忘了,想着这是一件小事,言官中有陈三谟等人,料也不会起什么风波。只要言官不弹劾他,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没料到最先上疏弹劾他的不是言官,而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
吴中行上疏,写得很有力,他说,像元辅这样白天黑夜的忙着公事,辛勤苦干已经很久了,算起来怕是有十几年父子没见面了吧?作为儿子的首辅大人是从壮年干到事业有成,从事业有成干到两鬓渐渐添了白发,能想象得到,他的父亲也是从衰弱到满头白发,从满头白发到垂暮、苍老,这么多年彼此听不见亲人的声音,看不到亲人的容颜,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父亲一下子就没了,永远也见不到了,作为孝子,不能够到灵前磕头,不能够守着坟茔,枕着苫块守孝,又不能到墓穴葬棺前痛哭、送亲,世界上有比这难以忍受的事吗?
吴中行学问好,又有夤缘,为人品行端正,他把奏疏呈上以后,留下的副本袖在衣内,来见张居正。
他来府中吊丧后,拿出奏折给张居正看。张居正越看脸色越难看,有些紧张,满头冷汗津津而出。吴中行的奏疏先动之以情,后晓之以理,写得又老辣又坦诚。
张居正问:“这道奏疏呈上去了吗?”
吴中行一礼说:“进上去了,奏疏就得先请皇上看,皇上不看,首辅怎么能见到?”
张居正无话可说。
这天晚上,张居正夜半未睡,从灵堂走出来,坐在书房内。吴中行的奏疏令他伤心、悲痛,为什么朝臣也不理解他,不能体谅他的苦心?大明新政,绝不能前功尽弃,他要离开西庐,新政就会前功尽弃,岂不成了行百里路而半九十?
琴依坐在案前轻轻抚琴,琴声凄伤、哀愁。
张居正叹:“有人恨我,总想让我走,内阁换了首辅,一些奸臣贼子就能大喘气了,绝不能给他这个时机。”
琴依看他,一连几日不睡的张居正脸色灰黯,满面怒色。
琴依问:“有人不想放过你?”
“你拿去看。”他把吴中行奏疏的副本摔在琴上。
琴依看奏疏,读了出来,琴依的声音很温柔、很动情。
张居正听着,不由地就泪眼婆娑了。吴中行的开头部分确实动情,动情的奏疏令张居正更是忌恨。
琴依读到指斥张居正的语句:“今皇上之所以必留,与元辅之所以不容不留者,其微权深意,非圆神通方者,未可告语。”
张居正猛吼一声:“够了,他想干什么?就是想赶我走,好啊,我就从北京城回江陵老家去!都以为我贪恋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有什么好?有多少人盯着看着,有多少人想拿下你,除掉你,掐死你,砍了你的头,抄了你的家?辅政大臣这个劳什子玩意儿是从成祖皇帝那里留下的,让文人进文渊阁,参与决策国事。谁不知道这国事不好管?我要能走,还不是一走了之,要死乞白咧地等着他们赶我走,才肯走吗?我这是为了大明朝,皇上还不能理政事,我怎么走?”
张居正流泪了,觉得很委屈。
第二天,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又上疏弹劾张居正。
他说,能因为君臣大义为皇上效忠数年,就不能以父子之情少尽孝那么一天,就是像先朝杨溥、李贤也行啊,先暂时回家去守孝,规定过一个时期再回朝来,也使父子十几年没见面的这种情感阻隔得到一点安慰。至少能让儿子在老父的棺材前痛哭一场,以尽人子的孝心吧?
这道奏疏又是由魏朝拿到冯保面前,冯保说:“我替皇上挡了吧。我就告诉皇上,还有一些官员也上疏了,就算完了。”
这道疏留中不发,惹怒了文臣与言官们,他们恨张居正,你一心诋毁大明太祖所拟制度,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啊?
更有刑部员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两人联名上疏,疏文的行文更是尖刻:居正今以例留,厚着脸皮站在大臣的行列中,哪一天有了国家的大庆典、大祭祀,他作为元老大臣,若是躲开了,则对皇上是不忠,有违君臣大义;要是厚着脸皮站在行列中,对他父亲又是一个大不孝。我们就不明白,到了那时,皇上何以处置居正?而居正将何以自处?再说,皇上动不动就说,留下居正是为了江山社稷,可最重要的就是纲常,没有纲常,怎么保得住大明朝的江山社稷?
冯保拿走这些奏折,留中不发,他把副本交与徐爵,说:“你拿去张先生府中,给他看,告诉他,皇上交付他处置这些人了,他可以在上面用朱笔写上处置意见,就是宰了他们,也行啊。”
徐爵把奏折交与张居正,他说:“冯公公说,张先生看着办吧,要不要写上批红?张先生写上批红,就算是皇上亲自写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张居正心灰意冷:“就是皇上下了圣旨,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一个首辅回不回家,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
琴依看得明白:“你是首辅,他们要抓住首辅的过失,抓住你不放,你想不理他们都不行。”
正巧刚上任的礼部尚书马自强与吏部尚书张瀚一齐来看他,张居正拿着奏疏,对他们挥舞:“这正常吗?一个首辅回不回家守制,能扯上大明朝的伦理纲常吗?就是皇上要我夺情,我不回家葬父,也只是我张家一家人的事儿,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马自强劝慰:“首辅要体谅他们,他们是有话要说,劝首辅回家守制,这也是尽人子之孝。”
张瀚很坚定:“我看首辅还是坚决回乡,就是真的守孝三年,也没什么,大家都知道首辅的苦心,待得首辅回来,一切都还是原样,不可改变,大事依然可行。我是先生提拔起来的,知先生苦衷,但朝不可改制,人不可逆天,先生为什么不坚决回去守制呢?做首辅大臣,绝不能给他们垢言诋毁先生的机会啊。”
张居正冷冷地说:“你得到皇上的圣旨,久久不愿发文,是不是你认为我也该走呢?”
听张居正的话头不对,张瀚很恳切地说:“我明白首辅的意思,但我不能像陈三谟那样,一心顺着首辅的心意做事,那样我便辜负了首辅的信任。我管吏部,天下官员有一人丁忧不归,隐丧不报,我都要革他的职,治他的罪。不孝就是大罪,为什么别人能这么办,首辅大人你就不能呢?如果再有一人向我问起此事,我怎么答他?我能答他,首辅大人是重臣,重臣就可以忽视国家法律?还是告诉他,那些大明典章制度都是给下人设的,不是拿来规范皇上与重臣的?”
张居正看着张瀚,忽地恨起张瀚来,他荐举张瀚,要他任冢宰,就是要他管天下官员的,但他拿这道理来束缚张居正,就有些可恨了。
张居正忽地失望,有些疯狂地看着马自强,看着张瀚,对他两人说:“你们两位是不是来吊祭我父亲的?”两人点头。
张居正极为愤懑:“我为人子,天天有人弹劾我,我没过失,只是我父亲死了,我父亲死了,哀毁吞噬的是我,不是你们!你们凭什么对我做事说三道四?就因为我是首辅?我有哪一点儿对不起大明朝了,要你们来对我指手划脚?我已是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好几天没睡一个安稳觉了,你求你们了,饶过我吧,饶过我吧!”
张居正腿一软,竟然跪下了,给两个重臣下跪,喃喃地说:“我给你们下跪吧,我跪你们,求你们放过我,让我松一口气,好不好?”
张瀚与马自强大惊,两人来扯张居正。张居正哭泣:“我告诉你们,死的是我的父亲,死去的是我的父亲,不是你们的,不是你们的……告诉你们,我有点儿心灰意冷,想当年,严嵩做相,他比我如何?人人说他是贪相是奸相,但他在世时,没有一个同乡攻讦他,没有一个学生攻讦他。我可好,一个学生背弃我,一个同乡艾穆也攻讦我,我有什么过失,人人都这么对我?”
张居正两目赤红,盯着两人,吓得两人不敢出声。
张居正责问张瀚:“你为什么不发文行向各地,说皇上要我‘夺情’?”
“我希望首辅自省。”
张居正大笑:“我自省不了,连皇上也自省不了,那你怎么办?”
张瀚泰然自若:“我等首辅自省。”
张居正说:“我等冢宰行文,斥责我。”
两人只能告辞,张居正头一次冷冷地说:“不送了。”
陈三谟对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说:“有一件大功送与两位,不知两位是不是愿意要?”
二人问是什么大功?
陈三谟说:“冢宰张瀚违相爷心意,相爷一心拿掉他,要是有人弹劾他,岂不就遂了相爷的心意?”
王道成问:“张瀚有什么过失?”
陈三谟怪道:“你找不到他的过失吗?驴走磨道,总有蹄痕,你难道连几处蹄痕也找不到?”
谢思启大笑:“陈大人所说极是,要是首辅大人要他走,他肯定得走,想晚走几天都不行。”
陈三谟说,可张瀚是首辅大人提拔上来的,当初冢宰人选,有葛守礼,有工部尚书朱衡,最后才是张瀚,他资历最浅,可首辅大人力排众议,首推他张瀚。不管人家怎么说,他做吏部尚书,是拣来的,怎么能不对首辅大人尽心尽力?可他不,他上一次被刘台上疏弹劾,说的就是他去督抚陕西,局面弄得不可收拾,又巴结首辅,一心听首辅的,把陕西弄得一团糟。那有什么?再派人去收拾就是了。听首辅的算什么?那是优长,没有首辅,大明朝不知会怎么走呢!他肯一切都听首辅的,就对了。这会儿不知弄错了哪一根筋,他一心要首辅回家守制,说,不然天下官员无法再遁旧例。天下有几个张居正?天下有几个能安定大明朝的重臣?就是夺情,从大明朝建国起,到今天也不过只有那么三四人,一个是杨溥,一个是李贤,还有一个是谁来着?
王道成说:“那人是金幼孜,宣德元年的事儿,距今已有一百多年了,他当时可是英武殿大学士,国家重臣。”
陈三谟说:“啥叫重臣?皇上离不开,管着大事儿的,就是重臣,首辅就是重臣,他张瀚想把首辅踢走,可办不到。”
张居正对琴依说:“我最看重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琴依说:“你最看重谭纶,可他死了,他再也帮不了你了。”
张居正缓缓地说:“我最看重张瀚,年轻,有魄力,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是国之重臣,但他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呢?他为什么那么耿直,那么执拗?”
琴依说出他的心事:“你很矛盾,左右为难,你自己就不肯听别人的,有主见,也耿直,但一遇上耿直之人,有主见的人,你又不待见他,为什么这样?”
张居正说:“他不体谅我,他没有我这心肠。”
冯保派来徐爵,拿来了批红,说是皇上同意的,要赶张瀚致仕,何维柏罚俸三个月,该部右侍郎陈灼罚俸三个月,各司郎中降三级管事,不许升转,其余人各罚俸半年。徐爵问:“冯公公问张先生,这么办行不行?”
张居正一叹:“可惜了张瀚,他是一个人才。”
徐爵说,冯公公说得好,他不待见你,他就不是个人,再别说他是不是个才了。
张居正说,就这么办吧。只是冯公公说没说,要谁来做冢宰呢?
徐爵笑说:“听张先生的。”
张居正说:“好啊,就派在家养病的户部尚书王国光去接替张瀚吧。”
王国光是一个老好人,他善经营,多才干,写过一部《万历会计录》,他掌管户部,裁冗文,修职务,减耗蠹,振国计,是一个好人。只是他做吏部尚书不大合适,一个管钱管粮的人,让他管人,便太强人所难了。但张居正说了,徐爵与冯保一议,便可行了。
陆树德的哥哥陆树声掌管礼部,陆树德来哥哥家闲谈,他说:“上天示警,要就张居正夺情事,示人以德政不修之乱。”
陆树声看着他,忽地一笑:“你当张居正不知上天示警事吗?你想做什么?”
陆树德说,吏部都给事中陈三谟只是一个小人,他哪里配做言官?只会舔屁股沟子,顺着张居正的眼色行事,打杀捧逗,真是丢尽了言
官的脸面。我想上折子,再上一道疏,单说张居正夺情事会对大明朝有何影响,哥哥你看如何?
陆树声笑一笑:“我做礼部尚书不久,看着礼部在大明朝无事,我也乐得轻闲,你能不能轻松一下,就当你眼神不好,眼见烦心事,视而不见,行不行?”
陆树德说:“哥哥,这件事非说不可,我是吏科都给事中,这是我份内事儿。”
陆树声说:“不是你份内事儿了。”
陆树德很惊讶,看着哥哥拿出一份诏旨来,这是皇上批过红的一道诏,是陆树声向冯保求来的,要求迁调陆树德做礼部尚宝寺卿。
陆树德心里不快,沉吟不语。
陆树声说:“你从六科调去做尚宝卿,是从正七品升迁到正五品,这是一件好事,别缠在这是是非非之中,抽身而退吧。”
陆树德大声说:“大明朝靠的就是纲纪,没了纲纪,拿什么治理天下?”
陆树声比他更深知为官之道,为人性子绵软,凡事只要人家一说,不管办得到办不到,尽可能先高声应诺,人称“好诺先生”,绝不如他弟弟陆树德这般刚直。他劝慰弟弟:“你是尚宝卿,专门掌管大明朝的宝玺、符牌、印章,责任不小,还可以就此常与皇上见面,你要想为大明朝出力,能时常见到皇上,不是更好?”
陆树德默然。
就在陆树德调入尚宝司做堂官这一天,司礼监魏朝来了,魏朝说,皇上有旨意,要百官到午门前看罪臣受廷杖。
陆树德心想,张居正真是下手了,凡是要他归家守制上疏的官员,这次可能无一幸免。但又听说锦衣卫得圣旨,要把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各杖六十,发回原籍为民,从此永不叙用。艾穆、沈思孝二人各杖八十,发配边地充军,就是遇到大赦之期,也绝不宽宥。
徐爵带着锦衣卫前去抓人。
上疏以后,吴中行等四人就在家中待罪。
听说圣旨下达,吴中行对前来报讯儿的同僚一笑。他很镇定,站在院内,向南而跪,磕拜说:“娘啊,儿子要死了,你放心,我有儿子,能伺候你老人家天年。”然后,他又对流泪不止的夫人一拜,说:“你能够替我抚养儿子,侍奉老人,我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又回头对呆站在院里的儿子大喊一声:“拿酒来!”儿子拿来酒,他一饮而尽。正这时锦衣卫破门而入,吴中行大笑,大呼:“何来迟也?”大步向刑场走去。
这天是十月初八,天晴。听说四人要受刑杖,长街上聚集了数以万计的人静等着观刑。锦衣卫站在午门前警戒,以防人流骚乱。
司礼监太监魏朝、孙隆等十几个人捧着皇上的谕旨出来。魏朝喊:“把犯人带进来!”
说来也怪,刚才天还晴呢,转眼间就“阴雨倏起,雷隆隆动城阙”。围观的人高呼:“天怒人怨,天怒人怨!”就连围在外围的言官们也大声疾呼,跟着叫:“天怒人怨!天怒人怨!”
魏朝看着众人,只有在人多处,他才更显得威风,他恨这天气,刚才还响晴的天儿,这会儿阴云密布,细雨飘飘洒洒。他想大声喝吼,但他的声音很尖,在围观人群的巨大声浪中显得怪怪的,没有一点儿威风,他尖声吼:“行刑!”
张居正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天,倏忽从远处飘来一块云,云凝在头上,他看着那块云,心里充满敬畏。天怒人怨的呼声没响在他的耳旁,却响他在心里。雨从空中摇摇飘飘扯下来,雨点儿滴在他的头上,滴在他的身上。
游七劝:“相爷,回去吧,有风雨。”
张居正冷冷地:“我怕风雨吗?”
游七说:“老爷身子骨弱,当然怕风雨。”
张居正吼:“我不怕,我从来不怕风雨,不就是风雨吗?我从小风雨中读书,风雨中考举人,中进士,哪一场不是风雨?哪一试没有艰难?我怕什么风雨?笑话!”
张居正就站在风雨中,看着远处。
午门外的行杖正进入紧要时刻。
同时挨杖责的吴中行与赵用贤,吴中行瘦,赵用贤胖,两人所受杖责便感受不同,吴中行一杖一声吼:“冤!冤!”赵用贤一杖一声吼:“好!好!”
吴中行的妻子不敢来刑场,只是打发她的儿子来看着父亲,儿子泪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受刑,跪在地上,一杖一声父亲,叫得凄惨。赵用贤的妻子却不怕事儿,她叫人拿了一张椅子,坐在刑场对面,眼巴巴地瞅着丈夫受刑。她双手紧握椅背,盯着赵用贤,杖责打到了四十下,她忽地大叫:“赵用贤,你好生为之,别睡过去了。你听着,你得活着,你是忠臣,张居正他打不死你!”
赵用贤的屁股被打烂了,行完杖,妻子流泪把他的烂肉从身上揭下,他一声一声地骂:“张居正,你个奸贼!张居正,你不得好死!”他骂一声,妻子趁机从他身上揭下一块肉。绝的是,妻子竟把这些揭下的烂肉拿回家,用个坛子腌了,留下纪念。
张居正站在书房门口,失神地对琴依说:“为什么不弹琴?你弹啊,弹一个轻松幽雅的曲子,听上去好心里舒服些。”
琴依失神地看着他:“相爷舒服不了啦,今天不是你舒服的日子。”
张居正失笑:“我有什么不舒服的?我舒服,太舒服了,我就是舒服。我告诉你……”他指着琴依,“我告诉你,我要你做我的女人,跟着高拱有什么好?你跟着我,我是一代贤相,我是大明朝中兴贤臣。你懂了吧?”
琴依看着他,轻轻点头。
张居正颇不耐烦:“奏琴,奏琴。”
琴韵悠扬,意在渺远,意在恬静,心不恬静,也不渺远。
忽地传来一阵子马蹄声,张居正看见雨中的姚旷飞身而来,马还未停下,他飞身下马,疾步而进,大声叫道:“相爷,相爷,葛大人他……他殁了,他殁了。他没看到相爷的字,他没看到相爷的字啊!”
姚旷拿着这一封信,交与张居正。张居正打开信,几团黑跳在他眼前,似在讥讽他:天降大任吾与你,可否同行?雨打湿了字,打湿了的字变得模糊了,再也看不出是什么字。
张居正对琴依说:“葛守礼死了,你听见了吗?葛守礼死了,他死了,没看到我的信,他做不了内阁辅臣了,他死了……”
雨还在下,下得很大,在一家酒楼上,有几位官员正默默围坐,酒楼的小二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但知道是一群官员,他们是翰林侍讲赵士学、张位、于慎行、于长春,修撰习孔教、沈懋学,坐中间的是大学士许国,另一位最活跃的年轻人是新进刑部办事进士邹元标。
邹元标大声一吼:“都傻傻地坐着干什么?莫非一顿杖责,就把你们的舌头打没了?把你们的脑袋打傻了?”
许国说:“我不是热血青年了,我过了那个年纪,但我拿来了两件物什,给你们看。”他回头招呼一个小童,小童把一个盒子摆在桌上。许国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只见盒子里装了两只杯子,一只是玲珑剔透的玉杯,白玉透出暖意,如君子一般洁白,如君子一般润暖。许国说:“这一只是我家传的玉杯,我拿它送与吴中行。”
邹元标说:“可惜子道兄不一定知道你的心意,他也许会死在杖下。”
许国笑笑:“不会的,没有谁敢打死仗义铮臣,上天不会让他死。你们看,我在杯上题了一首诗,是专写他的。另一只犀杯是我送与赵用贤的,也题得有诗。我很佩服他们的为人,真是不怕死的铮铮耿臣啊。”
众人来看,但见赠吴中行的玉杯上真有一首诗:
斑斑者何?卞生泪。
英英者何?兰生气。
追之琢之,永成国器。
他赠赵用贤的那只犀杯,镌刻的诗为:
文羊一角,其理沉黝。
不惜割心,宁辞碎首。
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沈懋学叹息:“可惜啊,吴中行会被杖死,赵用贤也同死于杖下。大学士的玉杯与犀杯恐怕无处可送了。”
许国朗笑:“这有何难,他要是死,我亲自去他坟前,把这玉杯埋在他棺柩旁。有什么遗憾的?”
众人无语,沈懋学失神地说:“正执刑呢。”
邹元标说:“我要走了,我要回去,不喝了。我要赶在今天再上疏,我不怕,我要紧跟着四位身后,也许明日就是我死,但愿诸位会看我笑赴刑场。”
邹元标起身而去。
杖责还在继续,赵用贤几乎要昏死过去了,他看着眼前,眼前发黑。有人叫道:“赵老师,赵老师!”是弟子在呼唤他,他再复振作。
行刑的锦衣卫小差使看着魏朝的靴尖,魏朝嘶吼:“狠狠地打!”但他们不必太过狠毒,魏朝的靴尖朝外,两只脚尖不朝内,就是说,冯保活老祖宗并不要受杖人都死,慢慢打吧。如果魏朝的靴尖朝内,他们只要几杖,人就断气了。这些行刑的小差使原来大都是一些在京的帮闲,专门干这个的,手下有准儿,打得赵用贤的皮肉飞了,也不会把他一下子打死了。
张居正打了一个寒噤,自语:“风真的很凉。”
游七就劝:“相爷回书房吧?”
张居正回到了书房,看着琴依,突然说:“你很聪明,但你何必那么聪明?女人聪明,有什么好处?你对我有心,还那么矜持,有什么可拿捏的?这么拿捏着,当你自己是什么人,冰清玉洁吗?你是那么难以接近的女人吗?就是皇上选的美女,她也得侍寝,是不是?来侍候我,让我看你是不是一个会笑会媚的女人。”
他扯着琴依,扯得很粗鲁,一直把她扯进书房。
午门前,人们冒雨静静地伫立着。
赶来看杖刑的对这四人极为佩服,情愿陪着站着。人们心中默数着杖刑的数字,愿同两个人一起挨这棍子,打到四十多棍,人们就不由得“啊——”的一声声呻唤,像一同受酷刑。直到打完了,人们喊:“起来,起来!”只见吴中行、赵用贤还能爬,还能挣扎,就哇一声欢呼起来。
接着打艾穆、沈思孝,这一回要打八十棍。
行刑的小差侍看着魏朝,注意着他的靴尖,心想,这回说不定就要把哪一个打死了。但魏朝四平八稳地坐在凳子上,身后司礼监小珰们举着遮伞。魏朝一伸手,骂一句:“要伞干什么?”小珰就不敢举伞,只好跟着一同挨浇。
雨中的人们还是不散,盯着躺在担架上的两人,赵用贤与吴中行是不是要死了?他们还能活下去吗?死了的,就是英烈;活着的,就是名贤,从此名动天下。他们受完了杖,还要陪着艾穆、沈思孝熬刑。
魏朝是一个美男子,虽说早早做了太监,但他身子高大,不然他不会有后来的那一段段风流韵事,也不会把一个大明朝天下几乎弄翻了个儿。他盯着两人,心里佩服两人。他想着冯保的话:你听着,小子,不是咱司礼监杀了人,杀人的是张居正,是他阁老张居正,咱可不用棒子把人打杀,你听明白了没有?魏朝说,听明白了,活老祖宗说的,我听明白了。
魏朝的脚有意地向外撇着,绝不把靴尖向里拗,那样,两人的小命就没了。
雨中的人们再一次跟着那喊数声“啊啊”的鼓劲儿。
张居正把琴依扯到了房中,卧室是豪华的,琴依从未来过。她有些吃惊,珍贵的玉器、金器在灯下闪光,屋内很柔暗,沉重的窗帘垂下,把室外的雨丝与摇曳的树木都遮掩了。灯光下的金玉华彩,映得一切如梦似幻。张居正像疯了,对琴依说,我要力挽狂澜,你明白吗?大明朝要完蛋了,没有人再对它寄希望了,我可是要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大明朝,我是大明朝的首辅,是大明朝的擎天支柱。张居正似乎要对琴依说心事,一直喋喋不休地讲着,但话语是不是从心中流出来的,他也不知道。他一直扯着琴依,像沉溺江中的溺者要抓住漂浮物,试图拯救自己的性命。他说:你是我的女人,你比我还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告诉你,大明朝有救,我用“考成法”,使得大明朝有救了!
琴依喃喃:“你用‘考成法’,人都反对你,他们不是要你回去守制,他们是要你不再回来。”
“我明白,我明白,我跟他们誓不两立!”张居正似嘶似吼。
琴依问:“为什么这一次不是言官,而是刑部的官员上疏?”
张居正说,他们说,监狱里关满了人,废话,要实行新政,能不关人吗?
说着话,手却撕扯着琴依衣服。琴依挣扎:“我不是大明朝。”张居正笑得有些神经质:“我就是大明朝,我就是。”他扯着琴依的衣服,把衣服脱光了。他点头说:“跟我想象的一样,就是这样。”美女的身体那么妖娆,那么成熟,那么自然。琴依一声轻轻喘息,令得张居正暂时忘记了大明朝,他把她搂在怀里,说:“我要疯了,帮帮我,别叫我变成疯子。”
琴依看到了张居正的眼泪,在他早衰的脸上有一行清泪,他哭得很伤心。
后来的行动便是在眼泪中进行的,他一边进入琴依,一边流泪,哭得很伤心,父亲死时他也没这么伤心。剌个过程,他都像孩子般地哭泣着。他疯狂地抚摸琴依,亲吻琴依。
魏朝觉得,廷杖进行得太久了,似乎足足有一天那么漫长。他看着躺在地上的艾穆、沈思孝,看着雨中的人们,他们喊着,不知不觉喊哑了嗓子。他是从穷人家里走出来的,深知这吼喊声中藏着巨大的仇恨与愤懑。他深深佩服冯保,绝不替张居正背黑锅,这是个好主意。冯保有远见,有卓识。做这件事,张居正得罪了天下的官员。
八十杖打完了,魏朝示意地看一下身旁的小珰,小珰向下挥一下手,对手也挥一下手,示意没打死人。魏朝喘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会儿是早走早好,他起身就走。
人们拥上来,抬的抬,喊的喊,把人抬走了。
邹元标站在一旁,看着四人受过刑,他拿出奏疏,密封的密疏上有火漆,他说:“这是向皇上奏的密疏,望替我呈上。”小珰自然不敢怠慢,他是新取的进士,又是刑部办事人,谁知他来日会不会又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张居正?小珰说:“我替你交上去好了。”
邹元标慢慢走回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四人受廷杖的地方,淤积的水里漂着鲜血。他看到了他的明天,他想,也许是明天,也许再晚一两天,他也要在这里受刑了。
邹元标说:“张居正,想把一个大明朝弄成你一个人的天下,那可不行。”
受刑的人被抬走了,赵用贤昏死过去了,刚抬入家中,便断了气儿。妻子与儿子哭泣着,要给他穿上殓衣,装入棺材,忽听得有人喊,家人撞进来说:“这人不听我们的,他说是老爷的故旧,非要进来看,你看他……他生生撞进来了!”
赵妻不认识来人,就见他扑过来,看着赵用贤,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赵妻流泪说:“我不知你是不是老爷的故旧,可他死了,我们正在给他穿殓服呢。”
来人笑着说:“不必,不必,他没死呢。”
赵用贤的儿子扑上来:“你是谁?你干什么?你别拿我父亲开玩笑!”
这人说:“我是李时珍。”
赵用贤的妻子与儿子一听,马上破涕为笑:“你……你真是的是李时珍?”
李时珍笑了:“又不是能员大吏,充那个威风做什么?我只是一个郎中。来啊,帮我一下。”
李时珍拿一些东西,像是药团子,把它装在一个小纱布口袋里,把它塞在赵用贤的耳鼻嘴里,说:“好了,把我大门外车上的黑羊拿下来。”赵用贤的儿子与人把那只黑羊牵扯进来,直牵扯到了屋内。李时珍以刀割羊,以羊肉臑片贴在赵用贤的腿上,再涂上一层油,说:“不能动,只要他不翻身,过十几日就好些了。”他再拿出一束熏香来,说:“就在他鼻前点燃,每天熏他,他就会活过来。”
李时珍把这一切弄完,赵用贤忽然呻吟起来,嘴里念念有声:“我不怕你廷杖,打死了我,你打不死大明朝的士子百姓!”
李时珍说:“好了,我要走了。”
赵妻拿出银子来,送与李时珍,李时珍笑笑:“我不要银子,我要救的是他的性命。”
艾穆与沈思孝更惨,受刑后被关在镇抚司的大狱里。这晚上,两人奄奄一息,忽听得有人叫:“能否叫家人探监?”看管的小珰听了魏朝的吩咐,许让家人探看,便说:“看就看吧,只怕人熬不过去了。这么多人,哪一个是他两个的家人?”
一群人都指着李时珍说:“他是。”
小珰问:“你是艾穆什么人?”
李时珍说:“内兄。”
小珰再问:“那谁是沈思孝的家人?”
一群人又指着李时珍说:“他是。”
小珰奇怪了:“怎么是两家的亲人?我们可是知道,你两家从不沾亲带故。”
一人塞给小珰一包金银,悄声说:“他是郎中,让他进去吧,我们就不进去了,好不好?”
小珰说:“那可不好,家人来了,怎么能不让你们进呢?这个郎中进去,再一家进一个人,看看亲人,打得狠了,救不救得过来,还说不定呢。”
李时珍进去了,看艾穆与沈思孝。
两人昏昏沉沉,躺在草铺上,草铺上满是血迹。李时珍摸摸两人的脉息,说:“还有救。”
邹元标归家,沈懋学正坐在他家里等他。
沈懋学问:“你上了疏?”
邹元标点头。
沈懋学说:“我来,是请你喝酒,你看中了我三十年的江南女儿红,我没舍得给你喝,这一回我想请你喝。”
邹元标大笑,笑得激愤:“你是怕我死了,喝不成了,落下了一个吝啬鬼的名头?”
沈懋学苦笑:“我怕你喝不成了,到了地狱里,忌恨我。”
两人笑,但眼中有泪。
两人坐下,人手一杯。
沈懋学问:“为什么还要上疏?”
“终不成一个大明朝,就成他张居正一个人的天下?”
沈懋学问:“你的疏是怎么写的?”
邹元标很得意:“我直刺张居正,控诉他是大明朝的罪人,他的‘考成法’只不过满足了皇上的私欲,根本不能使大明朝的百姓过上好日子。他免去隆庆初年的税,是要催后来的欠税,他那么做都是为朝廷,根本不顾惜民力。民力已疲,民心亦变,这是最可怕的。要是边鄙异族再来进犯,大明朝得倒退多少年?”
沈懋学击节而叹:“说得好!”
邹元标说,我写道:“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是进贤未广也。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取盈。是断刑太滥也。大臣持禄苟容,小臣畏罪缄默,有今日陈言而明日获谴者。是言路未通也。黄河泛滥为灾,民有驾蒿为巢、啜水为餐者,而有司不以闻。是民隐未周也。其他用刻深之吏,沮豪杰之材,又不可枚数矣。伏读敕谕,‘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隳’。陛下言及此,宗社无疆之福也。虽然,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未可谓在廷无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脱不幸逐捐馆舍,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臣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不如人唯尽此五常之道,然后谓之人。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独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
“好,当浮一大白!”
两人回头看去,就看到了走进来的陆树德,陆树德手里捧着一坛酒说:“我要跟你们两人痛饮,喝个一醉。刚才尔瞻兄这一段话,真是胜似骆宾王的《讨武瞾檄文》,一下子就把张居正这人的根子说透了。‘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连他为人才气全都说得明明白白,好,可是真好。这是人家送我的好汾酒。你还有什么好疏辞,说与我们听。”
邹元标说:“还有呢,我诵与你们听。”
陆树德叹息:“尔瞻是一快人,你心直,是当下奇人。我就完蛋了,被我兄弄去做尚宝卿,天天不是拿符牌就是拿印鉴,快要把我弄疯了,哪里还是一个言官?我只是一个办事员了。这次上疏的多是刑部官员,让人羞愧,也让张居正汗颜。就连六部官员也反对他了,他还不深省?”
邹元标说:“他只会越来越疯狂。”
陆树德说,先是余懋学,再是傅应祯、刘台,张居正把人都赶出京城,总不会偌大的一座京城,只留下他一个人吧?剩下他孤家寡人,他还行什么新政?
邹元标说,什么叫新政?只看有利于民,还是有利于他自己,只有利于他自己,是新政吗?不是,只是旧而又旧的陈辞滥调而已。拿这个陈辞滥调来对付大明朝的官员,动不动就因拿不出政绩来,把你锒铛入狱,再不就把你一下子罢免了,他这么做,就是要把大明朝搞乱啊。
万历问冯保:“大伴儿,这会儿再也没有人敢来说张先生‘夺情’的事儿了吧?”
冯保说:“没有多少人说了,但还是有一个人……”
万历惊讶:“还有人来说,他不怕廷杖吗?他是谁?他怎么说的,念给我听。”
冯保说,这人是新取进士邹元标,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吉水籍的才子,在江南可是大有才名。他上了一道疏,叫做《亟斥辅臣回籍守制以正纲常疏》。
万历喃喃地:“这可是怪了,就连朕看了廷杖,心里也害怕,他怎么不怕呢?今天这四个人,有没有打死了的?”
冯保说:“没有,谁敢打死他们?”又继续念,一念到“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万历就笑了,悄声问:“大伴儿,你说,他说张先生这话,是不是有一点儿对?”
冯保很惊讶,他看着万历,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是这么聪明,连邹元标对张居正的这句评语,他也这么看?冯保从后脊透出一阵子凉气,他和张居正是不是把万历看轻了?冯保说:“他说得对不对,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张先生是替皇上攒钱的,这会儿,张先生一行新政,皇上的钱就多了,张先生是有功,不是有过,这事儿没错。他们都想借着由头把张先生赶走,一旦把他赶走了,新政也就完了,皇上的钱也就没那么多了。”
万历悄声说:“我要钱多些,就是张先生办的那件事,我还不大满意,他免了隆庆三年前的欠债,我不愿意。”
冯保瞪眼看着这小皇上,心想,反正隆庆年间的钱也收不上来了,张居正免了隆庆三年的,把隆庆四年以后的都收上来了,这人也够狠的了,你还不知足?
但冯保笑一笑:“是啊,是啊。”
万历问:“大伴儿,你说,张先生这事儿,他们有完没完?要是大臣都来上疏,我是不是得把他们全都打一遍哪?”
冯保说明:“大臣呢,怕死的多,正直的少,奏那么三次两次的,劝不动皇上,就没人扯这个了。那时皇上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皇上总得给张先生一个面子,让他下得了台,不然他岂不是两面都不是人了吗?”
万历说:“张先生是朕的老师,怎么能让他面子上下不来呢?我要他有足够的面子,这个邹元标,打他八十廷杖。”
艾穆在狱里醒来了,看到了儿子,也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人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他对自己笑着。艾穆大声惊呼:“你是东璧兄?”他再叫刚刚苏醒的沈思孝,“纯父,纯父!你猜谁来了?是李时珍来了,李时珍来了!你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能保住你的命,你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能救活你!”
沈思孝醒来了,看着李时珍,说:“听说时珍兄神龙不见首尾,轻易不出来,怎么肯来救我们两人?”
李时珍说:“我不救你们,你们一定死。”
艾穆说:“就是死了,也无遗憾。”
李时珍淡淡一笑:“我来了,你再死了,我就有遗憾了。我得保住你的命,让你不死。”
艾穆对李时珍行礼,沈思孝也行礼。李时珍讥笑他们:“这么个样子了,还不缺少礼数,真是读书人哪。”
李时珍为沈思孝上药,艾穆对儿子说:“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回去记上。”儿子行礼,跪下听命。艾穆说:“我与你沈叔叔再过三日,就要发配去边境了。我给你写下一文,你记下来,以留给儿孙。”
儿子跪着听,李时珍说:“你说得多了,儿子记不住。”
艾穆说,我儿能诵《通鉴》,这几句文章算什么?说完便诵“……顷之,见校尉数十人,如飚发熛至……先二翰林(吴中行、赵用贤),次吾二刑部。是日都人士集长安道上以万计……举目,但见羽林军环列廷中,凡若干匝。手戈戟杖木者林林立。六科十三道侍而司礼大珰数十辈捧驾帖来。首喝曰:带人犯上来。一喝则千百人一大喊以应,声震甸服。初喝跪下,宣驾帖。先杖二翰林,着实打六十棍。解发原籍为民。次杖吾二人,着实打八十棍。发极边卫分充军,遇赦不宥。”
李时珍笑,他不理解这些学人士子啊,他们重名重义,对于自己的性命不在乎,对于自己的名节却太在乎了,艾穆一边忍痛一边诵读自己的经历,要留下作品,让李时珍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