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不喜欢天灾,他也明白,一旦有了天灾,就是言官们上疏陈事的好时机,他们会说因皇上失德,内阁擅权,要求皇上给他们一些好处。这会儿,言官再提出,黄河决口,是天怒人怨的结果,要求皇上修德,上体恤天意,下合乎民心。
万历问母后:“天灾是我的原因吗?”
慈圣皇太后说:“你是天子,天如果怨怒了,就是怨恨你。”
万历可不想认这个帐:“也可能是怨恨张先生呢,这几年,不都是张先生管事儿吗?”
万历问张居正,要怎么去安抚那灾区的平民百姓?张居正说,要放粮食,不能饿死人,然后再免去三年的粮税,免税能使平民百姓休养生息,好好种田,不流离失所,再徐图生机。
万历问:“黄河决口,淹死了多少人?”
张居正很悲伤:“十多万人没有家,几万人死亡。”
万历有些难受,十多万人无家可归是什么样子,他想也想不出:“朕很难过。要是让朕一日无家,也很难受,何况他们会一年年无家?他们怎么盖房子?有钱吗?”
张居正说,要各府县给他们支钱,或是借钱给他们,让他们能盖上房子,然后再想法子。
万历这一天晚上去看仁圣皇太后,皇太后知道他喜欢与乐儿玩,问了几句话,就说:“你去跟乐儿玩一会儿吧?”乐儿就跟着他,随他身后,在众宫女的窃窃笑声中袅袅儿走去后宫。他仍是躺在乐儿的腿上,说:“乐儿,你腿上的肉多了。”乐儿呸了一口:“你腿上的肉才多了呢。”乐儿是小女孩子,不喜欢人家说她多肉,说她胖。她喜滋滋地说:“我瘦了,脸儿瘦多了,你看,是不是很好看?”万历有心事,便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很好看,是很好看。”乐儿问:“你想什么呢?”万历说:“我想那些地方,你知道,有睢宁,有曹,有徐、丰、沛等地,都给大水淹了,黄河决口了。”乐儿问:“淹死人了吗?”万历闷闷不乐:“怎么不淹死人?淹死好多人呢,足有上万人啊。”
乐儿问:“上万人是多少?有没有宫里的大珰小珰多?”
在乐儿眼里,宫里来来去去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太监们,他们可是太多了,淹死的人有那么多吗?
万历说:“比那多,他们都是我的子民。”
乐儿高兴不起来了,抚摸着万历的头,悄声地:“你躺在我腿上,我给你唱一支小曲儿,别想那淹死的人了,好不好?”
万历点头:“你唱,你唱。”
乐儿就唱:
你是奴的冤家,
漫向人夸。
你拿着红罗帕,
抛向咱家。
狗叫啦,爹醒啦,
有人跳墙啦。
咱跟爹说,
那不是人,
大风吹倒了葫芦架,
葫芦瓢摔碎了,
弄出大动静啦。
万历听得有趣,问乐儿:“好听,你怎么会唱这个?”
乐儿说:“人家唱的,一个小珰教我的,他常去内市买东西,听人家唱的。”
万历说:“好,这曲调儿好,比那些昆山调儿好多了,我愿意听。”
乐儿问:“你怎么救那些老百姓?”
万历说:“我教内阁下旨,要那儿的府县衙门赈灾,不许饿死一个人,要是饿死了,我拿他们是问。”
乐儿拍手说:“好,好皇帝,真是一个好皇帝!”
万历看着乐儿雪白的脖颈:“我能不能‘幸’你?”
乐儿呆怔住了,她轻声说:“你不是幸我了吗?你哪儿都碰了。”
万历说这事儿,心情就好了,不再想着灾区与灾民了:“我说的
是真幸,人家宫里的司礼监小珰拿一个本本,叫《起居注》,专门记皇上和妃子在一起睡的事儿,我跟你在一起睡了,可没有人记,我要你跟我真的睡一会儿。”
乐儿不得不从,她低头说:“好吧。”
万历扯着她,脱下她的长衣,悄声说:“你是小丫头,你得快一点儿,别慢慢吞吞的,叫皇太后知道了,笑话我。你侍御吧?”
乐儿问:“什么叫侍御?”
万历乐:“就是陪着我睡。”
乐儿不以为然:“陪就陪,还叫什么侍御?”
万历说:“我跟你在一起,叫‘幸’,就是我幸你,你脱了衣服,我幸你。”
乐儿真的脱尽了衣服,真是一个瓠犀初成的女孩儿,乳只是嫩芽,微微生出一丛,她羞涩地回头向壁,不敢看万历。她说:“你是皇帝,你是坏蛋。”
万历心跳,说:“皇帝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
万历知道怎么“幸”女人,但他还小,只有十三岁,就匆匆忙忙,忙完了事。他伏在乐儿身上说:“朕封你做素妃,你知道不知道?你不能跟皇太后说,要是说了,你就完了。她们会把你赶出皇宫,你知道吗?”
乐儿咬着嘴唇,轻轻点头。
万历挺胸腆肚地走出去,这会儿他可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想,我是男人了,封过一个妃子了,要是真能封她做妃子,我会不会封她做素妃?能,我就封她,能怎么样?
但忽地想到了张居正,张居正那一张黑脸满面严肃,他有一点儿怕了,对自己说:张先生,这件事我可不跟你说,我就是不跟你说。
冯保禀报:“皇上啊,不好了,皇太后去跟太后说事儿,说了乐儿的事儿了,你再不能在皇太后的宫里久呆,有人告密了。”
万历心咚咚跳,他问:“谁告密了?”
冯保说:“不知道啊,有人告诉了张先生。”
万历最怕的就是张居正,他不怕太后,太后有时对他极严,但到了晚上,便后悔,抱着他哭,说他是皇上,心疼他,心疼也没办法。母子两人都哭着,搂在一起睡了。母后再怎么严厉,也不会怎么样,只要他一哭,母后就不会再说他了。可张居正不行,他黑着脸,声音又响又重,斥责他时,总是说,皇上,你……皇上,你……一句比一句快,一句比一句响,他心就咚咚跳,恨不能把耳朵堵起来,不听他的。但不行,张居正训他,拿古代的所有帝王说事儿,一会儿拿一个圣贤帝王举例,一会儿拿一个暴君说事儿,真累人,他听都听不过来了。
张居正听到了皇上去仁圣皇太后宫里与宫人鬼混的消息,他先是想着怎么办。这是大事儿,大明皇帝一连两代,都是贪婪后宫绮丽,沉迷酒色,不理朝事,使得大明朝国力疲敝,生出越来越多的危机。如今皇上年幼,怎么能让他接近女人?他想,要与慈圣皇太后一议,该怎么办?
张居正就求冯保,说他要见慈圣皇太后。冯保问他有什么事?他就问:“听说皇上在皇太后宫里与宫人嬉玩,是不是真事儿?”
冯保说得轻描淡写:“不是真事儿吧?我听说,只是与宫女在一起,说笑而已。”
张居正说,从我朝嘉靖皇爷,到隆庆先帝,都是沉溺后宫,荒淫无度,万幸我万历皇帝自幼便聪慧勤奋,大明中兴有望,怎么能让皇帝接近宫人?万一再有先帝那情形,你我就是大罪人了。
冯保说,张先生可是言重了,皇上要是那种人呢,你管不管,他还是那样儿。先帝做裕王时,那真是勤奋刻苦,可一做了皇帝,他就大选美女,你管得了他吗?徐阶是贤相,他管住了先帝吗?这会儿皇帝年纪小,你张先生能管得了他,等他大了,就不服你管了。我劝先生还是放手,不要太苛刻,万一皇帝忌恨你,你可就千载遗恨了。
张居正说:“为了万历中兴,我情愿一死。”
冯保冷笑:“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是内阁首辅啊,大明朝的船往哪儿走,你说了算。但你得帮皇上长大,你得记着,皇上长大了,你就得退一退,你不能天天看着他,是不是?”
张居正坚持说:“我依祖宗法度,为图大明中兴。”
冯保说:“行行行,我请皇太后见你。”
这天晚些时候,张居正进小阁见慈圣皇太后。
慈圣皇太后愿意见张居正,她在皇宫里没见过男人,只有内侍,张居正的一身正气让她又慌又急,她渴望见到张居正,见张居正前她紧张、兴奋,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期待。可期待什么?她不敢知道。
张居正对慈圣皇太后说出了他的忧虑:皇帝太小,不能让他宠幸宫女。
慈圣皇太后说,我在慈宁宫里住,就是怕这件事,他要是早近女人,人不就完了吗?早年有多少大明朝的太子主子,一大早就给宫女害了,不到成人,便与女人接近,人不成年,便总流遗,一生不能育诞,哪里还有皇帝的威风?不到三年五载,人就死了。万历是她的心头肉,可不能给人害了。她说,仁圣皇太后是不是想害我?
张居正说,不是,皇太后身体不好,可能无暇管束圣上,这给那些宫女一些机会,亲近皇上。
慈圣皇太后说,那怎么办?
张居正说,要管束皇上,不能给他自由。
张居正借着古人训诫,说万历。古时的帝王,好色贪淫,漫无节制,一开始是有大志的,像唐玄宗,他做得很好,不然不会有开元盛世。可后来他太喜欢玩了,玩女人玩音乐,还是那一句,凡是帝王,谁没有一个好的开始?但很少有人能坚持到最后,做一个圣明君王的。
万历问:“为什么他们做不了圣明君王?”
张居正叹息:“太难了,要做好事,就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一个人总克制自己的欲望,那简直是太难了。”
慈圣皇太后与仁圣皇太后说,不能让宫女接近皇上,仁圣皇太后说:“妹妹又听到什么话了?他在我这里,可是只与宫女乐儿在一起,玩一玩,说说笑话而已,没有别的什么。他还小呢,能做什么?”
慈圣皇太后很严肃:“姐姐,你可别忘了,先帝那会儿,可是出了大事儿的。”
说到这里,两人就不出声了,隆庆皇帝最后是满身脓疮,那是微服出宫的结果,谁知道他去了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
慈圣皇太后说得诚恳:“姐姐,我跟你都是苦命,只有这一根苗苗儿,还好他对你孝顺,对我也听话,要他再是出一点事儿,我们就没指望了。”
仁圣皇太后说:“你说吧,怎么办?”
慈圣皇太后说:“把那个乐儿弄走,要她出宫,配一个人家就是了。”
仁圣皇太后不愿意,但不能说不行,就叫来乐儿,说:“乐儿,你出宫去吧,配一个好人家,我拿银子给你,你配一个锦衣卫小官儿,一辈子也丰衣足食了。”
乐儿说:“我才 14 岁,不愿意出宫,我不愿意配人,皇上说……说……他要封我做素妃。”
这一句话说坏了,慈圣皇太后冷冷地问:“皇上真的要封你了?他跟你都干什么了?”
乐儿抽泣:“什么……什么都干了。”
两宫太后大惊,仁圣皇太后觉得颜面无存,大喝道:“你真的跟皇上在一起了吗?”
乐儿抽泣:“在一起了,就是在一起了,他摸我,他封我,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慈圣皇太后大喝:“来人,把她拉出去,打!”
就进来了内侍,一帮内侍把乐儿拉出去打,慈圣皇太后厉声喝斥:“我说过,不许接近皇上,你们不知道吗?打!”
板子响起来了,就听见乐儿杀猪样地嚎,撕心裂肺地嚎,尖利的声音像玻璃样割人。
慈圣皇太后发怒,仁圣皇太后便没法子,又无法插话,只是打了十几板子,内侍问:“还打吗?”
慈圣皇太后大叫:“打!打!往死里打!”
再打了十几板子,听不见叫声了,仁圣皇太后说:“妹妹,她是不是不行了?”
内侍看一眼:“禀两宫太后,乐儿她……没气儿了。”
这天晚上,万历着急忙慌地去见仁圣皇太后,他急着见乐儿,他昨天要冯保拿来了《水浒传》的后四十回。据说不是施耐庵写的,但写得很淫秽,写王庆与女人那一节读得他眼热心跳。他说,原来是这样。他要跟乐儿再亲热一番,乐儿也一定愿意,他同乐儿要一起学一学做男人女人的乐趣。
他看着仁圣皇太后,行过了礼,问过了安,就说:“母后,我去跟乐儿玩了。”
仁圣皇太后低着头:“乐儿病了。”
万历更想见乐儿了,乐儿病了,就是站在病床前问一下,也好哇。他说:“我去看她。”
仁圣皇太后说:“她死了。”
万历一时没反应过来,乐儿病了?病了就病了,怎么一下子就死了?他瞪眼看着皇太后。
仁圣皇太后扯着他,说:“儿子,我乐意你歇歇,你一个小人儿,别累坏了。可你娘不愿意,我让乐儿跟你玩,她不愿意。”
仁圣皇太后一急,心里委屈,泪水就出来了:“你娘把她打死了,一顿板子打死她了,乐儿没了,死了。”
万历傻了,想不到张先生的一顿训诫,竟把乐儿弄死了,他做皇上的对乐儿说的那些大话怎么办?他告诉乐儿,没有他的话,谁也不敢对她怎么样,他就是她的保护人。但乐儿没得到他的保护,一顿板子就把一个活蹦乱跳的乐儿打死了?他突然陡生仇恨,张居正怎么了,他一句话就可以把万历的“素妃”打死吗?这是草菅人命!
万历问过冯保,张先生的府第是不是很节俭?他是不是生活很拮据?他盖房子时,我还拿出银子帮他呢,他自己没有钱吗?
冯保回答:“皇上要奴才说真的,还是要奴才说假话?”
万历说:“当然是说真话。”
冯保笑说:“奴才做司礼监的头儿,也隔三差五的有人送礼,咱算啥呀,只是皇上的一个跟班,他就奉承咱,给咱送礼,咱管不了外面的事儿。可张先生就不一样了,他管着天下的官儿呢,他那差事,肥着呢。”
万历头一次仇恨张居正,想着张居正,琢磨冯保的话,他问冯保,张居正有没有女人?冯保说,他那口味高着呢,他喜欢一个美女,既有本事又有智谋,叫琴依,是东厂的吴苏告诉我的。张先生家里琴声笑语不断,酒樽不空,天天弦歌,夜夜欢宴,他是当朝的第一臣子啊。
这天晚上,慈圣皇太后把儿子叫来面前,语重心长地说,你父皇就是贪恋美色,沉溺女人怀里,才病成那样子的。记住,你是大明朝的皇帝,不能沉溺美色,女人没什么好的。
万历沉声回答:“我记住了。”
慈圣皇太后说:“当年跟你父王,我只是一个宫女,他根本就不记着我,生下了几个儿子,都站不住,早早就殁了。剩下你跟你弟弟,只有两人活着。你做皇帝,也不易啊。你不能早早就幸宫女,人没长成,伤了身子,会早早就完蛋的。”
万历说:“我不会那么做。”
慈圣皇太后跺足:“你听话,听话啊?好不好?别叫我着急啊,好不好?”说完了,就失声痛哭。
母后一痛哭,万历就心慌了,轻声劝,娘,别哭了,我不跟女人在一起还不行吗?你说她们不好,我就不跟她们在一起,只跟你在一起,这行了吧?他抱着母后,两人深情又悲戚,觉得自己很可怜。
隔两天,万历问冯保:“你做梦,梦没梦见过乐儿?”
冯保说没梦见过。
“我梦见她,她说我负心,对不起她,封她做素妃,说了不算,我要不要再封她一回?”
冯保问:“皇上对她说过,要封她做素妃吗?”
万历有些不好意思:“我答应过她。”
冯保正色道:“那就不怪她了,是你说过的,就得做。你是皇上,说过的话,神明也听着呢。你说封她,没封,她在地下也不安心,皇上,今夜里你就封了她吧?”
万历不知道怎么封乐儿做素妃,冯保说,皇上,你亲笔写下一道诏旨,我们晚上在御花园烧了它,就行了。
这一夜,冯保陪着万历去了御花园,两人在园子里悄悄烧纸。冯保跪下,万历也要跪,但冯保说:“不可,不可,你是皇上,可不能跪,你一跪,乐儿可就不得超生了。”万历一吓,便不敢跪了。冯保替他说:“乐儿,皇上带着我来看你了,你在地下,要想着皇上,皇上他也想你呀。”
一句话说得万历泪流如雨,想起了乐儿的好处,乐儿跟他差不多年纪,与他在一起童言无忌,告诉他许多女孩子的事儿,他偷听到了许多女孩子的秘密,乐儿是他的知己,是他的小伴儿。
万历说:“大伴儿,你告诉乐儿,她是我的小伴儿,我想她。”
冯保念念叨叨:“乐儿呀,你是有福的人,你跟皇上这几天,他就惦念你了,当你是他的小伴儿。”
万历再说:“你告诉她,我想她。”
冯保念叨:“乐儿呀,皇上想你呀,你得皇上惦念,福气不小啊。”
万历问冯保,我是男人,我有一个乐儿,可张先生不要我有乐儿,他干嘛要害我?
冯保心咚咚跳,他说,皇上,你可不能那么想,张先生是为你好,真的幸了那个小丫头,你身子骨不行,会害你一辈子的。
万历说,我是皇上,就能封她做素妃,让她等我,等我长大了,我就幸她,头一个就幸她,有什么不行的?
冯保说,皇上,你说真的,你是不是跟她有过那种事儿?
万历可不怕冯保,他说,是有了,那又怎么样?
冯保说,皇上啊,你可不能啊,你得足足 14 岁,才能跟女人在一起,女人那可是厉害,像水,男人是骨头,水啊,洗骨头,洗一下两下的,你当是玩呢,洗多了你试一试?把你的骨头洗白了,洗没了,洗掉渣了,最后能把你的骨头洗碎了,你知道不知道?
万历颇不耐烦:“我明白,美色误国,我不懂这个道理吗?用不着你跟我罗嗦。”
万历站在风中,眼看着冯保把纸烧完了,把那一件圣旨烧过了,心里突然想:我每一件圣旨都得内阁批复,这一件就不是内阁批复的,不知道算数不算数?
他问冯保:“大伴儿,这件圣旨可是没有张先生的批复,不知算不算数?”
冯保笑了:“张先生批什么?他只是帮皇上办事儿的,最后拿大主意的,还是皇上。他算个什么?就像我这个老奴才,皇上叫我大伴儿,那是抬举我,我是个啥?就是一奴才,一个老奴才。”
万历说:“我听有人叫你活老祖宗?”
冯保乐了:“皇上不知道,大珰小珰的,都短命,叫我老祖宗,他们想着要长命百岁呢,其实皇上才是我们大明朝的活老祖宗,别人都是瞎扯。”
陈三谟设宴请六科的给事中们,给事中不想给他这个面子,但如今大家都是言官,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勉强来应付。
陈三谟说:“有一件事,我听说了,有人要上疏,要太岳先生回避,不做明年科考的座主?”
陆树德扬声说:“他的次子嗣修参考,次辅吕调阳的儿子吕兴周也与试,他二人敢不回避吗?”
陈三谟直盯着陆树德:“要是皇上要他回避,他一定得回避,要是你喋喋不休地要他回避,你是不是有点儿不识时务呢?”
陆树德恨陈三谟,这个人到了六科,六科简直就被他搅成了混水汤,哪有什么是非曲直?陆树德逼问:“陈大人,你要我们怎么办?”陈三谟微微一笑:“首辅大人要力行新政,如今大力推行,有什么不好?说是刑罚过重,但你到了下面,监督各地的官员大力推行新政,他要是不肯用力做,单是六科的给事中、都察院御史这一关他就过不去,首辅大人力主重犯者杀头,又主漕运冬行,京都米价一时大贱,使得米行无利可赚。难道这都不好吗?”
陆树德直斥陈三谟:“言官是做什么的?不是像你这种人,专给人评功摆好的,你是首辅大人的亲信,我们知道。你从前是新郑大人的亲信,如今转投太岳大人了,我们都知道。”
陈三谟振振有辞:“有人说我无耻,有人说我识时务,为什么不说我愿意以一己之力为大明朝效忠?为什么不说要把我的能力用在朝廷大业上?你好,你行,像傅应祯,像刘台,上天造你一个文臣,要你为天下苍生百姓出力,还没等怎么样,人就完蛋了,上了一道疏,就玩完了一生仁途,这是智者吗?”
雒遵质问:“像你这种人,就是智者吗?”
陈三谟大声地:“对,像我,就是智者。我可不像你们,你们一心要寻太岳大人的过失,要拿他次子会试的事儿做文章,你们想没想到,皇上一心支持太岳大人,会要他回避吗?皇上不准,你们忙什么?我看明白了,只要上这一道疏,准有几个人或是许多人被赶走,要么充军,要么下狱,这么做事,智者不为,可你们还津津乐道。这有什么用?大明朝要你们做的大事,就是这个吗?大明朝最重要的当务之急,就是做这个吗?我痛心!”
陆树德冷嘲:“你有什么可痛心的?把我们赶走,你不正是你高兴,你要的吗?”
陈三谟说得很坚决:“我告诉你,我怕你们走,有你们在,我还知道我这人有点儿无耻,一旦做了错事,我会后悔,会看不起自己,但要是六科都是像我这种坏蛋,我会很难受的。”
张居正再三上疏,请辞爵位,言辞恳切。万历只能听张居正的,准他辞去太傅与伯爵禄,以遂其意。
他问冯保:“张先生为什么要辞去他的伯爵、太傅?”
冯保告诉他:“张先生想做好人。”
万历问:“他做什么好人?”
冯保说,言官不想放过他,他弄走了刘台,又杀了许多人,新政虽立,但有许多人对他生出怨恨,他想让人不怨恨他。
万历担忧地:“那是我让他干的,有人会怨恨我吗?”
冯保乐了,皇上,你可是皇上啊,天子,上天的儿子,谁有怨有恨也不能怨你恨你,只能恨大臣,恨你的下人。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上天既然让你做他的儿子,天下就是你的,你予取予夺,谁敢管你?
万历觉得,冯保与张居正说的不一样,张居正说的都是古之圣贤,跟冯保说的差得太多。冯保说的是他自己,他能做得到古之圣贤那样吗?他问冯保,冯保笑说,皇上,你可不能那么傻,从古代到今天,有多少个皇帝,千儿八百个总有了吧?为什么只有那么几个有名,只有那么几个有事迹传下来,大多数的皇帝还只一般,皇上只要做得自己高兴就行了,何必听他的?
张居正对冯保有些顾忌,问冯保:“冯公公,我那盆‘姚黄’开得蛮好的,不如我把那一盆花也送公公了吧?”
冯保笑说:“先生的‘姚黄’,自己留着赏玩吧。”
张居正说:“两盆佳品,一东一西,真是不雅,不如就放在公公那里,我有闲暇,就去公公那里一齐赏玩。”
冯保笑道:“真不瞒张先生,我还真就从洛阳再弄了两盆‘姚黄’,可我怎么看怎么瞅,那两盆比张先生的‘姚黄’可是差远了,没品,没势,没生气,张先生怎么就把那“姚黄”弄成上等佳品呢?”
张居正说:“我也没弄,是我的客人琴依弄的。”
冯保嘿嘿坏笑。
张居正问:“你笑什么?”
冯保粗着嗓子说:“你可是一个当朝首辅,想要什么女人,她不跟你?客人?在你府里呆了那么久,还只是你的客人?张先生,你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呀?”
张居正说:“冯公公,不和你说笑,她真的是我的客人。”
张居正这天晚上派游七把那盆“姚黄”送到了冯保府里,冯保忙把它与那两盆“姚黄”放在一起,怪了,一放在一起,咋看那三盆花也没大分别。他问辛儒,你看,这三盆花哪一盆好?辛儒知他心思,便说,当然是张先生送的这盆好,这盆花有势,有气,有形,有灵。冯保说,灵个屁!我怎么看这盆花跟那两盆都一样,都差不多。这就怪了,我怎么就只惦念着他那一盆花,他那盆花有什么了不起?跟我的差不多,我有两盆呢。这一回可太差劲了,让张居正看我这人气量窄,不好,多不好?辛儒,你说我送张先生点什么呢?
辛儒说:“张先生是什么人?人家是当朝首辅,什么都不缺,活老祖宗送他什么?”
冯保思忖着:“他缺,他缺的是皇上的赏赐,我要皇上送他儿子一个进士,还没考呢,我就告诉他,他儿子能当上进士了,你看怎么样?”
辛儒媚笑:“这可是雪中送炭。”
冯保心里很明白:“不是,不是,这只是锦上添花。”
张居正对派往灾区的御史、给事中们说:“你们听着,如果有哪一个官员有钱有势,贪占民脂民膏,你们就把他拿下,家产全都充公,让他一死!睢宁、徐、丰、沛都是富庶之地,拿下贪官污吏,便足以抚民,你们做这件事,我支持你们。”
陆树德说:“你要以言官为矛,杀天下贪官吗?你不怕言官受害吗?”
张居正大声道:“言官是什么?是皇上的羽翼,没有你们,皇上怎么抚慰天下苍生?你们是新政的支撑,全靠你们了。”
张居正给所有下去当巡抚的御史们、给事中们行了一礼。
万历五年二月,京城会试,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果然中试,他与次辅吕调阳的儿子吕兴周一同参加殿试。
冯保说:“皇上,这个张嗣修就是张先生的次子,他真的考上了。”万历说:“先生那么为大明朝出力,他的儿子就是考不上,我也得让他考上,他怎么会考不上?”
冯保问:“要殿试了,张居正请求回避,皇上准不准他?”
万历毫不在意:“他要回避,我不准。回避什么?他的次子是中了一个进士就好呢,还是把他取为状元好?”
冯保说:“皇上取他做进士,就是天大的恩宠了,再取他做状元,天下的读书人该不服气了,就是他能做状元,也不要他做。”
万历说:“对,对,就不取他做状元,取他进士。”
万历真的下旨,不准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两人因亲子殿试而求回避。
果然殿试之后,张嗣修进士及第,连同吕调阳的儿子吕兴周也中了。张居正在面见万历时说:“臣男嗣修,钦蒙圣恩,赐予进士及第。”万历虽说只是一个孩子,但他聪明,便笑着说:“我在卷子里找来找去,真是找到了。先生大功,朕说不尽,只看顾先生的子孙。”张居正跪下谢恩。
张居正对琴依越来越依恋了,他有时呆呆地看着琴依,琴依是一个成熟欲滴的女人,那么美艳,弹琴时,人与琴相融,琴与人相依,真个是琴依人,人依琴。张居正有时心想,高拱怎么不娶她做妾呢?如果高拱娶了她,她会怎么样?会在高拱的怀里依依小鸟般可人吗?可她没与高拱在一起,高拱是怎么想的呢?高拱比他大十三岁,如今已是六十多岁的风烛残年了。有一天上朝时,冯保忽地想起来什么似地对他说,你听说了没有?高拱那老家伙要完蛋了,他病了,天天躺床榻上,每天要吃许多药呢?听说他不服气,恨你,写了许多字,写了一个叫什么《病榻遗言》,专说你是怎么把他干掉的,专写我是怎么做上司礼监的。你说,我要不要找人干掉他?
张居正忙说:“他愿意写就写吧,你别杀人了。”
张居正不愿意生事,陈三谟能领会他的意图,有时劝说那些言官们别上疏,言官头一次跟内阁协同一气了。他可不愿再节外生枝。
冯保不无遗憾地说:“那我就不能杀他了,他可是心有不甘哪。”
张居正对吏部尚书张瀚说:“你看看这史料,看完后跟我说说怎么办?”
张瀚一语不发,只看资料。
“上海县志户口备载妇女。洪武二十四年,男子二十七万八千八百七十四,妇女二十五万三千九百二十九;永乐十年,男子十九万九千七百八十一,妇女十七万八千六百四十七,其数相准。至弘治十五年,男子十七万九千五百二十四,妇女八万一千二百九十七;隆庆六年,男子十五万八千五百三十二,妇女三万四千四百三十五,数不相准,则今昔醇伪之殊也。按:各郡县志户口不载妇女,特录之。临津县志载户口,分男子成丁、不成丁,妇人大、小。”
张瀚说:“相爷要我看,是想着上海县的男女严重失调,要不要想一个法子?”
张居正说:“你看,隆庆六年,也就是我万历皇帝的前一年,就这个样子了,男子十五万近十六万,女子三万不到四万,每四个男丁没有一女人,那怎么行?再加上富人家多劫掠妇女,贫穷人家便无力娶妻,这样下去,非得出事不可。”
张瀚问:“依相爷说,该怎么做?”
张居正试着说出新法来:“凡法力所为,便生新效,如果我们在上海县一推新法,凡新生一女,便免一人粮税,凡生一男丁,便添半分粮税,不知会如何?”
张瀚很振奋:“会有成效的,那样不久就可以看到上海县多生女人了,也可以把全县人口丁壮的比例,得到一个差不多的和数。”
两人计议:洪武年间,还真就男女差不多,这会儿更是男丁多妇女少,究其原因,不外是生了男丁能种地耕田,能当兵吃粮,而生了女人,便只能嫁人或是做人家的丫头,便重生男不生女,这样可不行。
张瀚说:“从吏部派一员去上海,做一尝试,看能不能做得好些?”
张居正说好。
正说着,看到家人游七进来了,盯着他看。张居正问:“有事儿吗?”
游七轻声说:“谭大人不行了,相爷要不要去看一看?”
张居正心一抖,大声说:“怎么不去?去看看他,看看他。”
张瀚与张居正一齐上车,一路上,张居正一声不吭,只是呆看着眼前的街面,街上人缕缕行行,食摊玩戏,店铺酒肆,真是热闹。张居正神色肃然,赶车的游七与坐车的张瀚都知道他心情沉重,便不出声。
一直到了谭纶的府前,三人下车,见一个兵卒站在府门前。张居正看那人,竟不认得,问:“你是谭大人的府丁吗?”
那人流泪说:“我不是,我是谭大人北征时救下的一个兵,一俺答的小蛮子射了我的肩头,谭大人把我从他手下救出来了,一直背着我跑了十里路,救了我。”
直进了府里,在府门前聚有上千个人,有武将有兵丁,坐着的坐着,站着的站着,有的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一见了张居正,全都起身而视。门前还跪着一群人,是谭纶救下来的兵将,一直跪在那里,有的低声哭泣,有的只是巴望着屋内,一见张居正来了,便纷纷膝跪着让路。
张居正进了屋,这会儿屋里没有妇女了,只有几个兵丁在服侍着垂死的谭纶。听得脚步声,谭纶闭着眼,轻声说:“我告诉你们了,不许任何人进来,眼看要死了,我说的话没用了,是不是?”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兵说:“谭爷,是相爷来了。”
张居正强笑:“眼看要死了,还这么威风?”
谭纶也笑:“真窝囊,这么多人娘们儿似地看着我,死也死不舒服。你能不能下令,要他们都离开?”
张居正环顾一周,问:“你的女人呢?”
谭纶大笑:“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弄女人吗?”
张居正皱眉说:“不弄女人,让她们侍候你也好哇。”
谭纶大笑:“你别扯了,女人看谭纶,可是一头虎,哪能让她看见一只病虎,我把女人全都打发走了,没有哪一个女人能看到,只有跟我战场上生生死死的弟兄们才能看着我死,跟我最亲的人,才能看到谭纶是怎么死的。”
床榻前有酒杯,有羊腿,有来自北疆的葡萄,有来自番域的哈密瓜,真是无所不有。有些东西不算珍奇,但在北京确是少见,就是张居正的寓所里也没有。
谭纶话语硬朗:“我要完蛋了,你不必来看我了。”
张居正说:“子理兄,我请皇上赠你太子太保,给你一个谥号,襄敏,如何?”
谭纶长吁:“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这个,我只在乎你张居正能不能保住南疆北疆,能不能保住几个人,保住了这几个人,你就保住了大明朝的江山。”谭纶忽地叫一声,“来人!”
来了两个兵,扶他起来,坐在床上。谭纶郑重对张居正说,你要保住的几个人,一个是两广总督殷正茂,一个是蓟州总兵戚继光,还有一个是辽东总兵李成梁,再有几个人,你都知道的,凌云翼,还有汤克宽、张元勋、李锡等人,都是人才。你是首辅,可你也犯大明朝的一个通病,重视文臣而轻视武将,大明朝将来要毁在这一点上。你要重视武备,没有武备,一个朝廷就没有希望。
谭纶对张居正讲完了他的话,说:“我要死了,你不必再来看我了,你要那些文官对戚继光等人重视些,比什么都强。来人,送客!”
不等张居正说话,谭纶便呼人送客,把他送出来。走出来,看着面前的那些人,这些人是追随谭纶的,有的一生跟着谭纶,生生死死都在一起,这会儿谭纶要死了,他们像是丢了魂,看也不看张居正一眼,在他们眼里,张居正这个首辅如同粪土。
张居正对张瀚叹息:“我没有这么一支队伍,没有谭纶这些生生死死的朋友,没有他这些手下,我要有他这些手下,就能把大明朝弄成一个中兴盛世。”
一走出谭纶的大门,便看到远远跑来了游七,游七叫道:“大人,大人,家里有事儿了,家里有事儿了!”
张居正有点儿心慌,尽管只是个家人,但游七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绝不会一遇事便慌,他问道:“什么事儿?”
游七轻声说:“家里来信,老太爷病重,要不行了。”
张居正脑袋轰地一声便炸开了,他忽地想到,父亲要不行了,真不行了吗?他蓦地想到,一旦父亲去世,他依明太祖制,要架乡丁忧,为守父丧,去职服孝 27 个足月,方能服满起复。如今在朝他是炙手可热,朝事离不开他,他怎么能离开呢?再说,他离开二十七个月,朝事会大变,他再起复,能有再振新政的机会吗?
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万历问冯保:“你说,那个凌云翼派兵夺了广东罗旁瑶四百六十寨,大胜,这是真事儿,还是假的?”
冯保嘿嘿直乐:“他是依赖皇上的天威,怎么能是假的呢?这会儿,听说张元勋、李锡得胜了,斩首上几千颗人头呢,要他们回来午门献俘,好好庆祝一番,也是皇上的大喜事儿啊。”
万历大笑:“是啊,我可要好好庆祝一番。”
冯保说:“这可是张先生的功劳,他荐举殷正茂,又荐举了凌云翼,他推荐的人个个都是好手。”
万历很高兴:“好,他是好人。”
冯保乘机说:“可惜东厂得了一个消息,不大好。”
万历一愣:“什么消息?”
“张先生父亲病重,眼看不行了。”
万历没听明白,他说:“我去年还给他写了一道圣谕,祝他父亲母亲健在的,他怎么就不行了?”
冯保说:“他父亲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幸亏生了一个好儿子,不然他可是惨了,他这会儿怕是要完了。”
万历说:“我给他写的那道谕,你能记得住吗?”
“记得住,记得住。”冯保背诵那道谕:“闻先生父母俱在,年各古稀,康健荣享,朕心嘉悦。特赐大红莽衣一袭,银钱二十两;又玉花坠七件,彩衣纱六匹,乃奉圣母恩赐,咸钦承。着家僮往赍之外,银两是先生的。”
万历笑:“背得对。张先生要是死了父亲,是不是还得准他回家去?”
冯保叹气:“可不是,不管怎么说,那也得让张先生回家,不然就显得我大明王朝没人情味了,言官也不会放过这件事。”
万历发愁:“他说,这可怎么办?我不想让张先生回家,总得想一个法子才好。”
冯保说:“这也没什么,咱大明朝早些年也有过这等事儿。重臣遭了丧事,皇上不让他回家,就给他来个夺情,不让他走,就完了呗。”
万历说,这样好。
三天后张居正父亲去世,张府阖府举丧。府门前一片素孝,如九月飘雪。
张居正上疏求归。
万历刚刚命冯保下旨:“荫张居正次子张嗣修为锦衣卫正千户、世袭补穆宗朝所敕荫。”
冯保来张府传旨,顺便抚慰张居正。冯保劝慰他:“老大人没了,皇上很是伤心,大人就别太伤感了,老大人活了七十五岁,也算高寿了。大明朝可是离不开先生。”
张居正说:“我得依照大明朝的丁忧制度,上疏辞官。”
依大明朝的制度,凡有祖父母及嫡亲父母丧事,以闻丧月日为始,不计闰二十七个月,服满起复。就是说,得服丧期满再出来视事,叫做起复。依旧例,张居正必得服丧二十七个月,再重出来做官。但也有例外,宣德元年(1426 年)正月,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金幼孜母亲去世,丁忧归家,宣宗下诏起复。宣德四年(1429 年)八月,内阁大学士杨溥以母丧丁忧回家,随即起复。成化二年(1466 年)三月,内阁大学士李贤遭父丧,宪宗诏令起复,三辞不许,遣中官护行他回乡营葬,还至京又上疏请辞官,帝使宣意旨,遂起视事。张居正想,他是不是可以像金幼孜、杨溥、李贤那样做呢?
琴依决不赞同:“决不可那么做,你在朝中,是众矢之的,如果你做了一件违背祖训与朝规之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张居正说:“我不想夺情,只想回家去葬父,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奔丧吗?”
琴依说:“你迷恋权位,正干得热火,哪里想回家?”
张居正眼珠子是红的,恨恨地看琴依:“你把我看得太卑鄙了。”
琴依不怕:“不是卑鄙,是说实话,你就是那么想的。你不想回家,不想归家葬父,你可以给自己一千条理由,告诉你自己说,大明朝离不开你,你说上千遍,自己就相信了。”
张居正有些恼怒:“大明朝是离不开我,我怎么能放下这许多事,一走了之?”
琴依说:“你要有勇气,就走开一下,看看没有你,大明朝是不是会完蛋。”
张居正摇头:“那么多年的心血,怎么能一朝抛弃?这不行,不行。”
琴依笑了:“你走不开,抛不下这名缰利锁。”
晚上,张居正不再与侍妾缠绵,一个人呆在书房。他想,能与琴依说说话也好啊。但他头一回感到,这会儿就是与琴依说话,也会让人说闲话。他叫来游七,说:“你来陪我饮酒。”
游七与他饮酒,心情不好,一饮辄醉。他说:“游七,你说,我该不该回家去葬父?父亲养我一场,我怎么也得回家啊!可皇上不让我回家,大明朝真的缺我不可吗?你说,真的是缺我不可吗?”
游七举杯:“大明朝是缺你不可,相爷,你是大明朝的权衡,没你,大明朝便没有重量了。你不能走,我替你去给老太爷磕头,把额头撞破了,我也去。”
张居正说:“得回家,我得回家。我告诉你,游七,我父亲考了近四十年,没考上一个举人,只做了一辈子的府学生。我十六岁那年中举,巡抚顾璘大人把他系的腰带送我,他说,我不是系他这犀腰带的命,将来一定是系玉腰带的,他说得对,我做了内阁首辅,皇上倚我为股肱,可没有父亲,就没有我啊。”
正哭泣时,有人来报,说谭纶大人殁了,死时大笑,说,我去地狱,只怕会有两万颗头颅追我索命,我区区一条命,怎么抵得了他们的命?我去与他们大战,战死而已。
张居正说:“我心里最佩服的文人,就是谭大人了,他是我的支撑,我本来该去看看他,拜祭他一回,但父亲大人去世,我心已乱,我怎么能去?”
游七说:“相爷就去看看,有谁不准?”
张居正拿定主意:“是啊,我就去看看谭大人,从公从私,我也得去看他。”
张居正着丧服,蹬麻鞋,轻车简从,带着游七与姚旷,三人去了谭府。一进谭纶府中,就听到一阵子吼声,吓了一跳。进门去问,原来是谭纶的旧将与兵卒们都在,替谭纶吼喊杀敌,一阵子一阵子地吼叫,喊着:“杀!杀!杀!”游七问,为什么要喊杀?将卒们说,谭大人在世,杀人太多,俘获太多,怕到地府鬼魂逼来还命,就帮他叫吼几声,驱赶厉鬼。
游七正要训斥他们,张居正苦笑:“好,好,喊得好,谭大人活着最是英雄,他去了,也不应示弱。我也来帮你们吼几嗓子。”
张居正站在谭纶的灵前,对灵柩行礼,扬声哽咽:“谭纶,我看你来了。你知道,我父亲也去世了,你也不在了,我觉得世上的支撑似乎都离我远去了,我想看看你,我佩服你,你在世,威震敌胆;你去了,也要威震地府。我帮你喊两声,让你快意,搏你大笑。杀!杀!杀!”
几声吼毕,张居正满面泪流。
从谭纶府回来,坐在书房里,心久久不平。他想着,要回家,回家的念头在心头萦绕,怎么能不回去呢?乡里乡亲会怎么看我张居正?但他们怎么看,重要吗?皇上会怎么看我?这很重要。皇太后怎么看我,也很重要。朝臣会怎么看我,就不那么重要了。我得回家,我得回去,就是不能再回到西庐执政,我也得回家。
琴依来了,站在张居正的身旁。她身上有一股柔香,暗香袭人,使得张居正心旌摇动。
琴依幽幽地说:“大人要归家,但还有许多怕。”
张居正声不似自己的:“我怕什么?”
琴依说:“你怕的多了,怕朝廷多变,怕廷臣夺了内阁,怕阁臣得了你的职位,怕失去皇上的宠爱,怕你的新政不能推行得顺利……怕得太多,人便无智了。”
“你说我怎么办?”
琴依说:“你就走,让别人管一下大明朝的事务,看没有你,大明朝会不会垮下来。”
张居正不想赌这一赌。眼下这局面,是他几年熬耗心血做成的,新政能得施行,大是不易。如果他放弃了,以后再想做什么,就更难了。眼下皇帝听他的,要在万历能自己打理事务前把一切都做好,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再过四五年,万历就会亲自视政,那时他只能对皇上说说他的建议,再也不能拿圣贤的道理教训万历了。
慈圣皇太后告诫万历:“大明朝离不开张先生,但他父亲去世,他一定会回家的,你就让他回去吧?”
万历说:“我不让他回去,他回去,谁来管事儿?”
慈圣皇太后说:“你可以依照前朝的例子,让人把公文送到他家里,让他在家里批复,不也行吗?”
万历说:“那哪行?那没有在京城方便。”
慈圣皇太后说:“你怎么能这样?人家父亲死了,你还想自己方便?”
万历这会儿学得聪明了,他说:“母后放心,我下旨留他几回,他要是最后不肯听我的,那就算了,就让他回去好了。”
这天夜里,钦天监禀报,九月十五日腾越地二十余震,次日复震。山崩水涌,坏庙庑、仓舍千余间,民居圮者十之七,压死军民甚众。
奏折到了内阁,次辅吕调阳与辅臣张四维便集议,说方法,再说如何筹措银两救灾,派哪几个御史去赈灾。两人说了半天,才发现没有张居正,他们竟是什么都决定不了。二人说,上折子吧,请皇上批复,要首辅再来裁定大事。他们上了一道折子,说道:要是没有首辅,大事决定不下,便误大明朝大事。
张居正这会儿在书房里静静地坐着,心里很悲痛,谭纶一死,对他打击最大。谭纶能文能武,是文臣中的翘楚,又是武将中的豪杰,只要提起谭纶,没有谁不服。俞大猷自恃有才,但他也服谭纶,当年推举兵部尚书时,俞大猷说,天下没有让我佩服的兵部主官,但一听说是谭纶,他默然,说:“有一个人是我最佩服的,那就是谭子理呀。”
可如今,巨星殒落,大明朝又失去一根撑天大柱。
他默默地坐下,要弹琴。
琴依悄然而至,轻声说:“相爷,要不要我弹一曲给你?”
张居正说:“我此时只要一曲,不知你知否?”
琴依说:“我知道,我如不知,相爷从今往后不要我再弹琴。”
张居正点头,要琴依弹琴。
琴依说,“‘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义理为权衡,而己无与为。’”此刘文成语也。‘天下国家事,当以天下国家之心处之’。语亦复佳。这是杨文贞说的,有人论宰辅这么说,相爷以为对否?”
张居正说:“只要论事,都对;只要做事,都难。”
琴依坐下,双手柔荑似雪,双臂皓腕如冰,人如玉,发如墨,静如处子,幽幽怨怨的琴声便从手中流出。琴依不光抚琴,而且高歌:
静女她何等的美貌啊,
她在城角等待着我。
我找来找去找不见她,
她却在那里微微地笑看我。
张居正一下子眼睛就湿润了,他想念谭纶啊,老父去世,那是必然的,而谭纶不该死啊。他有谭纶,有擎天大柱;他有葛守礼,有支持他的言官领袖;有杨博,有能撑大事的吏部冢宰。这些人都是耿耿铮臣,他们怎么能先走?如果有他们,张居正会更有力量。他不喜欢吕调阳,不喜欢张四维,吕调阳唯唯诺诺,张四维会应付他,两人惟他马首是瞻,他不想要这种人,但上天只给他这种人。想当年葛守礼拿着他写在揭帖上的四个字“历历有据”,要弹劾他,威胁他,要挟他,只为劝他不要除掉高拱,斥他没大度心肠。如今想来,要除掉高拱,是何等的小肚鸡肠啊。
张居正想,要重用葛守礼,要重用他,请求皇上派人去找他,再起复他,用他做内阁阁臣。一定会有人说三道四,但那有什么?他一定要起用一些铮铮直臣,与他一起辅政。
他忽地起立问琴依:“你说,我要再用葛守礼,会怎么样?”
琴依说:“唐太宗有重臣,才有大唐贞观盛世。要有几个重臣帮你,你也会有大成功,只是大明朝的好臣子太少了。”
张居正叫道:“来人,把姚大人给我请来。”
姚旷来了。
张居正急急地:“葛守礼葛大人家居德平,你知道吗?”
姚旷说知道。
“乘驰驿快马,去把葛大人请回来,你说,我请他做内阁辅臣,要他帮我。”
姚旷只问一句:“相爷要不要写一封信?”
张居正回头,琴依早就磨好了墨,他写道:天降大任吾与你,可否同行?
写完交与姚旷,说:“早去早回,我惦念着。”
夜很深了,琴依问:“相爷为什么不早早歇息?”
张居正说:“我睡不着。”
琴依问:“相爷不会去找侍妾服侍?”
张居正说:“居丧间,怎么能做那种事儿?”
琴依轻声一叹:“相爷太着相了,就是真心惦念老太爷,也只心里挂着念着想着,就行了,不与妻妾欢娱,也不算大孝顺。”
张居正一叹,说道:“说是这么说,但总得有些拘束吧?何况我们都自称君子?”
琴依肃然:“君子最爱色,美色当前,君子不避。相爷何必在意这个?”
张居正忽地说:“你说过你仰慕我?是不是?”
琴依忽地脸红了,轻声说:“是。”
张居正扯着她,忽地扯她到了书案旁,轻声说:“你说得对,我有时不是君子,君子总是远庖厨,但我有时愿意亲自宰牛。”他扯着琴依,把她扯到了案旁。琴依轻盈,竟在他一扯之下如舞随形,一舞而至案旁,唇若朱,颊若蜜,脸若桃花,星眸若晶,一个艳美欲滴的美人,他怎么没看到呢?
张居正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女人,渴望躺在女人怀里,对她轻声诉说心事,他愿意对琴依说他的心事,决不能离开京都,但他也想去家乡为老父安葬。他说起老父,老父从小用糙毛纸为他写诗文,教他习对策,是他的启蒙老师,他从老父那里学到了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老父是失败了,但他教出了一个大学士的儿子,其他兄弟也都学有所成,老父死也瞑目了。
琴依静静地听他说,听他说起往事,说起他 15 岁时乡试,本来能中举的,但巡抚大人顾璘说,年少气盛,只怕难成大器,要他晚一年再中举。他说晚一年就晚一年,便在第二年中了,顾璘大人亲手把自己系的犀带送与他,说,将来你不能只系犀带,你应系玉带,你是一品大员做大辅臣的命啊。
琴依对张居正佩服,喜欢张居正的正气,但她有时也听到一些说法,府里有人说,相爷越来越豪奢了,他食不厌精,器不美不食,味不正不食,乐不幽不食,室不雅不食。他穿衣也越来越讲究了,丝绸不厌,美绣不断,张居正很雅,是一个雅致的文人。
琴依说:“你不会回家吧?”
张居正说:“有人上疏,要我留下,皇上要我‘夺情’,我不肯,我该回家,就该这一次回家,放手了,大明朝的事儿不干我的事儿了。大明朝有旧例的,要守孝二十七个月再起复,我到了那时,就不再回来了,留连山水间,人生一大乐子啊。”
琴依直说他心事:“你不会那样,你喜欢谭纶,骨子里跟谭纶一样,非得在战场上拼一个你死我活不可,不然怎么会甘心?”
张居正若有所思:“是啊,我非得在这儿拼一个死活,不然怎么甘心?”
琴依伸出手来,手在张居正的头上抚摸,这抚摸很舒服,似乎是母亲的抚摸,他感到放松。
游七来了,站在门外:“相爷,来了一个邸报,说是地震了。”
张居正从梦境中回来,他还没明白,问:“是哪儿震了?”
游七说,钦天监禀报,九月十五日腾越地二十余震,次日复震。山崩水涌,坏庙庑、仓舍千余间,民居圮者十之七,压死军民甚众。
张居正心情沉重:“知道了。”
琴依说:“相爷要去给皇上上疏了?”
张居正沉吟着,要都察院派人去,六科派人去,要赈灾,要修房,要给人活路。大灾大难啊,很难办。
琴依说:“皇上不能拿出钱来赈灾吗?”
“皇上的钱不多,他也不愿意拿。他人不大,但在钱上,很在意。”
琴依一叹:“这可不是君主的长处啊。”
张居正深深地看了琴依一眼:“琴依,多谢你安慰我,我很感谢你。你看我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