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是一座很小的宫殿,慈圣皇太后就住这座宫殿。听说张居正要晋见,她有些慌了,急忙喊宫女:“快,快去拿我的衣服来,我穿哪件衣服最好,我穿哪件?”
宫女急急地拿来一件,她穿上,说:“太老了,太老了,再拿一件来。”又拿来一件。她说得急急慌慌的:“哎哟,只好这样了,再以后张先生来,你们一定要早早通报。”
张居正进来,跪看宫内的地阶,不敢抬头。
慈圣皇太后柔声发问:“张先生,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什么事儿要说吗?”
张居正抬头:“禀报皇太后,我有一件事弄不明白,想请皇太后明示。”
慈圣皇太后以为是皇上读书的事儿,就问:“皇上不好好读书了?”
张居正回禀:“皇上天资聪敏,读书很上进,近来学业大成。”
慈圣皇太后问:“那是什么事儿呢?”
张居正说得不咸不淡:“有一件事,皇上出视早朝,有人行剌,这人叫王大臣,一审,说是高拱与孟冲还有陈洪公公派来的。”
慈圣皇太后说:“好啊,那就把他们全抓起来,严刑讯问,要他们招供,治他们的罪,杀他们。”
张居正说:“臣以为,不能那么做。”
慈圣皇太后睁大眼睛,看着张居正,但越是瞅着张居正,心头就越加慌乱,她勉强止住心慌,问:“张先生,那该怎么做呢?”
慈圣皇太后对皇上严厉,她管束皇上,不许他荒废学业,但对管理大明朝的大事儿,就不甚了了,她只是着急,怕万历贪玩,误了大事。
张居正奏说:“要是拿下高拱,京官都会惊惶,就会生出新的冤狱,宫内宫外都大不安,还哪有时间再管治天下?户部没有多少库银了,黄河又要治理。今年黄河大汛,河海并溢,淮南以北大旱,恶风暴雨,江海骤涨,人畜淹没。徐州、扬州等处大雨不断,已下了三十余天。天灾人祸接踵而来,要抗天灾,必先避人祸,不能自乱阵脚啊。”
慈圣皇太后有一点儿羞涩:“我明白了,你说,要我怎么办?”
张居正说得很体己,令她心头一跳:“别说是我说的,皇太后跟冯公公说,要他住手,不要牵扯高阁老。高阁老一路风尘赶回家里,只求过上安稳日子,再把他牵扯出来,不是害人吗?”
慈圣皇太后说:“好,好,我明白了。”
万历看到冯保,就问:“大伴儿,你一天都忙些什么?”
冯保说:“找那个王大臣的主子。我就不信,他一个人就进了宫,一直就走到了乾清宫门前?你说死了,我也不信。我就是要找出来那个幕后主使人,我要宰了他,免除后患。”
万历直视他:“还是大伴儿心疼我。”
冯保很坚定:“皇上,不管谁怎么说,你也得帮我,我要找出来这个坏蛋,要他碎尸万段。”
万历就说:“拿来折子,念给我听。”
冯保拿着折子,敲手心:“这是杨博的折子,他说,‘事大,迫之恐起大狱。’皇上怕起大狱吗?”
万历想想,再问:“起大狱是抓坏人吗?抓坏人我就不怕。”
冯保一击掌,很夸张地:“是啊,皇上不怕,我一个狗奴才怕他什么?”
万历想问冯保,还有没有像《水浒传》这样好看的书了?又不好意思问,要是问得不好,冯保就会笑他。他说:“大伴儿,那本书看完了。”
冯保说:“这么快就看完了?坊间刻书,也赶不上皇上看书快啊。”
正说话时,太监就来报说:“太后来了。”
冯保赶紧迎接。
慈圣皇太后常来,来督察皇上做功课,怕皇上荒疏了学业。
冯保忙催皇上拿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像在读书。
皇太后坐下,问了几句皇上读书的事儿。冯保一听就明白,太后这回不是来找皇上的,是来找自己的,就等着太后问话。太后慢慢叮嘱:“皇上你读书吧。大伴儿,跟着我,出去走走。”
冯保跟着太后身后,看着太后的背影。心想,一个女人,没弄几年,男人就没了,领个孩子,还是个皇上,大不容易。
慈圣皇太后慢慢地走,想着怎么对冯保开口。
太后问:“东厂审的案子,审出来了吗?”
冯保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太后想问的,就是这个王大臣的事。冯保直说:“禀太后,问明白了,说是受高拱家人指使,指使之人有李宝、高本、高来,这三人都是高拱的家人。”
太后不回头,又重重地问一句:“是真的吗?”
冯保马上跪下磕头:“这一定是真事儿,不然怎么会咬到高阁老家人,连这三人的音容笑貌都知道?我正要把东厂的揭帖拿给张先生看呢。”
慈圣皇太后重重地说:“大伴儿,你做了司礼监,别再为难别人,这件事儿非得扯上高阁老吗?能不能再查一查,是不是有冤情?”
冯保只能答应:“太后有令,我再去查。”
东厂的揭帖送上西庐,王大臣的供词把高拱咬得实实在在的。张居正看完了,沉吟着,要从这案子的供词上看,拿下高拱问罪,那也是可行的。要不要拿下高拱呢?
张居正随手在揭帖上写了四个字:“历历有据”。
要真是查实了,就把这揭贴发下去,又会怎么样呢?
张居正心里真有一块心病。冯保说的对,大明朝就是一个朝令夕改的王朝,本朝历经十二世,做事总是出尔反尔,权臣一朝革斥,眨眼间又被起复,这中间曲折,各有因由。有时候是权臣好恶,有时是皇上利令智昏,朝令夕改。他也不能保证再过几年,皇上会不会重新启用高拱。
正在这时,杨博和左都御史葛守礼来访。
葛守礼坐定,直接问他:“相公,你是不是拿定主意了,要害高拱?”
张居正苦笑:“不是我要害他,是有供词,招供者说,有高阁老家人参与此案。东厂的供词在,眼看要下令拿人了。”
葛守礼咄咄逼人:“依相公看,我葛守礼是不是也依附乱党?我有一百张嘴,每张嘴都要保高拱高阁老,他不是乱党。”
张居正不语。
葛守礼说得语重心长:“从前像夏言、严嵩、徐阶、高拱,个个都一样,后一个阁臣收拾前一个,哪一个得好了?大明朝元气尽丧,他自己也污亏了名节。难道相公也要这么做?这那对你做首辅的英名,可是大有损害啊。”
张居正也颇为不快:“你以为是我想害高阁老吗?我拿揭帖给你看。”
张居正拿出揭帖来,递给二人。
葛守礼一见揭帖,一眼看到了张居正写下的“历历有据”。马上冷笑:“我明白了,张相爷是想拿下高阁老的,不然怎么会在揭帖上写上这四个字呢?”又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想要他们再审时多弄一些证据,要他们逼供。”
张居正不言,忽地后悔了,想要回葛守礼的揭帖。但葛守礼拿起揭帖,把它纳入袖中,说:“那好啊,我拿去看看。”
张居正身为首辅,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他说:“我写上几个字,是嫌他们的揭帖不大通顺。”
葛守礼冷嘲地:“要真是出事儿了,高阁老能不能获救,只看张相公的了。只凭相爷这几个字,高阁老必死。”他轻轻放下揭帖,说:“可我相信你,你不会那么做。”
杨博只说一句:“真有什么难处,我们可一齐担当。”
张居正待他们走了,对琴依说:“我要写一奏折,请冯保、葛守礼、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会审此案。还高阁老一个清白。”
朱希孝是高拱提拔的人,一听说要他与冯保、葛守礼会审此案,就吓得大哭。他说,我命休矣,我命休矣!这一回冯保必不会放过我,我得与高阁老一同死在这案子上了。
他去找哥哥成国公朱希中,但成国公也没办法,两人一筹莫展。他去找张居正,想求张居正别派他审理此案,但张居正不见,家人告诉他,他审理此案,阁老大人不便见他。
朱希孝再见杨博,哭丧着脸:“你害我,你害我,我怎么能害高阁老?”
杨博笑说:“要你去审王大臣,就是要审出个明白来,你当是什么意思?”
朱希孝大喜,问:“这是真的?张阁老也是此意,不想害高阁老吗?”
杨博笑:“不然要你会审做什么?我听说了,你拿出自己的积蓄,求助一些内侍,要他们放过高阁老。你是有心人,单从这一点上,我才荐你,要你会审。”
朱希孝在会审前派锦衣卫去秘密提审王大臣,问他:“你说了这么多话,都是听谁的?”
王大臣突然跪地大哭:“我是听冯保的,前几天他还把他手下的一个叫辛儒的弄来牢里,他告诉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朱希孝呵斥:“你别胡扯了,冯公公在皇上身边,你再攀扯他,那也躲不掉死罪。”
王大臣哭:“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说我要是能自首,按他们说的招供,就没大罪了,我怎么知道会有大罪?”
朱希孝问他:“家里有亲戚吗?”
王大臣乐了,有一点儿小狡黠:“没了,想杀我亲戚?一个也没有了。爹死了,娘也死了。”
王大臣突然有点儿神色不安,给朱希孝看在眼里,就直逼他:“你一定还有亲人,不管他是谁,这次是要跟你受罪了,你犯了大罪,你的亲人是必死无疑。”
王大臣哭了,说:“我没爹娘了,没兄弟了,只有一个妹妹,她不能死,她可不能死啊!”
御史胡涍和都给事中雒遵上疏,指明这一次宫内行刺是冯保所为,要求严查。张居正把这折子压下了,抄了一道副本,拿给冯保看。
姚旷去送这道副本,看见冯保坐在堂前,正观赏那盆“魏紫”。
姚旷正要说话,冯保悄声:“别说话,别说话,牡丹花前,男人是什么?是浊物,是不配站在花前的丑类。你看这‘魏紫’,真是一盆好花。我把它放在厅堂正中,琢磨着,人家这花是咋长的?你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灯下看太阳地儿看,咋看这花咋好看,枝不乱,花不繁,叶不闹,势不衰,真是一盆好花。”
姚旷看他这么有兴致,还真就说不出话来,只好跟他一齐赏花。
冯保沉吟着:“你还别说,那天洛阳送来这两盆牡丹,我把它放在厅内,整整看了一晚。我那些徒子徒孙没一个有眼力的,我问他们,是‘姚黄’好看,还是‘魏紫’好看?都说不出来,是没人敢说。有我在,谁敢说话?我要说‘姚黄’好看,全都得说‘姚黄’好看。我要说‘魏紫’好看,没一个人敢说‘姚黄’好。我是喜欢‘魏紫’。我可不像张先生,人家那是雅人,花要看淡,人要看雅。我是人要看俗,花要热闹。”
姚旷看着冯保,有点儿惊讶,冯保自小就给净身,在内府里养着,读书习艺、琴棋书画都是好的,在内府的大小珰里,冯保也是有才华的,老早年给吕芳看中,选在司礼监做事儿。冯保是见过大世面的,他会不会听信张居正的?
姚旷拿出副本,给冯保看。
冯保自语:“王八蛋,又是一个没卵子的,咋这么没骨气?人家一问,啥都说,什么胡话都说,哪有一个准儿?你说,我会找人去剌杀皇上吗?吃饱了撑的?我干嘛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去干那傻事儿?这些御史、给事中又有事儿干了。我就纳闷了,我连个卵蛋都没了,废人一个,他们天天盯着我干什么?”
姚旷说得小心翼翼:“张先生说,冯公公你最好还是放手,要是把人盯紧了,还真就麻烦。”
冯保冷冷地说:“咱家是那怕麻烦的人吗?不怕,咱家不怕麻烦。自小就给人麻烦惯了,不怕。人家男爷们儿撒尿得站着,咱家不行,得蹲着,还得蹲出一个势来。啥叫势?你看看,给你看看,太监这玩艺儿都是这么斜着蹲的,他怕撒尿湿了裤子。我不怕,不怕他。”姚旷看着冯保,觉得他迹近无赖,就赔着小心,说:“冯公公,好日子在后头呢,小日子正过得滋润着呢。有人怕闹,你可不能闹,你得静,像看这株牡丹,得静静地一个人品,慢慢地就品出味儿来了,那滋味儿,好着呢。”
冯保一愣,问:“你说,我得慢慢品,不能着急?”
姚旷轻声地:“急什么?有吃有喝,有权有势,有日子有嚼头,什么也不缺,你不着急,有人急呢。他缺的多了去了,缺钱,缺人,缺房子,缺吃缺喝的,啥都缺,你老人家可是什么都不缺。”
冯保笑笑,声音变得耐人寻味:“姚先生,你跟着张先生,也学得不差了,也快成大明朝的相公了,也能当首辅了。”姚旷忙说:“冯公公,你可别说笑了,我这小样儿,还当首辅呢?能跑跑腿,学学舌,就不错了。冯公公,我是不是可以对张先生说,冯公公很看重张先生的主意?”冯保一叹:“你就这么说,可惜啊可惜,放过了那些兔崽子,放过了那只老狐狸。”
兔崽子说的当然是孟冲跟陈洪,老狐狸说的自然是高拱。
冯保与朱希孝、葛守礼三人会审,审问王大臣。
朱希孝叫人把高拱的家人李宝、高来、高本请来,叫他们三人站在一排人中间,让王大臣来认。王大臣说,这群人中间没有高本,那个长胡子的是高来,那个胖子是李宝。
他一个也没说对。
朱希孝问:“冯公公,他不认得高家人,高家人指使他,怕是不实了。”
冯保觉得也是没意思了:“是不实,先押下去,要他明天再招。”
王大臣忽地大叫:“我不认得高来,我只认得冯保,来审我的就是宫里的头面人物,他叫冯保!”
朱希孝冷笑:“谁都认得冯公公,你认得冯公公,不足为奇。”
王大臣大呼:“就是他要我干的,他要我干的!”
朱希孝怒喝:“他不会这么傻,干这种事儿,也不用司礼掌印太监亲自找你,一个小虾米就摆平你了!别胡扯了。”
王大臣磕头,大呼:“真是他叫我干的,我招供,我招供。”
这天夜里,牢里有人来了,是那个辛儒。他笑眯眯地看王大臣:“你找我?听说你到处找我,说我是冯公公的人?”
王大臣觉出不妙,移向墙角:“是你告诉我的。”
辛儒逼近:“是吗?我还告诉你什么了,说,说呀?”
王大臣嗫嚅:“你告诉我……”
辛儒扯住了他,再上来两个内侍,勒扯他。辛儒说:“你人还行,只是嘴不好,我先管管你的嘴。”
辛儒拿哑药,逼住王大臣,给他喂下哑药。他还叫:“我不喝,我不喝!给我喝毒药,毒死了我,我也不放过你!”可再过一会儿,就叫不出声来了。
辛儒对他说:“这会儿你再被审,话也说不出来了,看你再想害冯公公,做梦!”
万历看着冯保,问他:“你说,那个要杀我的王大臣他怎么样了呀?”
冯保不屑一提地:“他也就是一混混儿,在京城里,人家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跟着起哄的角儿,这会儿他招供了,说他是听了人的混话,给他钱,要他杀人。杀了他,以警傚尤。”
这会儿宫里的宫女来了,说皇太后高兴着呢,正听昆山腔,听戏呢,要皇上去听戏。万历说:“我有大事要办,你报请皇太后,让她们两位老人家听吧,我要看折子。”
万历喜欢看折子,有不明白的地方,就问冯保。他喜欢亲自“批红”,写上张居正给他写的“票拟”。他问冯保:“我不用句句都抄张先生的原话吧?”
冯保笑:“你是谁啊?你可是咱大明朝的皇上啊,你要写什么,写就是了。你写上,把这人押解来京,要刑部问讯,这人立马儿就不是官儿了,就是一罪人。”
万历更来劲儿了:“我要亲自给他定罪。我要审问他,那个王大臣,要是我能审他就好了。”冯保摇头,说:“那他面子可大了,要是审一个官儿,就得皇上亲自来,那大明朝的皇上不用干别的了,天天审人犯玩儿了。”
万历问冯保:“坊间的书有没有更好玩的,拿来给我看。”
冯保苦笑:“皇上啊,那些玩艺儿,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拿来,那都是没用的,玩物丧志呢。皇上管辖着大明朝几千万人口的日子呢,咋有工夫理那些没用的书?”
万历兴冲冲地说:“我想着我是林冲,我是鲁智深,我是打虎的武松,就浑身有劲儿了。你说,我看那书没用?”
冯保苦笑:“那是闲书,不是给皇上看的,皇上看的,都是治理国家有用的书。要是让张先生听说了我拿给皇上看那书,他得要奴才一死啊。”
张居正听了葛守礼、朱希孝的审讯呈报,再问冯保:“这么说,冯公公也以为,这事儿跟高阁老没什么关系?”
冯保淡淡地一笑,不看张居正:“是呀,咱在宫里给人害惯了,一听说有人要剌杀皇上,就以为是大臣、公公们干的,一时就想起来了孟冲、陈洪这些人,不是他们,那也行啊。咱不扯高阁老,不扯他们这些小兔崽子,就行了。”
张居正笑得宽厚:“那我就写折子了,向皇上禀报,说明这个王大臣是一混混,一个胡涂虫,让刑部杀了他。”
冯保颇不耐烦:“砍了砍了,这件事就算完了。从今儿个起,再也别提这个什么王大臣,你瞅他那个狗蛋样儿,啥都不是,还叫个什么王大臣?王大糞而已!”
夜里,王大臣在牢里睡得正香,忽听得牢门响,进来了辛儒与几个大汉。王大臣惧怕,躲向牢角,慢慢蜷墙靠着。他觉得形势不妙,瞪眼看着辛儒。
辛儒叫他:“来呀,过来呀,你这个王八蛋。你是有种的汉子,可不能靠墙。靠墙这种事儿,是我这种小人没卵子的玩艺儿干的。你来呀,过来!”
王大臣怯怯地,心里想,你面露凶光,不是好事儿,我不过去。但他哑了,说不出来了。
辛儒一指:“这是给你的,好吃的。”
大汉就端一只小桌,桌上有酒有肉,有菜有鱼,王大臣一看,就哭了,噢噢的,哭不成个句子。心里又想,你们这么就把我打发了?我不能升官了,就不升,你们不杀我,行不行?”
辛儒颇不耐烦:“别磨蹭了,你吃不吃?”
王大臣无奈,只是抽泣,身子却是往小桌边靠,往酒肉靠,眼睛里说:我吃,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王大臣不是贪这一口吃的,是想多捱些时光。看灯,看牢里,很冷清,就苦乞着脸,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辛儒说:“哎,记住,明年今天是你的周年,你得好好过,今儿个是七月初九。”
王大臣失神地呆呆地看着辛儒:“在这牢里也捱不少日子,我也该走了。”
王大臣服了哑药,说话有气没声儿,索性不说,就拼命地吃,风扫残云地吃,吃得几个大汉手心直痒,恨不得手起刀落,当场把他砍了,回去交差。
总算等到王大臣吃完了,几个大汉扯着他。他挣扎着,噢噢嘶叫着,还想再捱些时候。辛儒恶狠狠卡他的脖子,说:“没你说话的份儿了。打从明儿个起,你用不着说话了。”又扯着他,把他的手臂捆在牢槛上,两个大汉扯着脚,他挣也挣不动。
辛儒咬牙:“你活着没用过这玩艺儿,死了用一用,很受用的。”
辛儒拿宣纸洇湿,一张张贴在王大臣的脸上。头一张贴上,王大臣哑声而叫,那宣纸马上雪样化了,像那哑声嘶叫挺管用的。再贴一张,便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闷,透不过气来。
一连贴了七张湿纸,王大臣挣着身子,再喘不上气来。再贴上一张,他就头直挣,一挺一挺地挣,一会儿,人就完事儿了,没动静了。
辛儒扔下了纸,颇为不屑地:“狗屁,还大臣呢,才贴八张纸,小命就完完了。”
冯保这天不顺气儿,回到屋子里,看那盆“魏紫”,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喊来小太监辛儒,问:“狗东西,跟我说说,这些日子你都干什么了?”辛儒怕冯保,说:“我……我没干什么啊。”冯保骂:“王八蛋,噢,蛋没有了,你只是王八屁!连个蛋都不是!你干什么,当我不知道?”辛儒说:“我……我只是……娶一个小。”冯保乐,一敲还真就弄出了件事儿,还真就不知道他忙了这么件事儿。
冯保就说:“带来我看,带来我看,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儿的玩艺儿?”
辛儒不敢不从,马上跑出去,把一个丫头领来了。
冯保叫:“过来,过来,让我看看,是什么玩艺儿?是上等货,还是个次货?”
他用肥腴的手指挺着那小丫头的下巴,看她。一看就愣了,怎么弄的,一个丫头,水灵灵的,眼睛会说话,眉毛会说话,脖子也会说话,耳朵,哎呀,耳朵竟是冯公公最喜欢的透明耳,一双小耳朵在阳光下闪光,透明的。
冯保说话的声气儿忽然变了:“小丫头,哪儿的?叫什么名字?咋跟他了?”
小丫头说,是通州人,叫莫小苏,家里没人,爹娘都死了,给人卖了,卖给这个公公了。
冯保拍手,很夸张地叫:“哎呀,卖,也得卖给我呀,卖给我,你日子好过。卖给他,一个小珰,有什么好日子?莫小苏,不好听,不好听,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叫莫小耳,懂吧?小耳,我最喜欢小巧玲珑的耳朵了,你就叫个莫小耳吧?”
辛儒腆脸笑:“活老祖宗,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玩吧,算是孙子孝敬你的。”
冯保很大气:“扯你妈个蛋,你孝敬我?我才不用你孝敬呢,你拿多少银子买的?”
辛儒直行礼:“说银子,不就见外了吗?活老祖宗,你平时也用不着我,这会儿我拿一点儿俸银孝敬你老人家,就完了。”
冯保不下眼瞅辛儒,只是瞪眼看着莫小耳:“你完我不完,你说,别废话,你拿多少银子买人家的丫头?”
辛儒说:“三十两。”
冯保瞪眼:“一听就知道该打,你哪儿拿出这么多的银子?你有那么多钱吗?”
辛儒赔笑:“咱们司礼监小珰大伙儿凑的,算是给我娶一房媳妇儿,弄了个‘对食儿’。”
冯保大怒:“你还有那玩艺儿吗,你娶媳妇儿?睁开你那狗眼看着,手里攥着,没玩艺儿;心里算着,没斤两。愣就是使不上劲。你那是白扯!”
辛儒心想:你不是白扯?可心里想,不敢说。
冯保说:“就算是买的,我听听你怎么说价的?”
辛儒说:“我就说,我就说……这么个小丫头,没长成呢,也敢卖四十两,三十两吧?”
冯保忽地说:“三十两不行,四十两?也不行。”
辛儒说:“活老祖宗说话了,说多少是多少,你说,多少银子?”
冯保直说:“八十两,我买了。”
辛儒直叩头:“多谢活老祖宗了,我还赚四十两呢。”
万历喜欢读书,喜欢读《太平御览》,喜欢读《永乐大典》。他问冯保:“《永乐大典》有多少本?有多少卷?”冯保也懂这个,就忙答说:“那可多了,有 22211 卷,足有 1195 册呢。”
开讲筵是明朝的旧例,通常是每月逢二之日,也就是初二、十二、二十二日皇帝登文华殿,由侍讲或叫翰林院学士分直侍讲,这是从先皇英宗继位后就被定为仪式的日程,遇到寒暑或是有事儿可以暂免。
张居正上疏请开讲经筵,皇上给经筵官朱希中、张居正及同知经筵官吕调阳三人各下一道旨,宣布定于二月初二经筵开讲,要他们三人分别侍讲,再命陶大临、丁士美、陈经邦、何雒文、沈鲤、许国日侍讲读,要他们在讲解中明白敷陈,委曲开导,着重阐明理欲消长之端、政治得失之故、人才忠邪之辩、统业兴替之由。
万历很兴奋,他愿意跟百官在一起吃饭。直到今天,他最多就是跟宫内的两位皇太后再加上两个皇太妃四五个人一齐吃饭,旁边站着看的人是不少,但那饭局很闷,没人说话,就低头吃,没什么意思。他喜欢开经筵,讲经之后来一场筵,可以看到官员们一个个吃饭的样子,想着他们头一天斋戒沐浴、毕恭毕敬,把经筵上要穿的官服用香草熏过,在这一天郑重其事地穿上,就觉得好笑。
经筵还有规定,各官员都要穿着整齐,分东西两班侍列,官员一律穿着大红的袍子,而展书官以下都要穿着青绿锦绣服。给事中、御史与侍仪官东西各三人站在一旁,仪式由鸿胪寺官员主持,他宣布进讲,一名讲官从东班出,另一名讲官从西班出,上前进讲。进讲完毕,鸿胪寺官员出列跪拜,赞完礼,官员都转身向北,听皇上吩咐。这时皇上说一句,众官员才可以吃酒饭。再全体下跪接旨。奉天门东廊下摆着酒宴,按照惯例,皇帝赐宴中,经筵可是最隆重、最精美的。官员们可以带着随从、家僮,拿着饭篮之类的盛器,吃不了的,可以带回去。
万历觉得这事儿很郑重,很热闹,他喜欢。
讲书很枯燥,但筵席值得一吃,他愿意和众官员一起吃这筵席,就吃个热闹,比平时自己吃饭有趣。
二月初二一大早,皇帝就坐在文华殿中间的御桌上,司礼监的太监们摆好了四书、经史各一册,摆在御案上,另一册摆在讲官的讲案上。
皇帝升坐,百官上来拜皇帝,磕头,然后开讲。
万历虽然年纪很小,但对于讲筵还是很认真的。讲官正讲《大学》,他细细地听,突然听到讲官讲差了一个字,丢了一个字,这可是大错,如果他背书丢了一个字,张居正决不会放过。他看看张居正,张居正凝听着,没什么表情。再看百官,也没有人听出来,没有人察觉。是他们没好好听讲,还是他们根本就背不下来《大学》?不会呀,他们许多人都是饱学之士,书念得比他好多了。
听着讲经,百官之中渐渐就有人坐不住了,四外撒目。
东廊下已经开始摆放酒菜了,有鼎有盆,有觚有杯,食物散发出香气,远比经书更撩人,有的官员肚子就不客气地咕咕叫起来,连皇上也知道他们是饿了。
终于讲完了,万历说了一句:“众官员可以吃酒饭了。”
这时官员们一个个动起来,对皇上行完拜磕之礼,很快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开始大吃。
皇上看着众官员吃东西,颇有心得。
有的人吃东西很快,远远地看他,只能看见大喉结一上一下,动得很快;有的低着头,喝酒时用袖子掩着自己的脸面,很是斯文。大学士们吃相文雅得多,边吃边说话。张居正和吕调阳、沈鲤等人接近,他很少吃东西,一会儿跟沈鲤说点儿什么,一会儿又跟吕调阳说几句话。首辅大人做事很是儒雅,绝不像别人那样匆匆忙忙,露出一副饕餮相。
这天晚上万历跟冯保说:“这经筵也没啥意思,我以为能特别好玩,可看他们吃东西,就跟从没吃过似的,是不是他们都特别馋?”
冯保可是明白,奏说:“皇上不知,这些官员中好多人其实挺穷的,每年俸禄就那么一二百两银子,不好干什么。有的人就指望这经筵,你没看见有人眼前盆笸里鱼啊肉啊的,都很少动筷子?那是想把东西带回去,给家里人吃。这也是大明朝顾念臣子的好处,皇帝的经筵要是开在冬天呢,就多弄些肥肉、肘子之类的,油水大些;要是开在夏天,就多些腊肉、熏鱼、腌肝,让他们能多带些回去,给家里人吃。这可不是小事儿。”
万历笑问:“他们在家吃不上鱼肉吗?”
冯保笑了,跟十岁的皇上怎么说?他说不明白了。
万历喜欢读书,对于日讲和经筵,他总是很认真。讲官们时常被皇帝提问,有些问题让他们感到难以回答。
一次在文华殿讲读之后,万历去看孔子像,说到周公和孔子,就问,为什么周公和圣人都站在一旁?万历回答,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是国君,只是人臣。有一次张居正给他讲课,讲到前朝的皇帝,说到宋仁宗不喜欢珠宝、女人的美饰。他就说:“是啊,珠宝有什么用?只要有了贤臣,就有了宝贝了。太看重那些珠宝,根本就没用的东西。”
有的时候,他能够想到许多问题,令张居正也感到惊讶。张居正给他讲秦始皇,说到始皇帝怕天下人造反,把兵器全都销毁了,铸成了十二个大大的铜人。万历就笑:“这有什么用?就是用木棍,也能打伤人啊?”
张居正说,皇帝治理国家,要的就是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秦国只有几个戍卒乱事,斩木为兵,揭杆为旗,天下豪杰就应声而起,秦国很快灭亡。所以最重要的是人和,想要得天下,必须得人心,人心安定,你才能得天下。
万历说:“对。”
张居正不断地给皇上讲,要多读经书,在他看来,大明王朝是一个用圣人道德治理的天下,如果没有圣人道德,就没有规则来匡正一个国家。他知道,大明朝一向以文官治国,从太祖起,大明朝就有所忌惮,怕带兵的将军率军造反,所以各地的军队经过调整后,军权从不归于一人。
张居正懂得,依靠各地的文官分别治理,这是大明朝的一个管理方式。各地封疆大吏和分封各地的藩王,人人都像治理着一个小小的国家,大明朝靠的就是圣人道德、祖宗训诫,把所有的人集中在朱家王朝的圣人训诫下。
万历问他,听说建文帝没有死,他逃走了,是不是真的?
张居正觉得很难回答。他说,当初有人说,建文帝在靖难时逃了,从此没有下落;有人说,看见建文帝在一寺庙出家。在正统年间,有人在云南的一面墙壁上看到了一首诗,说是建文帝做的,也不知真假。
万历说,你拿诗来给我看。
张居正沉吟了一下,就背诵下来这首诗:
沦落江湖几十载,
归来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
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
朝元阁上雨声愁。
新蒲细柳年年绿,
野老吞声哭未休。
万历问:“这一首诗有一点儿凄惨,是不是?”
张居正说,这是失去皇位的人写的,不适合皇上读,皇上还是不去想它。
张居正便给万历读《皇陵碑》,这是太祖皇帝写他一生的经历,从小受穷,再当和尚,最后造反的故事。张居正说,太祖皇帝从淮右起兵,就是要伐暴安良,拯救民心。他做了皇帝,那些元人的水晶宫器、珠宝玉石全都舍弃,就是当年有人献上陈友谅所用的镂金床,太祖也不用。叹道,人生一睡,只有席卷之地,要那么张狂做什么?
万历说:“说得对,太祖皇帝说的,就是我想的。”
张居正与万历谈得很好。他说,皇上,大明朝要行新政,如果不行新政,就不会国库充盈。户部没有多少银子,要是国家有事,拿不出钱来,大明朝便不能成兴旺一朝,皇上也不能成为中兴之主。
万历很振奋:“我要行新政,张先生拿出来一个法子,我们便做。”
万历读书很勤奋,他对冯保说,你带着宫里的人,要他们多读书,有人一天也不看书,那怎么行?你去坊间多买些书来,要一些有用的书,给他们看。
冯保说,自然是要一些圣人的书,是不是?不要那些《水浒传》什么的。
万历大喜:“你说得对啊,就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