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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剑拔弩张

万历喜欢写字,他先是临摹赵孟頫的碑帖,后来就喜欢临一些大草,他的字写得很好。

今人传说,文华殿上的匾额,就是万历皇帝的御笔,写的是“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他愿意写字赐给大臣们,给张居正写“元辅”、“良臣”,给吕调阳写“辅政”。张居正和吕调阳称赞他,说他的字写得好,万历就更乐意写字了。他又写了“尔唯盐梅”、“汝作舟楫”送给张居正,那是说他喜欢张居正,同张居正这人相处,觉得他有滋味,张居正是搭载他走向成功的船舶。

冯保更夸他字写得好,一有人夸,他就更愿意写了,天天一有闲暇就练字,字就越写越好。

这天,他又招张居正到暖阁,挥笔写了一副字“弼予一人永保天命”,赐给张居正。

张居正这一回神色有点儿严厉,看着他说:“皇上,我有很重要的事儿要奏上,你不能再多写字了,写字再怎么说也是小术,不是治理国家的大计,皇上在这上面用太多的工夫,岂不是浪费了精力?”

他瞪眼看着张居正,张居正一严肃起来,身子挺得笔直,胡须有些抖动,话又急又快,声音又响又重。

张居正朗声说:“你身为皇上,字写成这样,就很不错了,再要天天写字,你就会沉迷在写字的乐趣上。做皇帝不能沉迷,一沉迷在任何细琐小事上,国家就会完蛋。”

万历看着他,突然有些害怕。张居正说起话来,声音很宏亮,大殿里嗡嗡响着的,都是张居正的声音。还从来没有人跟他这么大声说话,他有点儿吃惊,有点儿害怕。

张居正侃侃而谈:“皇上是天下人的表率,你做什么,大臣们就做什么,你喜欢玩什么,别人就跟着玩。先皇嘉靖从海外进贡来一种猫,个头儿比狗都大,长得温顺,宫里上上下下就都养猫。还进贡一种狗,是细犬,小如仔猫,可在手掌上把玩。这小狗叫声极大,宫里很是热闹。春日猫叫,昏夜犬吠,就是在宫中的太监们去买卖物品的内市上,一只狗也要卖上百两银子,真是可怕啊。我说的这些,皇上记住了吗?”

万历心里很不高兴,但张居正是他的老师,所说之事为的是大明的天下,他不能不听,就说:“记住了。”

张居正说,皇上要行新政,用新政管理天下。什么是新政?就是从皇上起,大明朝人人尚节俭,肯勤奋,大明朝就中兴有望。

万历知道中兴这个词儿的意思,每一个皇上都想着,大明朝到了自己这一代,能够更强大、更富足,要是能做到,这就叫中兴。要是做不到,那就中兴不了,你就不是一个好皇帝。

张居正要他做好皇帝,就总训诫他、严管他。他只能听从,这会儿他还是一心要做好皇帝的。

张居正告诉他,从现在起,他就得多读经书,多读圣人训诫。圣人训诫就是治国治世的道理。

万历愿意听张居正的。

慈圣皇太后在阁里,眼看着当朝首辅大臣张居正慢慢地走来,一步一步地来到阁前。随着张居正走近,慈圣皇太后的心越跳越快。

张居正进了阁,给皇太后磕头。

慈圣皇太后笑了笑:“不必磕头了,坐吧。”

张居正不抬头,坐在桌前。

慈圣皇太后这天晚上没穿朝服,只着一袭小衣,湖绣的绸衣,嫩嫩的粉色,衣裳绣着凤,一凤一凰对舞旋转,就成了衣裳的图案。这嫩粉的小衣把慈圣皇太后的脸色衬托得更娇艳了。她柔声说道:“多亏了张先生,皇帝年小,我又不大懂得朝政,诸事就只能仰仗张先生了。”

张居正说:“臣子为大明朝效力,就是一死,也难报两代皇恩。”

慈圣皇太后为张居正斟酒,人凑得近,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张居正低着头,看着桌上的菜,不敢抬头。

慈圣皇太后温柔地说:“张先生忙于国事,太辛苦了,我帮不了先生什么,只请张先生吃一点儿小菜,这里的小菜,有几样是我亲自做的,张先生尝尝。”

张居正起立敬礼:“有劳皇太后亲自做菜,居正何等荣耀!”

慈圣皇太后说:“我有话要对张先生说。”她一挥手,宫女就退下去了。张居正心跳,他怕,怕皇太后对他动情。慈圣皇太后眼饧神飞,盯着张居正:“先皇去得早,我又只一人拉扯着他个孩子,诸事只能仰仗着先生,还望先生能全力帮忙。”

张居正说:“要实行新政,就是要富强大明朝,如今大明朝的痼疾太多,要变更许多规矩,怕也不易,要上下一心才行。”

慈圣皇太后马上表态:“上下一心,那容易,我与皇上跟张先生是一条心的。”

张居正说,大明朝的痼疾,在文官的腐化上,要是能治理吏政,最重要的,最急的,是要办这个。

慈圣皇太后瞪眼看着这个男人,他侃侃而谈,有打算,有办法,能让大明朝重新中兴,让一个经历了十二世的大明朝沉疴再起。

慈圣皇太后问:“依张先生的主意,我能帮先生做什么?”

张居正沉吟:“皇上年幼,要教导皇上,要他诸事能为大明朝着想,凡事能想着振兴大明。这是最大的大事。宫里宫人、内侍多狡徒,一心诱惑皇上贪淫享乐,皇太后要有心,要让皇上能守着祖宗大业,做中兴之主,这是最大的大事儿了。”

慈圣皇太后很少见男人,她对张居正是最信任的,情愿对张居正言听计从,这会儿看着张居正,她心里有许多话要讲,但张居正一跟她讲起祖宗大业,讲起大明朝的大政方针来,她可是无法插嘴。

张居正说,重要的就是要整顿吏治,要有个方法。我想用一个“考成法”,像现在大明朝的公文传递,总是各衙门来来去去,虽然奏上来的很多,但效果很差。就像言官提上一个法案,朝廷说行了,就把它传下去,言官的责任就完了,不知道这个方法是不是能做到,这就没人管没人问了。哪一个部的大臣提一个方案,朝廷说可行,就又传下去了,大臣的责任也算尽到了,也不必去想结果。有的时候,批了一个:缓办。或是:记下了。这样的批文基本上是没用的,所以就形成了上面划个道道儿,下面没人肯听,不可能实施。

张居正说得激昂:“这就像老百姓所说的那样,老婆婆天天念叨,儿媳妇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国家政事都到了这种地步,再不整顿,怎么能行?”

慈圣皇太后是小家子人,没见过多少像张居正这样的读书人,对他竟满心崇敬。她大声说:“我和皇太后说过,要放手,让你去干,国内国外大事权力都交给你。”

张居正跪拜:“太后这么信任,臣一定把万历新政做好,让我大明朝到了万历这一世,又变得强大起来。”

慈圣皇太后为张居正挟菜,亲手把菜碟放在张居正面前:“吃菜。我跟皇上说了,首辅大臣太辛苦了,就不必亲自教皇上功课了,不如就让吕调阳来做皇上的老师,你看好不好?”

张居正最不愿意放弃的就是教万历的功课,他知道只有在这时,才能把他的主张向皇上灌输,借着古往今来的帝王旧事,借通鉴里帝王兴衰来教诲皇上。要是没了这课程,他还怎么向皇上进谏?怎么推行自己的新政主张?

他忙说:“皇上的课业最要紧,就是放弃了别的一切,这件事我也要亲自去做。”

慈圣皇太后很赞赏:“要是没有你,皇上哪有这么快的进步?没你教他,他也不会这么通晓事理,我来敬你一杯。”慈圣皇太后就斟满了一杯酒,敬张居正。她有许多话想对张居正说,但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在小阁里仍然跟在宫内、在朝上一样拘束,不苟言笑,对话也都没有心里话,像官样文章。

当张居正磕头谢宴离开之后,慈圣皇太后站在小阁里,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几个小碟,怅然若失。菜没吃几口,酒没喝几杯,这宴席没她想的那么亲近。张居正侃侃而谈,对如何用“考成法”来考察大明万历一朝的官员吏治,倒是说了不少,可不管张居正怎么说,慈圣皇太后还是听不懂,不明白这“考成法”怎么就会让大明朝振作起来。依张居正说,大明朝就像一个生病太久的病人,只有下猛药,才能让病人沉疴复起。

慈圣皇太后坐下,这一回她坐在张居正坐过的位置上,拿起了张居正用过的筷子,用张居正喝酒的酒杯,吃菜、饮酒,她对自己说:“你做的菜,味道还是不错的。”

张居正又把他过去的《陈六事疏》重新提出来,他要“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实名、固邦本、饬武备。”

张居正要的正是制度,他想重新再恢复制度,要上令下效,要使大明朝的这架生锈的庞大机器再运转起来。

“考成法”规定,不论行文从六部,还是都察院,只要是各类章奏,都要规定日期,要有完成的期限。一式两份,一份送往六科注销,一份送内阁查考。各有举报部门,各有查考部门,这就是张居正的“考成法”。

张居正想的是,建立一个考查系统,内阁查六科,六科查六部、都察院,六部、都察院查巡抚、巡按。

潘季驯在教坊司与人饮酒,一行文人极多,大家都喝得烂醉,人人无行,长衣早脱下了,只穿一件小衣,说些京都笑话、市井俚语,以佐酒兴。听得有人叫:“工部潘侍郎在吗?有请潘侍郎!”

不待潘季驯答话,有人笑答:“工部没有潘郎,工部只有黄汤。”

他说的是工部只能想着黄河水,这一笑话给下面的人听到了,喊道:“有请潘侍郎,请去相府,元辅请他饮酒。”

潘季驯回话说:“我喝醉了,改日再去吧。”

来寻找他的是姚旷,他可是张居正府里的红人,走上来笑说:“潘侍郎,要是相爷也像你一样,天天醉酒不醒,大明朝可就完蛋了。”

潘季驯笑得狂傲:“相爷是谁?他当大明朝天下是他自家的,他累也是活该。”

姚旷的话有些冷:“你是说醉话,还是说真话?是不是借酒盖脸哪?”

潘季驯昂言:“告诉你,我还真就没喝多少酒,我说的是真话。”

姚旷说:“好,我就告诉相爷,你没工夫,改日再去相府。”

潘季驯笑:“是啊,告吧,告吧,不知你会告出一句什么屁话来。”

姚旷禀报:“相爷,潘季驯说,他喝醉了,要改日再来见你。”

张居正听得皱眉:“喝酒?他是工部侍郎,没事儿做什么不好?干什么喝得烂醉?”

姚旷轻声说:“他对相爷还说了一些不敬的话。”张居正哦了一声:“他说什么了?”姚旷说:“他说,相爷是把大明朝当成自己家了,所以才忙,他可没那么忙。”

张居正听得紧皱眉头,这个潘季驯哪,他想怎么样?

潘季驯回家了,一夜酒醒了,天一亮,就听得胡涍敲门,大叫:“潘虫子,潘虫子,你起来,你起来,有大祸了,有大祸了!”

潘季驯起床,睡眼惺忪:“有什么大祸,是不是又有哪个御史上折子了?再不就是给事中要拿掉哪个大员?”

胡涍急说:“不是,是你有大祸了,你昨天在酒楼喝酒,大放厥词,说张居正的坏话,有人告上去了。”

潘季驯颓坐床上,问:“都说什么了?我是记不起来了。”

胡涍说,你说,相爷把大明朝当成他自己家了,他忙,你不忙,你不愿意去他府里见他。

潘季驯松了一口气:“说的是实话,但我说的是他,不是我。”

胡涍提醒他:“你完蛋了,张居正是什么人?他是睚眦必报的人,怎么会放过你?你小心了,说不定这两天便有御史上折子参你,告你行为不检。有人说,京察只拿下 33 人,那只是一个姿态,他要参掉的可不止 33 人,这一回要拿他的《陈六事疏》整人了,凡是不合他意的,不管你有没有本事,一律拿下,只要留下他的死党。”

潘季驯失望地:“那我还做这个官干什么?”

胡涍说,你快走吧,你做这个工部侍郎,也没什么油水,你干事儿从来不顾自己家,像你这种人,大明朝是绝种了,你要走了,大明朝就满朝的文武都一样,谁面对着谁,也不必羞愧了。

潘季驯主意拿定:“我不必走,我要走,我的家人便活得不明不白了。”

潘季驯命家僮去沽酒,说:“我要与娘子饮酒。”

家僮也没好气:“你没钱了,拿什么沽酒?”

潘季驯央求家僮:“我原来写的字,再拿一幅去,跟他换酒。”

家僮噘嘴:“人家不换,说你的字卖不出价钱,你没人家那御史、给事中有名,你没人家那字好。”

潘季驯生气了:“我的字好,你不懂,他那些御史、给事中的字都是狗屁!”

家僮不愿去。

潘季驯央告:“你去吧,你看,我要给人家拿下大狱了,你怎么着也给我饮一点儿酒吧?”

家僮噘着嘴去了,去酒店沽酒。店家不愿意:“潘侍郎的家人可不能再赊帐了,我们没法儿给他酒。”

正吵着,忽听得有人说:“我出钱,给他拿酒,拿一百坛酒。”

店家一看,愣了,这不是当朝的元辅张居正吗?他怎么来了?

张居正笑问:“我的银子你要不要?”

店家乐了:“要,要,我要。”

张居正大声说:“拿好酒,给他一些花雕,一些杏花村。”

家僮乐了,看张居正有些傻:“你是老爷的朋友?老爷从来没有有钱的朋友。”

店家低声吼他:“你长没长眼珠子,这是大明朝的首辅张相爷。”

家僮说:“我可不认得他。”

潘季驯看着张居正,张居正慢慢坐好,潘季驯问:“你亲自来了,来兴师问罪?”

张居正责他:“你狂傲不驯,也行。但你得做事,做事能行,可以狂一点儿,但狂得大了,就有人看不惯你了。”

潘季驯很固执:“一直有人看不惯我。”

张居正肃然:“说说,如何治河,我听你说。”

潘季驯仍很狂傲:“我有折子,早就上过了,隆庆四年我就上过折子。”

张居正反问:“你是说,还要按郑晓那个法子,疏通几段河道,疏水入河入湖,再治河?”

潘季驯有一点儿惊讶:“你看过我的折子?”

张居正直言:“看过,有一点儿看不太懂。”

潘季驯喊:“拿酒来!”

家僮看他,瞪眼看他。潘季驯喊:“看什么看?是张相爷要喝酒,不是我要喝。”

张居正与潘季驯就着一杯杯花雕,边饮边说。

潘季驯说,治河,总说一个治,跟河水有仇似的。河水柔软,是河水,能灌溉,可养鱼,能兴水利,而无水害,那才是治。总是治河,给河水弄一个套子,把它套起来,它可不听。要在几个河段里疏出一些湖,疏出一些海子,便可能蓄水,就治好河了。

张居正沉思:“你说是本明早年写《今言》的郑晓的方法?他怎么说的,你说说。”

潘季驯跳起来:“我拿他的书给你看。”

他拿来一本《今言》抄本,说,他是治河的功臣,可惜没人愿意听他的。

潘季驯翻到一页,把书递与张居正,背诵道:

“盖荥泽孙家渡口旧河,东经朱仙镇,下至项城、南顿,犹有河流,淤浅仅二百余里。若多役夫力,疏浚深广,使由泗入淮,可杀上流之势。黄陵冈贾鲁旧河,南经曹县梁进口,下通归德丁家道口,足以分杀水势。然梁进口以南,滔滔无阻,以北淤淀将平。计其功力,仅八十里。若多役夫力,疏浚深广,使由徐入淮,可杀下流之势。水势既杀,则决口可塞,运道可完矣。但既疏之后,不能保其不复淤。既塞之后,不能保其不复决耳。是时,东山能虚怀博访,推心任下,五旬而事竣。”

张居正很振奋:“好,好!只是五十年,会不会太长了些?只怕我们活不过五十年了。”

潘季驯叹气:“五十年是少说,真要治得好些,怕要百年。”

张居正叹息:“再过百年,你我都成尘土了,只怕我们做不到那么好了。”

潘季驯来了精神:“我说,要治河,就得真治,不然就只是堵,堵一段河,再决下一段,堵一段,再决一段,你是剜肉补疮,有什么意思?”

张居正拍案:“好,你说得对,就你来治河,怎么样?”

潘季驯朗言:“给我权力才行,调人调不上,调钱调不来,我治什么河?治我自己还行。”

张居正婉言:“你家境贫寒,这可不好,我叫人来看。姚旷告诉我说,你总有怪论,对我颇有看法。那没什么,只要治得好河,你骂我张居正几十回,我也认了,你潘季驯有本事。但你治不好河,我可就拿你的头来对天下百姓说话,拿你的脑袋,对黄河边的子民说话了。”

潘季驯激昂地:“我的脑袋不给大河淹死,就得给你砍了,这我认了,只要你用我好好治河,我便舍了这条命与你,那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

张居正大呼:“姚旷,去拿我的俸银来,送与潘侍郎,要他家里安定,不然他也治不好河。再看他家里缺什么,你去弄。”

家僮乐得咧开了嘴:“缺啊,缺,什么都缺,只是人不缺,有十几口呢。”

张居正问:“你有几个子女?”

潘季驯说:“五个。”

“你不少生啊。”

潘季驯笑:“生得少了,治不了黄河。”

张居正大笑:“教你儿子也学着治河,你父子两代,怎么也把黄河治理好了,是不是?”

潘季驯击掌大乐:“是啊,是。”

吏科给事中雒遵曾经在隆庆四年弹劾潘季驯,使他丢了官。

因为黄河在邳州、睢宁决口,当时治河的主官右副都御史潘季驯用飘流驱船沉河口的方法,把决口堵住了。可时任勘河给事中的雒遵弹劾他,说他把近百条船沉入决口,造成极大浪费,潘季驯因此被罢了官。

这回重新起用潘季驯,要他做江西巡抚,再召回做刑部右侍郎,就在言官中间引起了骚乱。

雒遵说,张居正口说要推行新政,这不过是一句谎言,他就是要把像潘季驯这样的狂人弄回来,结成一党。潘季驯志大才疏,没什么本事,连自己的家都管不好,祖上曾有薄田百亩,给他全折腾没了。他在京中留连茶楼酒肆,酒醉狂傲,放荡不羁,这回又让他去治河,大明王朝就再无能人了?非得他潘季驯去治河?

言官之中有人附议,更有人上折子说,万历王朝令出一人,极易造成一人擅政,请皇上再补内阁之人,增加阁员。大学士中有本事的人不少,像大学士张四维、申时行、马自强,都是大明栋梁,足堪重用,不能让张居正一个说了算。

一听有人弹劾张居正,他就问冯保,张先生对这件事怎么看?

冯保自然对张居正生出些不满,但他还是想维护张居正。张居正会做事,每逢决定一件大事,总是先派姚旷去见锦衣卫同知徐爵,要徐爵跟冯保透个信儿。冯保就会说几句好话,把张居正用黑笔替皇上写的“票拟”变成冯保替皇上写的“批红”。这默契使得张居正所拟的政令,能在大明朝迅速发布下去,不至于被皇上给留中或淹滞,其中冯保功劳最大。

万历问:“大伴儿,这个雒遵真不安分,他干嘛总找元辅的别扭?”

冯保说:“他是看不上潘季驯,隆庆四年他做勘河给事中,就把潘季驯给参掉了,这会儿还看着他,不想让他起复。张先生用潘季驯,雒遵就说张先生是结党营私,还有些人说张先生在内阁,是一个人说了算。有人说,‘西庐张府,张府西庐’。”

万历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冯保解释:“就是说西庐就是张府,张府就是西庐。”

万历也明事理:“这个都给事中参奏元辅,我不能不说话,把他的官拿了,让他去戍边。”

冯保说:“皇上明鉴,奴才这就替皇上批红了。”

冯保这一次可没替张居正着想,他明知道,皇帝这一道诏旨下去,六科给事中房马上会大乱。

自从“考成法”一出,都察院的御史们和六科给事中一个个变得分外忙碌,考察地方官员的政绩,监督行文的落实,成了他们的事务。许多地方大吏更看重言官了,言官虽然品秩低微,但只要上个折子,说你考成中没有政绩,你这官就危险了。张居正的“考成法”让六科给事中的地位变得重要起来,地方官不断巴结六科给事中,言官的身份变得尊贵了。

雒遵说,潘季驯不可用,其人有才无德、酗酒耽乐,不是大明的好官员,不该起复。

冯保知道,六科给事中要是群起而攻,张居正就会应接不暇。

广西道御史胡涍又上一折子,这折子是参张居正用人不当,他使武清伯李伟管承衣局,为广西军治衣五万套。这五万套军衣竟用劣布制做,说是军衣,只要穿上,手指用力一捅也能捅破,布是存库多年的糟烂布匹,全拿来充好布。胡涍说,张居正用人不当,结党营私,讨好皇亲。

眼看一场风波又要来了。

慈圣皇太后一听说父亲做了五万套劣质军衣,给广西道御史胡涍参劾,要拿下他鞫问,不由得一时急火攻心,竟病倒了。

万历安慰她:“母后,他制军衣是坏的,有人要拿他治罪,我不拿他,谁敢拿?”

慈圣皇太后叹息:“大明朝不是你一个人的,那些言官个个盯着你呢。你一有不慎,他就拿祖宗家法、圣人名训来规劝你,你这回不治姥爷的罪,他们怎么会罢休?”

胡涍的折子真送进了宫中,又由六科给事中房抄了副本,直送内阁,说李伟是贪赃枉法,要求皇上拿下他,以示国法与家规不悖。一时朝野震动,都要看皇上如何处理这件事。再加上张居正提升潘季驯,两件事成了争议的焦点。

张居正怎么办?

万历问冯保:“要不要找张先生来说说此事?”

冯保大是赞成:“张先生是一个明眼人,他会处理好此事的,但皇上要不找他,他怎么知道皇上着急呢?”

万历便找张居正来暖阁问话。这是皇上很少做的事儿,他一向听张居正的,很少找张居正来问话。

万历直问:“张先生也知道了,我母后的父亲出了事儿。”

张居正回禀:“这事儿也与老臣有关,是我举荐武清伯做军衣的,他出了事儿,我也难辞其咎。”

万历再问:“不管怎么说,要是禀公处理此事,应该怎么办?”

张居正低声地:“依《大明律》,应斩首或是罚没家产。”

万历一愣:“武清伯是我的姥爷,还要砍他的头吗?”

张居正沉吟道:“难啊,这件事很难办。如果不依言官的,他们会起哄,如果依从他们,那就会出事儿,皇太后、皇上都很难堪。”

万历很生气:“我的姥爷可不能让你杀了,你得想办法。你是首辅,肯定有办法,你不想出个办法来,算什么首辅?”

虽说是只有 11 岁,但他也是在位二三年的皇上了,可不像刚做皇上时那么天真。他想,你说,有什么法子能救得我的姥爷,还不失大明朝的面子,你得想出法子来,不然你还叫什么首辅大臣?

张居正说,这件事很微妙,言官们是在找事儿做,他们如今人微言重,便把自己看得很了不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言者无忌,只怕皇上也治不了他们。

万历使蛮横:“我说了算,还是他们说了算?”

张居正说,两件事并在一起,就会起风波,言官想大起风波,显得他们重要,要内阁听他们的。如今行“考成法”,六科真的很重要,他们说什么,真有人听,言官有的便人五人六的,威风大增。如果这一次让他们得手,内阁便很难做事了。

万历来了火气:“我就不听他们的,能怎么样?”

张居正婉劝他:“他们不说要你听他们的,是说要你听圣人的祖宗的,你不听,便说你大逆不道,说你没有人性,说你没有仁慈,你就成了暴君。”

万历厉声说:“我是不是暴君,凭他们说了算吗?”

张居正说,凡称为暴君,其实都是处理不好与臣子的关系,先是上下失和,渐渐越来越僵,后来更成仇敌,只要一言不合,便即怒目相向。后来便成了不杀臣下,便不能立威。皇上与言官不能这样,如是这样,大明朝会吃亏的。

万历有些畏惧,问:“依先生看,要怎么办?”

张居正说,要斥责武清伯,他所作所为,不是正气,要责罚他。

万历很担心:“皇太后已是三天病在床上了,你可不能让她再生气。”

张居正愿意去劝慰皇太后,请她宽心。

慈圣皇太后躺在床上,有一点儿羞涩,真让张居正来她床前,看她躺在床上,仪容不整的样子?那怎么行?还没有哪一个外来的男人站在她床前呢。她想让宫女把她的头弄一下,但又想,就这样吧。心里隐隐约约地想,说不定张居正看了她这样子,更怜惜她,更体贴她,更愿意帮她呢?她怕这个首辅,要是他严辞厉色地对她说,一定要处置李伟,她怎么办呢?

张居正来了,他身子长大,跪在地上:“皇太后身子好些了吧?臣张居正拜见皇太后。”

慈圣皇太后不知怎么,一听张居正的声音,就觉得委屈,一下子就哭出声儿来了。她轻声说:“我身子一直不好,一上火,就病了,家人真不给我长脸哪,我父亲就那个样子,他能管什么?你要他管衣服,他也管不好,看不明白人家那是劣布,就给人骗了,你说他怎么办?”

张居正笑一笑,他明白,皇太后想开脱父亲,不说他是买了劣布,还说是他给人骗了。他那么容易给人骗,好布坏布都看不出来吗?

张居正慢悠悠地说:“只怕这么说,言官不会放过他。”

皇太后一愣:“那……那怎么说?”

张居正看她,满面潮红,似怯又羞,真个是一小家子女人,她做大明朝的皇太后,真不易。天天睡在小皇上身边,只要一有宫女多看皇上一眼,她便大怒,吼那个宫女,骂她是狐媚子,骂她是妖精,她想着历代皇上总是给女色弄得昏昏沉沉,便看紧了皇上,在皇上十四五岁前,决不许他与女人亲近。她每天得等到皇上睡了,再放下了帘子,自己才去睡。睡觉时也得半睁半闭着眼,看着皇上。

张居正说,要处罚武清伯手下的人,把办事的人弄去戍边。然后再把武清伯叫来,当着大殿上所有臣子斥责他,罚他俸银,且夺他爵位。张居正一边说,一边看着皇太后,他心里明白,皇太后一定受不了。她脸色苍白,张居正越说她脸色越白,怎么这么可怕?还要上殿?她父亲那个样子,一上了殿,怕腿都得抖,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皇上是他的外孙子,他都不敢见,从来都不敢见皇上。张居正这么做,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慈圣皇太后有点儿哆嗦:“不要他上殿,他上不了殿,他一上殿,还不吓坏了?”

张居正说,不然就皇太后把他叫进宫来,训斥他一顿,责他一顿,且罚他俸银,削他爵位。

慈圣皇太后有点儿慌乱:“张先生,你是铮臣,我也知道,你做事不易,但我家这事儿……你还是要帮我。我不敢见他,我不敢见他。我也不知怎么了,不愿意再见我的家人了,我家人他们……嗨……真是的,我说不清楚。”

慈圣皇太后忽地起身,直抓着张居正的手,不断地说:“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你真明白吗?”

女人手很热,抓紧他的手不放,手抖,心也在抖。张居正明白,这个女人当他是救星,当他是智谋,当他是依靠。他轻声说:“皇太后有命,臣子怎么敢不从?我听皇太后的,皇太后要我怎么做,直说好了。”

慈圣皇太后说得爽直:“你别削我父亲的爵位,他才是一个伯,才做了一个伯,就回老家了一趟,坟也修了,在家墓地上立了碑。还特地求人画一张图给我看。他多荣耀啊。你削了他的爵位,他就没脸面,我也没脸面了。你也别让他来我宫里,我不见他,我不见他,我怕见他。我自小就怕见他,他没本事,把我一个弟弟弄去宫里,做了太监,那天我对他哭了,他说什么?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兄弟做了太监,有吃有喝的,行了,你也进宫去吧?你有吃有喝了,我就省心了。他就是这么说的。”

慈圣皇太后不避讳张居正,扯着张居正的手,就哭起来。一个女人把心里话全都倾吐给你,是她心里有你,张居正心里搅开了五味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慈圣皇太后垂泪:“我不管了,我的父亲,你管吧。”

她哭着躺在床上,张居正不知再怎么说好了,轻声说:“皇太后保重,老臣听皇太后的。”

张居正慢慢退出来了,他想,皇太后一心要保李伟,他要保住李伟,就得拿《大明律》不当一回事儿了。

张居正回到家,潘季驯正在府里等他。

潘季驯说:“我来你府里,真怕有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怕什么?”

潘季驯叹:“有人弹劾你,说你包庇浪人,说的就是我。”

张居正微喟:“我也是浪人,只是没你那么放荡不羁,你在酒楼茶肆大醉狂歌,人皆说你是狂士,我可不是狂士。”

潘季驯说得有些得意:“我是耿直之士,看不惯大明朝许多积弊。”

张居正厉声一喝:“胡扯!有本事改变它,你才有权利说看不惯。你没本事改变它,只是空口说胡话,在酒楼扯闲,有什么用?你是有本事的人,酒楼上没你的地位,你的地位在堤上,在治黄河的河堤上!你知道不知道,我举荐你,人人不看好你?”

潘季驯不怕他:“我也想知道,我就不明白,一旦黄河决口了,那么大的洪水,你拿什么堵?说得好听,那个雒遵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河水一泻千里,势不可挡,我只能拿船压石,船直落那决口处沉船救堤,他说什么?说我用船太多,真是混蛋!我不知道船是百姓的血汗?我不知道船得用银子买?用一条船能挡住那决口,我干嘛要用第二条?我是疯子?他们是言官,我真佩服他们,能想一条是一条,那个家伙还画了一张图,说是用三条船一齐沉,就可以把那决口一下子堵住。你以为那船是什么?是死的,你怎么摆弄怎么行?我不干了,不干了,你愿意找谁就找谁,我是不干了。我治得了河,就有人擎功;我治不了河,准有上百个言官要杀我的头!”

张居正更是坦直:“你是大明朝最有本事的人,要你去治河,不是为了你,要是只为了你这个人,我也想参你,把你打发去戍边,那才好呢。可我看重的是,你有本事,能治好河。你为谁治河?不是为皇上,不是为言官,也不是为我张居正,是为黄河两岸的百姓治河。你要能治好了河,两岸百姓立你的生祠,你家世代受人崇敬。你要治不好河,别说我杀你,天下百姓也一齐吼喊要杀你。你干不干?你要不干,我就寻你一个过失,要你进大狱,我保证,要你在牢里呆上十年,然后再放你出来。让你生不如死!”

潘季驯冷笑:“你威胁我?”

“我这是劝你,不是威胁。”

潘季驯说:“我要听你的,还不把我弄到不归路上去了?”

“别臭美了,我告诉你,潘季驯,你能治得了黄河,千秋万代有人记着你,你要治不好河,我头一个要砍你的头!你小心点儿吧。”

李伟怕事,躲在园子里不出来,大七月天,直出汗,对家人说,你们听着,要是他们来找我,就告诉他,我不在。又说,说不在不行吧?要是锦衣卫来了,你们说我病了。要是宫里来了太监,就说我病得厉害,要死了。不见,谁也不见。

冯保来了,看见李伟哭丧着脸,奇怪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一见了我,脸色都不对啊?”

李伟沮丧至极:“完了,完了,我李家完了,这回算是过不去了。”

冯保笑眯眯地:“有什么事儿过不去了,说说我听?”

李伟说了那件事儿。冯保笑了,说:“这件事儿要是放在别人家,那是死罪,可放在咱家,那是啥事儿也没有哇。”

李伟眼睛亮了:“你说,你说,怎么能啥事儿也没有?”

冯保说得轻松:“大明朝是谁家的,是你外孙子家的,你替大明朝置军衣,那是一件屁事儿。多大个事儿啊,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连皇太后都病了?我一个奴才,不该多说,可我要说话,就是张居正站出来说上一句话,就完了。”

李伟问:“怎么要张先生的一句话?”

冯保说,大明朝哪一个皇帝不贪,哪一个皇亲国戚不贪?怎么一到了你老人家,就出事儿了呢?多大个屁事儿,你那么怕?你就去找张居正,就说,你要服法,看他敢把你这个老国丈怎么样?他敢怎么样?

李伟还是怕:“老天爷,我腿哆嗦啊我。”

冯保大笑:“你哆嗦啥?见了你,他该腿哆嗦,他是一个阁臣,你是国丈,他怕你,你不怕他。”

李伟摇头:“不不,我怕他。”

冯保感到为难:“要不敢见他,你就完蛋了,真就完蛋了,你就逼上去,就逼他张居正,看他人模狗样的,他得给你一个主意,要你真能过得去。你这么苦捱着,那不是法儿啊。”

李伟哭丧着脸:“我去,我去……我去能行吗?”

李伟到了张居正府上,在府外徘徊许久,不敢进去。有人看见了,对管家说,一个老头儿在门外走,像是有事儿。管家说,请姚大人出去看看,看那人是谁?

姚旷出来了,一看是李伟,说:“是武清伯呀,怎么在门外走动,不进府里?”

李伟满脸沮丧:“我想见张大人,能不能见?”

姚旷赔笑:“首辅大人忙是忙,可他再忙,也不能不见你呀,你等着,我去请首辅大人见你。”

张居正听说李伟来了,命人打开中门,请武清伯进府。

李伟心想,看吧看吧,这么张势,对我还挺好的,只是不知道一会儿说起那件事儿来,是不是会变成个猴子脸儿?

张居正请李伟坐下,问:“武清伯有什么事儿?请说。”

李伟一脸蠢相:“我是完蛋了,我哪知道那布是坏布?人家告诉我,那布便宜,有便宜的布谁不想用啊?我是问了,我问是好布吗?那王八蛋说,是好布。我就要了。谁知道他是坑我?你看怎么办吧?我拿出银子,还给户部不行吗?”

张居正笑着看李伟,他忽地觉得,慈圣皇太后真是不易,有一个这么浑帐爹,她怎么能不病倒?张居正问:“武清伯要告诉我什么?请直说。”

李伟挺了一挺腰:“你想怎么处罚我?我认了,你处罚我吧?”

张居正轻声说:“你做这件事,一下子就把太后给气病了,她病倒了,一病不起,你的罪过大了。”

李伟心一横:“你说吧,我怎么办?你拿我怎么办?”

“你手下买布的人,要把他们交给三法司处置。你呢……”

李伟张大了嘴,一副傻呵呵的样子。

“你要到宫内去,向太后认错。”

李伟直摇头摆手:“我不去,我不去,我怕见她,我怎么见她?我一见她,还得跪拜,我不去,我不去。”

张居正问:“你不敢去?”

李伟点头。

张居正一叹:“那好,你就在宫外,站在宫门外,让太后让人来责备你,处罚你。你愿意吧?”

李伟悄声问:“她会怎么处罚我?”

“她派人来责备你,降你的俸银,你的俸银会减半。”

李伟忽地感到轻松了:“减半就减半吧,我拿我得的银子给你一半,你要不要?”

张居正乐了:“你得的银子是你的,我不要,我不要别人的银子。”

李伟很诚恳:“我不是别人,我跟你是一家人。”

张居正忍笑:“你留着吧,你弄点儿银子,也不容易。”

李伟说得直白:“你不拿掉我,我再弄银子也容易,不过你也不在乎这点银子,你见的多了,是不是?”

张居正正色起来:“我没见过多少银子,我也没有多少银子,但我得为大明朝着想,不能拿你的银子。”

吏科都给事中雒遵、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广西道御史胡涍三人一齐来拜访张居正,看到了正离府远去的李伟。胡涍惊讶:“那不是武清伯吗?”陆树德省悟:“是他,他是来与张居正结党,就是要张居正手下留情。”

三人互看一眼,明白张居正这一次赖不掉了,他是首辅,想包庇皇亲国戚,决不能放过他。

三人一齐进府,来见张居正。张居正坐书房里,看着那张琴。

三人拜见张居正。陆树德直说来意:“我们看见了。”

张居正问:“看见什么了?”

陆树德说:“武清伯李伟,他可是来过府上了。”

张居正说微微一笑:“他不能来我这儿吗?”

胡涍不会放过张居正:“我参他,他治军衣有罪,就是罪人。首辅大人怎么能跟罪人勾结?他不在家待罪思过,来找首辅大人干什么?说情?”

张居正坦言:“他来找我,确实是来求情。”

陆树德瞅定张居正:“祖宗法律不得荒废,圣人训诫不能违背,大明天下以文治国,就是以理治国,皇亲国戚犯法,该与庶民同罪。武清伯治军衣,贻误军机,就该处罚。”

张居正问:“依你看,该如何处罚武清伯?”

陆树德说,《大明律》规定,夺他爵位,废他为庶人,还要罚他赔偿治衣所用之银一半。因他是太后之父,此处罚还是从轻的。

张居正看着这三人,自从王大臣案之后,三人更是屡屡上疏,就张居正“考成法”的得失,一一奏议。张居正心里有些厌烦,讨厌这三个人,“考成法”给六科给事中督办,很快就在全国雷厉风行,大明朝的库银也成倍增加,户部的日子眼见着好过了。他们三个人难道没看见这些新政气象吗?为什么总揪住一些小事儿不放呢?

张居正突然话语声重:“皇太后病了,因为武清伯治军衣这件事,她病了。”

胡涍毫不在意:“她是为家人而病,不是为国而病,两广督抚殷正茂正破贼,军卒上阵,先穿军衣,不战而破,不光军卒大哗,就是贼人也笑我大明朝,身上军衣不等交战就成褴褛,真惹人笑话,笑我大明朝挖窟窿铲洞子。什么地方都能贪银子,可军兵大事不可贪,这是要死人的。他是皇亲国戚,又能怎么样?一样要治他重罪,你要不管,明天殷正茂破贼,出了大事管不管他?关不关他?杀不杀他?大明朝自有国家纲纪,你要废了纲纪,兵威也没了,纪律也没了,还有谁肯为国卖力?还有谁肯当朝死谏?从前海瑞海大人不惧生死,上朝死谏,家中备好棺材,大明朝野传为美谈,我们就是要学海大人,宁可一死,也要把这件事争个明白。”

陆树德也说:“说到海瑞,我就不明白了,首辅大人说要行新政,要用考成法督察天下,为什么不请海刚峰回朝?他是天下最有名的诤臣,有他就有正义在,为什么不任命海刚峰做我大明朝都御史或做都给事中?难道首辅大人怕直臣吗?首辅大人怕忠臣吗?”

张居正不喜欢海瑞,他不想让海瑞回朝。海瑞因为死谏先帝隆庆皇帝,给关在京城大监里,直至先皇驾崩。听说隆庆皇帝驾崩,海瑞痛哭,吐血,昏倒在牢内。张居正做了首辅,多少人举荐海瑞,张居正还是不想用他。三人这时又提起海瑞,还质问他为什么不想用海瑞,张居正就说:“刚峰为人太直,不合本朝习性,我已给他去信,告诉他,要他在海南安心休养。他六十多岁了,让他好好休养吧!”

胡涍大声一呼:“不服,我不服你,你这么说,让我不服!”

张居正忽然声色俱厉:“还想怎么样?我告诉你,皇太后病了,皇帝还小,这就是国家大计。不管你说的多好,要是皇太后倒下了,大明朝就有了危机,你那军衣破了,还能重治,再做一套。皇太后没了,谁来管皇帝?谁来督促皇上读圣贤书做贤德帝王?就为了这个,我也要放过李伟!你们言官对这件事就得放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内阁也要跟你作对,找个机会,也得把你拿掉!”

陆树德愤然而起:“你以为我们怕你吗?”

张居正冷笑:“你不怕。街上人说,言官三不怕,不怕死不怕罢,不怕丢官和恐吓。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怕,连大明朝有了危难你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只是我怕。武清伯出事了,皇太后病了,皇太后一病就心神不定,皇太后病了,皇上就惧怕,你怕不怕?你不怕,我怕。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们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都给我住嘴!有人再说这件事,我就不客气了,非跟你们拼争,你不让我清闲,我也不让你言官自在。我张居正说到做到!”

雒遵叹气,拍案而起:“可怕啊,可怕。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一个首辅大臣这么专横跋扈,这么自以为是。你是谁?你是大明朝的首辅大臣,大明朝没有道理了吗?大明朝就你张居正一个人说了算吗?那还是不是大明朝了?大明朝是太祖打下的江山,不是你张居正的,你这么狂妄、擅权,早晚不得好死!”

陆树德身体都气得抖了:“当年徐阶任首辅时,年仅四十三,比你张居正还年轻,他自省诫语于堂上,他还有一怕,怕自己干不好,你张居正比徐阶还强吗?”

张居正笑了笑,很狂傲。

胡涍感到灰心:“我是看明白了,你能成一代权臣,你也能把万历王朝给折腾垮了,大明朝就坏在你这种人手里,满嘴为了大明朝,为了太后、皇上,满肚子私心杂念,我们跟你是志不同,道不合,走!”

当天晚上,万历忽说:“我恨张先生。”

慈圣皇太后与他仍睡一室,听得他这样说,不由大惊:“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让你恨张先生?”

万历大声地:“我是皇上,还是他是皇上?我要做什么,他都管。”

慈圣皇太后说,你还是个孩子,要听张先生的,他是先皇托孤重臣,没有他,这几年你也不会有轻松日子。你看,张先生弄了一个“考成法”,天下赋税收上来就多了,大明朝的户部也多了银子,我听说了,库银增加了一倍还不止呢。你说,这不是好事儿吗?

万历朗声地:“他管我,我就不愿意。”

慈圣皇太后对万历幽幽而讲:大明朝的皇帝,哪一个都得受人管,不是受宦官管,就是受阁臣管,要是管你的是一个忠臣,管就管呗,有什么了不起?要他是个奸臣,管你就不得了,他会把大明朝弄得破败了。

万历趴床上,瞅着她:“那你说,张先生是一个忠臣还是一个奸臣?”

慈圣皇太后说得很肯定:“张先生当然是一个忠臣,是一个大忠臣。”

这天,在皇宫大殿外有一个安排,内阁票拟,要众大臣去殿外看皇上斥人。

这事儿可新鲜,从前在大明朝洪武年间,太祖曾做过一次,那是斥责功臣胡惟庸,斥他居心不良,要众臣看他听训。从那一次斥责后,胡惟庸成了反臣,给砍了头。

这一次是做什么?说是斥责一个皇亲国戚,不知道是谁。

命言官全都到场,命文臣武将全都来看。

从宫里出来了司礼监冯保,带着东厂的厂督吴苏,带着一群司礼监的太监们前呼后拥地来到殿前。就见从角门畏畏葸葸地走过来一个人。有人不认识,问:“他是谁?”有认得的,告诉:他是李伟,一个小角色,但也是大角色,他是慈圣皇太后的亲爹呀。听的人便说:“知道,知道,是他贪了广西道的军衣款子,看怎么处置吧,不会砍头吧?”

有人看着,冷笑着,不信大明朝会明令典刑,但你李伟是皇上的亲姥爷,也总要有一个交待,得给言官文臣一个交待。

李伟很害怕,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腿抖,他过来,站在殿下,等着冯保说话。

这主意是张居正出的,冯保对张居正的主意不在乎,根本就看不起张居正的这一手:他是胡扯,皇上的亲姥爷犯了一件大错,你能怎么着?就是明说,说是明朝的皇亲国戚犯了罪过,不能明正典刑,你能怎么着?言官怎么了,他能咬咱个毬?弄这等假招式,一看就是文人弄的,假模假式,让人恶心。但冯保听张居正的,训斥就训斥,还要当众训斥,要当众说李伟的罪过,这件事交给他冯保,看他冯公公怎么办?

冯保可有他自己的主意。

冯保说:“宣旨!”

太监大声宣旨:“皇太后有旨,皇上有旨!”

众官跪下听旨。

太监扬声吼喝:“皇太后有旨,皇上有旨,宣武清伯李伟听旨!”

李伟就跪下了,心里想,皇太后怎么了,她是我闺女,皇上怎么了,他是我外孙子!但说是说,心里想是想,可腿就是抖。

太监尖着嗓儿喊:“皇太后、皇上旨令,斥责武清伯李伟,你管承衣,制广西道军衣在即,竟不识布质,听任手下人胡为,用劣布制衣,使得广西道破贼时,军衣不能用。着斥责李伟,夺俸一年,不许入宫听讲,着在家里省事悔过。李伟手下管制衣者,二人充军广西,一人着在浣衣局当差,永不录用!”

李伟跪下接旨。

太监大声宣讲:“皇太后说了,因为太后生父,念你生养皇太后有功,此次不拿你是问了,你要小心,再有办差错失,决不轻饶。”

李伟大声说:“接旨!”

言官中有人冷笑,有人问道:“请问冯公公,武清伯这算不算贻误军机?”

冯保回答:“武清伯的事儿,你要问,去找皇上问去。”

陆树德厉声:“你们当言官是什么?当我们是傻子?皇亲国戚一律免罪,还要我们言官做什么?凡有犯罪,王子庶民同罪,这是太祖《大明律》说的,你们不听太祖的祖训,是一。私自枉法,是二。”

冯保不在乎他:“都给事中陆树德言语犯上,对皇上大不敬,着拉下去,打二十杖!”

雒遵、胡涍出班高喊:“忠臣直言,为什么要打?”

冯保冷笑:“皇上、皇太后一心体恤下情,才对你们这么客气,你们不想为皇上分忧,总寻皇帝的小过错,妄言夸大,这不是跟皇上作对吗?你以为行了新政,就不会挨打?打!”

陆树德便挨了二十板子。

执行新政以来,张居正取得了成效,但他也惹了许多是非,有人送他黄金制成的对联,对联是:

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

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这分明是把张居正和皇上并提,王世贞所写的嘉靖以来首辅传中说他,“一事小不合,诘责随下,敕令其长加考察。以故御史、给事中虽畏居正,然中多不平”。

言官们决定倒张,他们觉得新政难以反对,只有抓住张居正个人行事的失误,来离间他与万历皇帝,才可能成功。

张居正最大的毛病是贪婪,有人说,当年严嵩被抄家,财产大都进了皇宫,后又从宫中流失,其中最精美的都落到张居正的家里。张居正最乐于接受别人送礼,雅好古玩、玉石,喜欢琴棋书画。人传一个小故事,说张居正受礼之事,有一个官员因贪被言官弹劾、离职,来找张居正,张居正不见。这人想方设法寻找到文征明长子文彭的两方花乳石印、一方青田冻石印;还有两方何震刻的汉印。巧的是何震有一方印是四个字“国之栋梁”,也不知是特意求刻的,还是暗暗地契合了张居正的显赫之位,张居正得印大喜,当即给了这人官职。

万历元年,张居正在嘉兴江陵城修建府第,万历皇帝愿意写字,就给他写了堂匾、楼匾、对联,还拿出一大笔皇宫的钱来作为建楼用,这样一来张居正建一所豪宅,自己根本就没花什么钱,用钱除了皇上送的就是楚地的官员们送的。府第修建了三年,十分壮丽,耗资二十万两银子。他又在京师建了一座官邸,也十分豪华。这事要是放在别的庸才身上,或是哪个王公贵族所为,也没人想管,可放在张居正身上,就让言官们大为不平。言官还听说张居正官邸中夜夜饮宴,家居所用比王府还奢华,一个个对他更是滋生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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