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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万历元年

张居在府中筹划大明王朝未来的国策,万历在皇宫里也醒了。他惦念着要读一部书,这是大伴儿冯保昨天给他送来的一部水印木刻版《水浒传》,书里有图有文,很好看。

十岁的皇帝昨天夜里躺在龙床上,对李氏说,他要一个人睡。李氏笑得很欣慰:“哦,皇帝长大了,能一个人睡了。好啊,你就一个人睡。”

小皇上独自躺在龙榻上,李氏睡在外间。

万历命冯保看守着,防备有人闯进来看见,他躺在龙榻上看《水浒传》,看得有滋有味。万历问冯保:“这书这么好看,为什么不多印些?”冯保回禀:“万岁爷,这是闲书,没用的书。有用的书,是治理国家的,是大臣们写的折子,那是真本事,能把话说明白,把事办明白,把人做明白,这就是奴才我跟我那些徒子徒孙们说的‘三明白’。他们要是办不明白,做不明白,说不明白,会念些闲书,又有什么用?这种书在坊间流传,也不敢多印。要是印多了,就有御史、给事中上折子管了,谁印的,就要他倾家荡产。”

万历仰躺着美滋滋地笑:“怪不得,我看这书不是印的,是抄的,也难为他,抄得跟印的一样,又清楚又好看,连图都描得像。”

冯保提醒:“皇上可是要小心,把这书藏好,给张先生看见,给两位太后看见,大伴儿可就是必死了。这种书只能给草民们看,哪能让皇上读?”

万历对冯保乐:“我就不信,有人说,皇上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我偏要做,看他能怎么样我?”

冯保很担心:“只怕在张先生这里,皇上就过不去。”

万历是有些害怕张居正,张居正只有 40 多岁,但人很威风,身材修长,眉目清秀,长着很文雅的长须,儒气十足。冯保一提张居正,他就胆怯了。

万历对冯保说:“我做什么事,你可不能告诉他,你是我的大伴儿,又不是他的大伴儿,你听清了没有?”

冯保磕头:“皇上啊,你可是大明朝的皇上,你得听张先生的。没有张先生,大明朝怎么会兴旺呢?你听张先生的,他有办法能保大明朝中兴,我们这些人模狗样的也就借光了,成了中兴一代的大忠良了。”

万历显得很有主张:“我明白了,你怎么这么罗嗦?我今天早上不就要见他吗?他有什么治国的好法子,对我说就是了,我听他的,还不行吗?”

张居正看着皇帝,一个十岁的孩子坐在面前,目光不像平时那么安静,有一点儿狡黠,斜觑张居正。张居正想,一个 10 岁的皇帝,要他有一身正气,极难。但自己是首辅,就只能勉为其难,一定要教皇上做一个尧舜之君。他行礼道:“臣张居正拜见皇上。”

万历很会说话,他说:“张先生,我母亲与我皇娘说,你是大明朝的中流砥柱,大明朝就只能依靠你了。你教我怎么治理大明朝吧?”

张居正说,皇上,一切都只能依照祖制,一切都不要变,变则有化,一化就不好控制了。大明朝要有一个改变,但不是变了祖宗的法,要依道德法则,依祖宗旧制去做,一切便可安稳而行。

张居正此时所说,与他以后所行大不一样,但他此时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十年后,有言官弹劾他,说他反复无常,是个小人。张居正只能哑然失笑,在大明朝皇帝只有 10 来岁时,他不这么做,又能怎么样呢?

万历可没他想得这么多,他一心沉浸在《水浒传》的故事里,不想与张居正多说,想回宫去看书,就对张居正吩咐一句:“大明朝的事儿,拜托先生了。起驾吧。”

万历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真把大明朝的十年生息全都托付与首辅张居正了,任由张居正一个人折腾,让他随心所欲地管了十年。

晚上,张居正写一道折子,尊两宫立太后,是大明朝的大计,请立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立皇贵妃为慈圣皇太后。写完了折子,张居正沉吟,这道折子能通过吗?就是皇上批红了,岂能不惹起言官的群起攻讦?一旦言官要群起而攻之,他张居正拿什么对他们说呢?

张居正想着,姚旷来报有人来访,一直到来访者进来,站在他面前,他才省悟,原来是高拱的亲信琴依来了。

琴依一身素孝,很是素净,一身素孝的女人美艳。张居正审着视她:“你来干什么?”琴依直言:“我来帮你。”张居正笑笑:“我不缺人手。”琴依直视他的眼睛:“我不是人手,我是人心,是主张。”张居正哦了一声:“你主张什么?”琴依大声说:“安定,能安定了大明朝,你就有一个承平治世。如果你做不到,你只能乱了大明朝,也毁了你自己。你不是要成为下一个高拱,还将万劫不复?”

张居正轻轻一笑:“危言耸听。”

琴依直言:“我告诉你的是真话。大明朝没有多少国力了,你要振作,大明朝如果没有新气象,你再怎么努力,也死定了。”

张居正放下手里的奏章,直视琴依:“你说,大明朝有几患?”

琴依昂言:“有三大患,三小患。”

张居正看着她,美艳女人说起政事,竟是侃侃切切,如抒胸臆,这让他意外:“说说看。”

琴依说:“三大患,一患灾难,水灾最重。黄河水患,是大明朝的灭顶之灾。二患缺钱,大明朝没有多少库银了。三患地方无力缴税,上下齐贪,土地无税,百姓贫穷。这是三大患。”

张居正正色看着琴依,这次不只是看个漂亮女人。他再问:“三小患是什么?”

琴依说:“三小患弄不好,也足以致命。就是一患言官与内侍之争,内外之争,一触即发。二患官员官俸太少,贪者多,廉者少。三患皇上与阁臣不一心,与内侍只图荒淫玩乐。这三小患也是大明朝的致命伤。”

张居正一叹:“我明白了高公为什么那么信任你,他是高看我张居正了,你是一个有心人,是一个深知大明积弊的人。你猜,我要对皇上说什么?”

琴依摇头:“你不敢说什么,你什么都不敢说。”

张居正故作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立足未稳,你要站稳脚跟,再徐图进取。”

张居正看着琴依,头一次这么端详女人,他从前不这么看女人的,女人美艳,当以娱目。美人聪慧,足以治国。只是眼前的美人不是他张居正的,她是高拱的知己。张居正看她时,心里想,视他人宝物置自家书案,是否有夺占之心,或只是旁观之念?

张居正回头吩咐:“姚旷,在书房旁留给琴依一间净室,我随时要向她请教。”

万历对冯保抱怨:“整天除了上朝,就是讲读?这不是没时间玩了?”

冯保赔笑:“皇上可不能玩了,今后国家大事都得皇上来管。皇上要不要批一下这个讲读安排?这可是张先生给皇上安排的讲读课程啊?”

万历无奈地:“行啊,你就写上:今后除大礼大节,并朔望升殿,及遇有大事不时宣召大臣咨问外,每月定以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余日俱免朝参,只御文华殿讲读。”

张居正严厉督训万历,要他努力读书。万历人很聪明,读书很快,凡读过的书,过目不忘,时常能记忆成诵。张居正有时就夸奖,说皇上聪明,非寻常人可比。有时又教训他,如不好好读书,不以史为鉴,大明朝的兴盛,便没有指望了。

高拱离开京城不久,便到京察的时候了。所谓京察,便是每隔六年便要考核一下京城官员,以决定罢黜或提升。

许多官员私下揣测,这次京察,定会来一次大清洗,被清洗官员笃定全是高拱的门生故旧,凡高拱提升上来的官员,一律罢黜、弃用。京城御史和六科的给事中们大都与高拱一齐弹劾过冯保,人人心中不安,料定这次京察会惹祸上身,胆小的就开始上疏乞归,想辞官而去。胆子大的或是为官清贫的,还要指望做官养家餬口,索性就聚在一起,准备上疏,弹劾张居正。弹劾他的最大罪过,无外乎是欺骗幼主,两宫并立等罪名。

万历元年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年头。

书房正中摆着一张琴案,上面放着一把焦尾琴。这琴原本是高拱的心爱之物,高拱被赶出京城,这张琴不知怎么辗转流传,竟摆在张居正书房的琴案上。

张居正问姚旷:“琴是从哪弄来的?”姚旷回禀:“偶然觅得。”张居正笑了笑,不再追问。琴摆放在书房里,看着舒服,挺合适的。那儿就缺张琴,有雅意,有舒适意,也有情趣,好,很好。

张居正问姚旷:“都察院那里怎么样?”

姚旷禀报:“都察院乱了。皇宫里跳起一只蛤蟆,都察院就能搅起一场风雨。这会儿给事中和御史们都想着要写折子参奏首辅大人,有人说,先下手为强,反正是要被赶出京城,就要先参劾首辅。”

张居正想着琴依说的话。琴依是个女人,还有这样的见识,知道国有三患,有大患小患。他张居正就不知道吗?琴依说,言官与内侍之争,是小患,但小患足以致命。

他决定与吏部尚书杨博商议,就京察时如何使用人才,好好筹划一番。

杨博看着张居正,不知道张居正想怎么做。

西庐的六月很热,这里距皇上接见臣子的文华殿很近,时时能听得到一阵阵忙乱的脚步声,内侍们正侍候皇上起居呢。

杨博看着张居正,张居正是一个很成熟的首辅,不会意气用事。但谁知道呢?就看他如何做了,只要他一废斥高拱选用的人,都察院大乱,给事中大哗,大明朝就不得安定了。

张居正直揭主旨:“你说,这一次京察要拿掉多少人?”

京官文武足有五六千,每一次京察总得拿掉几百,不然怎么能大逞威风,怎么能捞足油水?这是大明朝的旧例,杨博不说,张居正也知道,他怎么还明知故问?

杨博回答:“只看首辅要怎么做了。”

张居正坚定地说:“大明朝怎么安定,就怎么做。”

杨博呆看了张居正半晌,忽地说道:“有一个法儿,最省力,其实也最好。”

张居正问:“什么法子,说说看。”

杨博一字一句地:“其实说到用人,新郑大人最有眼力,他原来省察的人,大都留用,对大明朝最有利。”

张居正不看杨博,杨博做吏部尚书,他就不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一个首辅大臣,必是会换一拨人,他怎么这么迂腐?这么不知进退?

张居正直视他:“你认为,那么做行吗?”

杨博看着他,很坚定:“那样最好。”

张居正忽地大笑,说:“你说对了,就那么干,凡是新郑兄用过的,凡是他考察过的,全都录用。再说这一次京察,我只想拿掉很少一些人。你猜,这很少是多少?”

杨博还是不信他的话:“五百人?”

张居正摇头。

杨博说:“三百人?”

他有一点儿不信了,一次京察,只拿掉三百人,如此轻松,还算什么京察?就是平时,寻一个事案过失,也足以拿掉百八十人了。

张居正还是摇头。

杨博起立:“我不明白,还望首辅直言。”

张居正说:“我告诉你,京察只拿掉五十人以下,没有大错的,全都留用。大贪大坏、大奸大恶的,你才拿下,不然你拿他做什么?”

杨博长喘了一口气,击掌:“好,好,真是好。”

冯保看着吏部举荐的人选名单,顿生怒气。他对徐爵发怒:“这个张居正是不是傻了?他以为他是谁?他能买得天下百官的信任?他是傻子!这么干,就是姑息养奸!早晚他得受苦,人家要收拾他,吃了他,连骨头都不会吐!书念多了,脑子念坏了?他选官,高拱的旧部全都留用?兵部尚书谭纶不是高拱保荐的吗?他傻了,怎么还用高拱的人?再说了,那朱缴、王国光都是高拱的走狗,他怎么忘了?那个陈三谟最无耻,原来天天站在高拱府前,凡高拱有事,无不尽力。这会儿一见高拱完蛋了,改成天天站在张居正府前了,这种人也给个吏部给事中做,他岂不是疯了?”

徐爵晚上来到了张府,约见姚旷。姚旷说,相爷睡得早,他今天一整天在西庐与杨尚书议选官,才睡。徐爵对姚旷很客气,但也委婉地说明冯保的意见,那些原来高拱的旧人不可用,用了,就会坏大明朝的事儿。尤其像那个陈三谟,他是一个坏蛆,相爷怎么能用他呢?

姚旷回答:“我也不明白,问了相爷。他笑着说,做大明朝的首辅,眼前肯定有一个你最讨厌的人,你眼前有没有最讨厌的人?我说有。我最讨厌的是要帐的,来要丝绸帐的,要服饰帐的,要修葺房屋帐的,我最讨厌了。相爷说,那你也得见他不是?我说是,还得好言好语对付他。相爷说,他也最讨厌那个陈三谟,一想到他当年对高首辅阿谀奉承,那种谄媚真是令人恶心,但如今他讨相爷的好了。天下人都知道他是阿谀奉承的货,他那天站在相府,像个女人,嘤嘤泣泣地哭,哭了一天一夜,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你当相爷不恶心?”

徐爵冷笑:“那我就不明白了,相爷看不上他,为什么还要他做吏部给事中?”

姚旷说:“要的就是这种人,你知道,做官的真还得有这种人,而且相爷说了,做官的人,都跟陈三谟一样,只是他比别人更卑鄙些就是了。”

徐爵默然。

万历对张居正做事不大理解。他问冯保:“张先生为什么要用高拱的人,为什么不把他们一并翦除?”冯保说:“我也不明白,我问过别人,说是要保大明朝的稳定,张先生是有苦心。”

万历再问冯保:“大伴儿,你说,大明朝不稳定吗?”

冯保乐:“可不能这么说,皇上,这是说什么话呢?大明朝稳定着呢,没有谁能把大明朝怎么着。这会儿江南人的日子过好了,百姓家的女人都要穿绸子了,非穿不可。太祖皇帝定制,平民不许着好衣服,可这会儿你管都管不住了。你说江南什么多?酒楼多,茶楼多,那么多的酒楼、茶楼,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享受图乐子嘛?等有功夫了,我跟着皇上去江南看看,那可是好地方。”

万历乐了:“好啊,我要去江南看看,看看酒楼,看看茶楼。”

冯保心里不满,他不喜欢张居正做事,文人做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居正早晚会为他的优柔寡断付出代价。想当初吕芳对自己说的话,你有本事,就做当朝的司礼掌印太监,不然你就得去看坟,你是喜欢看坟还是喜欢做司礼监?就是傻子也知道喜欢什么啊。

冯保一做了司礼监掌印,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个管东厂的厂督孟冲给撤了。

他要亲自去看孟冲,非亲眼看看孟冲不可。

孟冲过来了,给他磕头。冯保笑着说:“不行不行,你可是大人物,不能给我磕头,你一磕头,我就紧张。”孟冲媚笑:“你是活老祖宗,是咱没玩艺儿的头儿,是祖宗,谁不得给你磕头?”冯保乐得谦虚:“别啊,你可不是一般人,别给我磕头,你一磕头,我就折寿数了,说不准哪一天嘎嘣一下子就死了呢。”孟冲赔笑:“活老祖宗可不能这么说。”冯保正色道:“我呢,熬啊熬,在裕王府数星星,夜夜睡不着,数星星,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是陈公公,是孟公公,可不是我冯保啊。我想着,早晚有那么一天,我冯保时来运转,你猜我怎么着?”孟冲点头:“你老人家说吧,这会儿,你愿意怎么着,就得怎么着。”冯保干笑,就让孟冲那么跪着吧,他慢慢说:“你愿意干什么呢?我总得拣一件你愿意干的事儿,让你干得舒心舒坦哪。”孟冲静静地候着:“这会儿呀,你老人家愿意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再不然我就去守坟吧?”冯保摇头:“不不不,守坟是吕芳老前辈干的,你去,不是委屈了你吗?你猜,我要你干什么?”孟冲说:“不知道,活老祖宗吩咐好了。”冯保笑得很亲切:“你也别叫我老祖宗,我也不是你的老祖宗,你还是叫我干儿子吧?”孟冲再磕头:“我做不了你的干爹,我是瞎了眼,才肯叫活老祖宗做我的干儿子,我是折寿了。”冯保直瞪着孟冲:“你不折寿,你寿数大着呢,说不定我死了,你还没死呢。我给你一个好活儿,你去内宫,推粪车,你看怎么样?”

宫中的大珰小珰都知道,在宫里推粪倒粪,是最下贱的贱役活儿,就是小珰也不愿干,何况像孟冲这样的大珰?宫里的小太监一相互谩骂,最厉害的咒人话就是:你是个推粪的。一旦骂起这话儿,比咒人死活更可恨。相互为这句骂话,竟是打起来,打得死去活来。可知推粪就是宫中最贱的活计了。

孟冲恨冯保,但他跪下哀求:“活老祖宗,念我年老体弱,干不了那活儿,还是宽谅我一回,放过我,让我看坟去吧?”

冯保笑得很和气:“你看不了坟了,有老祖宗吕芳在那儿看坟,你去看什么呢?你要是扰了老祖宗的清修,我怎么办?你还是去推粪车吧!”

孟冲只能去推粪车了。

冯保很解气,一心想把所有上疏要除掉他的人全都干掉,他在居室屏风上写上的那些名字,都是弹劾过他的人,他要把他们一一除掉,决不手软。

在殿上,张居正见到冯保。冯保微微点颔:“首辅这会儿得意了,就忘了以前的事儿吗?”

张居正正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怎么会忘了以前呢?”

冯保冷语:“我看你是忘了,有人攻讦,欲杀我而后快,首辅就不记得了?首辅要放过所有的恶人,这是什么意思?几年一京察,就为把那些贪官污吏全都罢免了,要他们不再横行霸道,不再占官路,让有用的人上来,这一条是振兴大明朝的好路数,也是一个好时机吧?”

张居正很有耐心:“冯公公说得对,但怎么样才能使大明朝振兴呢?让言官与内府十二监四司八局打成一团,拼个你死我活吗?”

冯保冷笑:“我怕他言官吗?”

张居正微喟:“你不怕,但你也怕,你打击他们,他们拼死上疏,一心扳倒你,你能安稳吗?”

冯保不信张居正的话:“他们放过我了吗?我放过他们,他们就能放过我,以求安稳吗?”

张居正很有信心:“一切都在筹划中,对他们说清成败利害,他们能不听吗?”

冯保笑了,他也聪明,不想与张居正再争:“张先生好好安排,朝外的事儿是先生管,我听先生的。宫内的事儿才归我管,我自有安排。”

杨博宴请御史与给事中,人一坐定,全都看着杨博,知道他是宴无好宴。

杨博开言道:“我是替首辅请大家来一宴的。首辅说,他来不了,由我替他做主,宴请大家。大家有什么话,可以畅言。”

广西道御史胡涍冷冷道:“也别宴请我们了,不就是要找个机会,把我们给开革了吗?我也不想做这个御史。首辅要想开我,想借着京察这机会,说我贪赃枉法、胡言乱语,一下子就开除了,拿我送归原籍,也就是了。”

吏部都给事中雒遵说:“我们是言官,为大明朝,就要说实话。冯保是个奸人,不除了他,留在皇上身边,终成大患。不知道杨尚书这一宴想要做什么?要是想要我们让步,从此不再弹劾冯保,那是妄想。”

礼部都给事中陆树德更是怒气冲冲:“我就不明白,5 月 26 日卯时,先帝驾崩,只过了一个时辰,就宣布冯保为司礼监,先皇驾崩前有那清醒头脑吗?还能记着升冯保做司礼监这件事吗?我就是要揪住冯保不放。这是假借先帝遗言作恶,罪无可恕!”

一共有十几桌人,六科给事中加上都察院十三道在京所有御史几乎都来了,没一个人肯与张居正罢休,更没人肯放过冯保。他们说,张居正能赶走高拱,可封不住言官的嘴,他跟冯保互为表里,狼狈为奸,这种事能掩盖得住吗?

胡涍又说:“新郑大人被赶走,高仪大人又病死,内阁西庐就剩下太岳大人,他一个人能独掌政柄了。皇帝年幼,他这不是要专权擅国吗?他这不是想把大明朝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酒楼上人喧声噪,震得杨博耳朵嗡嗡响,看着这些御史和给事中们,他有点儿不明白,太祖皇帝创建明朝,为什么把好好的御史台改为了都察院,而且都察院内要设上 110 个御史?太多了,御史真的是太多了,还设个六科给事中房,置一大群给事中。这些人只是六品、七品小官,却能弹劾明朝的任何一个一品大员,就连皇帝举手投足,也常常不入他们的法眼,这真是大明朝的一群好事之徒啊。杨博看着,言官官服上的怪兽似在眼前跳来跳去。言官们的服饰跟文官和武官都有区别,衣服上绣着一种怪兽,这种怪兽叫做獬豸。这种怪兽据说是极公正的,能主持兽界的公正与法则,专门咬坏人恶人的。他们真的很公正吗?

雒遵扬声说:“大明到了我万历皇朝,就是第十三世了,还从来没有过内阁大臣与宫内太监沆瀣一气、狼狈勾结的。这回可好了,出了一个首辅张大人,又有一个司礼掌印太监冯保,内外勾结,大明朝有好看的了。请问杨尚书,这一宴是吏部宴请言官,还是首辅大人给言官的一个安慰?这算是什么?”

杨博慢慢起身:“这一宴是我替首辅大人宴请众位,首辅大人有话,托我转述给各位大人。”

陆树德拍案而起:“我不听,我也不吃这宴席!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这算什么?首辅大人有本事,就把我们都寻个过错,一同拿下,赶回老家去,岂不更好?”

许多人起身要走,杨博站起来,大喝一声:“能不能听我说完话,你们再走?”

众御史互相招呼,好啊,坐,坐吧。就听他说些什么,听他张居正有什么话好说?说吧。

众人都看着杨博,以为他能讲一套长篇大论,训诫他们,要他们听张居正的安排,不然就要他们滚蛋。

杨博说得很慢:“在座有不少人,有的跟首辅是同年,有的跟我是同年。你们说,大明朝自从有了京察这一说,每次京察,最少会裁掉多少官员?”

陆树德冷笑:“这个谁不知道?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哪一次不是借着京察忙着换人?藏垢纳污,结党营私,说的就是京察吧?这回他张居正更有话可说了,借着机会,赶快换他的人吧?”

杨博伸出一只巴掌来:“首辅大人告诉我,这次京察,京官之中最多可动这么多人。”

陆树德说:“500 人?不错,只要不是他太岳先生的人,都得动。”

杨博冷笑:“最多 50 人。”

众人冷静了,没人出声,真的很出人意外。

杨博朗声道:“六部主官都提上去了,有一个人你们都认得,兵部尚书提的是谭纶。”

陆树德说:“谭纶是新郑大人举荐的,他这是什么意思?”

杨博声颇带怒:“首辅大人要我宴请你们,只求你们一件事,先别说怪话,给他一点儿时间,让大明朝好好安定,做点儿实事儿。不知道大家愿意不愿意?”

雒遵冷笑:“要我们不说话,什么意思?是不是就让他恣意横行?两宫太后并立,自古没有的事儿,他张居正做了。我们不说话,天下人都是聋子、瞎子吗?他不让我们弹劾冯保,我们不说话,就让这个混蛋在内宫胡作非为吗?”

杨博厉声:“首辅大人想请大家做一件事儿,那就是让他能推行新政,使大明王朝能富起来。你们也知道,宫中没有积蓄,户部缺少库银,国库只有区区 200 万两,这就是万历一朝眼下的家底儿了。冯保跟首辅大人通气,这有什么不好?只要他做事不过分,就让他站在皇上身边。赶走一个冯保,再来一个张保,野心更大了,岂不是又要出一个刘瑾?你们想一想吧?”

明朝有一个极怪的现象,就是言官现象。

言官有的家中富裕,不靠这一点儿俸银度日,人也名士,行也风流,做事只求名望,一个折子参倒一个一品大员,文章抄成官帖,传遍天下,真个是一举成名,天下谁不识君?从此就人到哪里,名声也到了哪里。这类人行事只为了名,就天天琢磨着如何弹劾别人,两眼盯牢别人,从皇上到封疆大吏,都在他的奏章弹劾之下。还有一种人,家境贫寒,十年寒窗得中进士,偏又做了言官,穿上这一套非禽非兽的官衣,让你看着那些禽兽,自己的日子比禽兽还不如,就满肚子怨气,反正家也贫穷,人也志短,就抓住谁咬谁。口齿尖厉,只要咬住,死不松口。还有一种人,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大明朝的清官,愿意用古人的道德去管束大明朝的官吏,他自己坐得直,行得正,瞅牢别人,非要他跟自己一样不可,否则就死不罢休。

这些御史、给事中们都是饱学之士,说起历朝历代掌故、刑律,真是如数家珍。大明朝在他们眼里可不是皇帝的,也不是张居正的,更不是冯保的,是天下百姓的;其实也不是天下百姓的,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一定要让大明朝按照他们的模式去做,要用他们的方法规范大明朝。这些人不怕死,不怕罢官,死了就是杀身成仁,死了比活着好,自己一死,名声大振,老婆孩子就不再受苦受罪了,有人会送银两给他们的家人,赈济他们。他们的孩子也能升迁为高官,从此不再清贫。他们不买张居正的帐,也不想听杨博的,就是真给冯保害了,又有什么了不起?

杨博说服不了他们,但他诚恳地说:“要是首辅大人真的能把大明朝治理得中兴了,对你们也有好处啊。”

他们沉吟不定,是啊,要不要给张居正一点儿时间呢?最后决定:好吧,就看看首辅大人能做什么吧!看看冯保是不是在宫中兴风作浪,要是他们行为越轨,我们这些御史、给事中也不是吃干饭的,弹劾他,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张居正进宫了,参见两宫皇太后。

慈圣皇太后很高兴,简直太高兴了,她终是做了慈圣皇太后,她的家人从此不用再缩头缩尾地卑躬屈膝,取悦于人了。想着她的父亲李伟,那是一个老实人,可以封他一个官衔了吧?但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张居正提起,她的父亲能做什么官呢?他不会做官,要他干什么,既能过得去,又给娘家长脸呢?她对仁圣皇太后说:“我可不能对张先生说,一说显得我只顾自己的家事,那多不好。”仁圣皇太后会做事,笑着说:“妹妹的家事,就是我的家事。你别说,我替你说,张先生一准会上心办的。”

两宫皇太后很紧张,赶忙收拾自己,打扮自己,等着张居正进宫参见。慈圣皇太后很感激张居正,没有张先生,她娘家怎么能显贵?她只是一个宫女啊,宫里称为都人,都人的家人再怎么也不能做贵族,可这回张居正一句话,她成了慈圣皇太后了,她的家人也就是贵族了。真要对张居正说几句谢话,她心里挂念着那个一身正气、不苟言笑的张居正。

张居正来了,微掀起两个女人心中波澜,他那伟岸的身躯在两宫太后的眼里真是威风,真是名士风范啊。

慈圣皇太后说:“多谢张先生,匡扶大明朝,帮扶皇上。”

张居正跪拜:“臣子该做的,就是一死,也不足以报皇上的厚恩。”

万历想说:“你可别死,你一死,我就没师父了。”但他不敢当着母亲与皇太后的面儿说笑,只是看着张居正,觉得他与母亲和皇太后间有点儿局促,母亲与皇太后怎么一见张先生,就这样儿呢?手脚都没地方放,那么矜持,那么自重,这是为什么?当十几年后抄没张居正家府时,他还心内犹恨,恨的是张居正居然得到他母亲的感激,利用母亲的情感,成为他必须言听计从的“张老先生”。他恨张居正,也恨他自己。当然他没法子恨自己的母亲,他最孝顺了,怎么能恨他的生母呢?

仁圣皇太后出身名门,行事自然高贵,她莺声俏语地说:“张先生免礼吧,坐下,也好说话。”

“在皇上与太后面前,哪有我的座位?”

慈圣皇太后忙说:“有,有呢。”

仁圣皇太后瞟他一眼,笑说:“我妹妹说,你要不坐,没法儿说话,你还是坐吧。”

张居正就斜扦着身子,坐下了。

仁圣皇太后说:“我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张先生,你能帮我们一下吗?”

张居正一揖:“凡皇太后的事儿,就是皇上的事儿,凡皇上的事儿,就是大明朝的事儿,办不好皇上的事儿,还要我们这些臣子干什么?皇太后有命,请直说。”

仁圣皇太后缓缓地说:“我妹妹家里也不很富裕,她的父亲没有事儿做,这有点儿不大好,是不是?”

张居正笑笑:“请皇太后明示,请问,要国丈爷做什么事儿才行呢?”

慈圣皇太后脸红了,跟张居正谈这种事儿,太难为情了,但她娘家只是一小门小户,你有什么法子?她悄声说:“我爹没有什么本事,也没读许多书,封他一个什么小官儿,行不行呢?”

张居正朗声说:“怎么不行?他是国丈啊,就封他一个伯,皇太后看行不行?”

慈圣皇太后忙说:“行行行。行啊,只要封一个官儿,就过得去了。”

张居正奏说:“那就封他武清伯吧?这是实爵,有地有爵,再给他一个差使,就行了。”

仁圣皇太后说:“你给他一个闲职吧,别太累了,太麻烦的事儿,他也办不了。”

张居正笑答:“不麻烦,宫中锦衣卫与宫中内侍的服饰,一年要花许多银子办呢,不如请武清伯办这件事,再有天下的军队用军衣,就也麻烦武清伯办。那可是大进项,这样行吧?”

慈圣皇太后连连点头:“行啊,张先生,真是拜托你了。就连我家里的事儿,也得麻烦你,真是过意不去啊。”

冯保把原司礼掌印太监陈洪打发去陵墓看坟了。

冯保不像孟冲他们那么傻,他琢磨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陈洪、孟冲咸鱼翻身。孟冲、陈洪一时半会不会生事,眼下最怕的是高拱复辟。从前高拱就离开过皇宫,但又回来了,还做了首辅,不可大意啊。冯保就想,如何置高拱于死地呢?机会是人弄出来的,没事儿,不会找点事儿出来吗?

万历元年正月十九清晨,小皇帝万历乘着轿子出宫上早朝。

一大早还有些迷雾,宫里湿湿溻溻的,看不大清楚。小皇帝渴睡,在轿子里摇,半睡半醒的。

轿子刚走出乾清门,就有一个身穿着内侍服饰的男人从西边廊柱下冲出来,直扑向轿前。

随扈皇帝锦衣卫扑上去,三五个人一齐下手,把他抓住。一搜,从他衣中、腋下各搜出一把刀、一柄剑。一鞫讯,只说自己名叫王大臣,来宫里是要杀人,再问别的,绝不肯说。

皇上下旨,命把王大臣拿送到东厂查问,当即还派办事的校尉去着实审讯。

这一下子宫内、宫外都大受惊动。

这人身穿内侍服饰,像是二十四司办事的内府人,却又不是净身太监,分明是一个假货,给他这么轻易就混进了内宫,肯定是有阴谋,有同伙。

司礼掌印太监冯保奏称:“正月 19 日圣驾出宫视朝,有一男子身挟二刃,直上宫门,当即拏获。臣等不胜惊惧震骇……”

冯保分析:此人从未进宫,没有熟人带路,怎能一下子便来到乾清宫前,对圣上图谋不轨?看来谋划不止一日,背后定有主使之人。就是他自己所说的姓名、籍贯,也不能当真,说不定全是假的。请圣上下旨,着刑部衙门仔细究问,多方缉访,务得下落,永绝祸本。

正月二十二日早朝,万历就这件事问计于张居正。

在万历看来,这就像看《水浒传》话本一样,应该有声有色轰轰烈烈才对啊,可那个王大臣还没等来到轿前,三招两式地就给人拿下。太无能了,一点儿也不像《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总能与人斗上几十个回合,还越杀越勇。这个王大臣一照面,还没等动手,刀啊剑啊还藏着掖着,没拿出来呢,就给人捉住了,有什么意思?

他问张居正,大明朝开国以来,都有哪一位皇上遇刺?

张居正说,几乎所有的皇上都遇过刺,但圣上也创下一个先例。

万历特喜欢知道,自己哪一点比祖宗先皇还有本事,就问:“我哪一点比先皇帝更强?”

张居正看了他几眼:“大明朝皇帝遇刺者中,属皇帝年纪最轻,皇上少年老成,镇定如山,临乱不惧。”

万历笑了,很得意。

他问张居正:“这个王大臣会是谁派来的?会是高拱吗?”

张居正回禀:“不知道,要等三法司审过,才能知道。”

张居与冯保在乾清宫前见面,两人无话,踱至殿前凝立,看似闲暇,但心里有事儿。

站在殿外,向远处眺望。远远望去,飞檐蹲兽,风荡轻铃,细琐的乐声传来,整个皇宫更透着幽静。

大明朝的北京是成祖永乐二年才叫起来的,以前叫顺天府,也叫北平。宫殿雄伟壮丽,正和着这中国人的哲学观,以国君为中心,天下都是国君的土地,万民皆是国君的子民。皇帝的龙椅正好座落在京城的中心点上。皇帝是大明朝的中心,辅臣与太监都是依附,他们是皇帝的奴才,至多只是亲信罢了。

张居正心中怀疑这件事是冯保弄的,他知道冯保的性子,一心要把罢黜的司礼监陈洪、孟冲赶尽杀绝。张居正心有疑窦:“冯公公,你看,谁会是王大臣事件的幕后主使之人?”冯保笑笑,说:“这咱可说不好,说不定是高首辅呢。新郑大人下台了,不死心,派人行刺,这有可能啊。也说不定是原来的司礼监,那群王八蛋,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反正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也不会是我干的。这不就行了?审他,问他一个死去活来,就是把他的皮肉全打飞了,骨头全打成了灰,也得问出个究竟来。看是谁指使的,真是胆儿大了,敢在我眼前行剌,有我冯保在,他敢做这大逆不道的事儿,我要他一家十族都没命。”

张居正缓缓吐言:“新郑大人走了,他可不会再派人剌杀皇上,他跟皇上没冤没仇。”

冯保不赞成他的话:“那可说不定,他恨皇上啊,恨皇上跟你张先生,一恨,就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了。你说是不是?”

张居正注视冯保,冯保胖起来了,很富态,满脸得意,司礼监真是春风得意啊。冯保语中夹刺:“张先生,你想啊,要我是你,我就趁这时候想想,这个人会是谁,把他找出来,非把他找出来不可。这可是大明朝的千秋大业啊,马虎不得。”张居正笑笑,找得出来那个人吗?只怕搅起一池浑水,弄得风起波涌啊。

京城的言官们私下猜测:这是又要滋事儿了,分明是想要再寻新郑大人的罪过。冯保也马上派出四个锦衣卫星夜赶赴高拱故乡,命令县官严防高拱逃走。县官随即发兵围住高拱家。高拱家仆大都是后招来的,一见兵围了上来,就偷东西逃走。高拱出来,大呼:“你们要干什么?”锦衣卫使笑道:“皇宫里出了王大臣事件,恐怕大人受到惊吓,特派我们来,要好好安慰大人。”高拱十分生气:“有这么安慰人的吗?”一县的兵卒、捕快全来,围住府第,大呼小叫,这哪是安慰?更像是滋事。

冯保亲自去东厂审问王大臣。

冯保笑着问:“为什么叫王大臣?”

这人一笑,咧一口黑牙:“人家都这么叫,说我有大臣命。”

冯保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王章龙。

冯保大笑:“你不像条龙,像条虫。”

王大臣腆脸儿乐:“公公说的对,龙也是条虫。”

冯保就命东厂的人都出去,他要单独和王大臣说话。

冯保凑近他:“你就说是高阁老派你来的,要你来刺杀皇上,你这么说,我就给你官做,你这一辈子可就富贵了。”

王大臣笑了:“你是冯公公,人家都说你是宫里的老祖宗,你说了,肯定算数。我就听你的。”

这一夜,冯保派心腹辛儒去牢里假做囚犯,让他跟王大臣同牢。辛儒扯王大臣去墙角,告诉他:“你这回出名了,可你得懂事儿,知道吧?你得会做事,一件事越做越大,还能得功名,知道吧?你要不会做,这件事越做越小,只能把你一个人做死了。知道吧?”王大臣傻呵呵地乐:“我可不会做事,有人教我来那庙里杀人,杀一个欠钱的人,杀过了,给我三十吊钱。我就来了,谁知道那是皇宫?谁知道他是皇上?还是一个小孩儿?我可后悔死了。”辛儒安慰他:“后悔无用,也不用后悔,知道吧?你这回名气大了,大明天下谁不知道你王大臣?你敢剌杀皇上,胆子不小。你要是肯说出来,是受高阁老指使的,你就立大功了。知道吧?”王大臣更是乐了:“我要立功,我要做大臣,人家早就说过,我是有大臣命的。”辛儒指点着他的鼻子:“你记着,高阁老家有几个家人,是老家人,叫李宝,高本,高来,知道吧?你就说是跟他们同谋,知道吧?”王大臣问:“他们三人长什么模样儿?”辛儒描述说:“高本呢,是个老头儿,知道吧?高来呢,是一个小伙儿,知道吧?李宝是管事儿的,知道吧?”辛儒还告诉他,要是有人再问,就让他说,是孟冲孟公公要他来的,还画了一张宫内的图,告诉他如何走能走到乾清宫。再招下去,就说也有陈洪陈公公的份儿,陈洪派小太监帮忙送他进来的。

张居正力主查出王大臣案的幕后主使者。

琴依星眸闪闪:“相爷那么做,就错了。”

张居正凝立:“我怎么错了?”

琴依说,相爷要的是大明朝的安定,这一做,早先京察时所做的一切,都白做了,还有什么安定可言?言官人人自危,凡高拱所荐官员,其实也是你要用的,如果给冯保全都除掉,你就会陷入困境。冯保便会气焰更盛,你就无法阻止他了。

张居正点头,琴依所说,正是他要顾忌的。

杨博来了,匆匆说:“首辅不能这么干,要这么干,京城人人自危,大明朝只怕会大伤元气,相爷要做的大事,也无法进行。”

张居正问他:“有那么可怕吗?”

杨博说,冯保只是一个司礼监,他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事儿岂不麻烦?相爷是首辅,怎么能让他任意胡为?再说了,就是他们除掉了高阁老,千秋万代以后,说到这一件事,别人也认定主使者不是冯保,而是你张阁老。

一句话说到了张居正心里:“要是任人胡做,首辅怎么能引领大明朝步入兴旺?”

御史们躁动了,给事中也被激怒了。张居正是一个混蛋,他原要言官们对晋封太后事三缄其口,不许他们动冯保,只是缓兵之计,这会儿冯保当成了司礼监,成了疯狗,真正呲牙要咬人了。张居正与冯保同流合污,把言官给耍了!给他时间,他要时间干什么?先定下太后名讳,安定言官,再回头来害人吗?

言官们先上了一道疏,力主把王大臣先交刑部提审。给事中集议:我们要是没一个态度,这件事整个就给冯保弄坏了,不行,我们先提一案,人要交刑部审讯。

御史胡涍提议:“我们先去西庐找首辅,向他说明,决不善罢甘休,要把这一案人犯交与刑部,明正典刑。”

几十个人去西庐,来见张居正。

言官把西庐围个水泄不通,所有人包围着张居正,等他说话。

张居正站在正中:“这件事本来是小事,这么冲动,岂不是越闹越大?大明朝正百事待举,决不可因小失大,你们先不要奏明皇上,让我来处理,我会办好的。”

胡涍厉声道:“首辅要我们不必理会冯保,可冯保他不放过我们,必欲制我们于死地,那就拼个鱼死网破!”

吏科都给事中雒遵大呼:“冯保想把我们弄成高阁老一党,一网打尽,我们也不给他清静!他在宫中也有反党,就说那个王大臣是他的人,是他主使的,主使那人杀皇上,他是借机想除掉高阁老的旧僚!”

张居正安抚大家:“我对冯公公说,要他放手,好不好?你们给我五天的时间。”

众人不平,但胡涍一拦,止住众人:“好,五天就五天,听首辅的,相爷一言,我们姑且相信。”

张居正想与冯保说句话,冯保是皇上身边的大忙人,忙忙碌碌的,没一点儿清闲。张居正只能在西庐等他。

西庐这会儿很清静,只有张居正一个人。

冯保笑笑说:“张先生,你看看,皇上刚亲政,就有人送礼来了,送了两盆洛阳牡丹给我们,一盆是送你的,一盆是送我的。这两盆花可有讲究,叫做‘姚黄魏紫’,你猜怎么叫做‘姚黄魏紫’呢?”

张居正笑迎他:“这个我懂,姚黄是千叶黄花,出于民间姚家。这个魏紫是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这两个品种极是名贵,我过去也听说了,可没福消受。”

冯保拍手乐:“这话可说得不对了,这会儿的大明朝除了你张先生,再没有第二个臣子有福消受这名品了。我一接到这两盆花,可就犯了难,你说,我呢,一个废人,只能接受那一盆‘姚黄’,得把那一盆‘魏紫’送你,可那也不对。你也许不喜欢那一盆‘魏紫’呢?我可就弄不明白了。”

张居正笑笑:“你喜欢,就全留着吧?”

冯保笑说:“哎,这你可就不对了,人家说要送你的,你一盆我一盆,我怎么好全留着?那就显得咱家太贪了。你说这送礼的也太小气了,一样弄他几盆,不就行了?”

张居正大笑:“奇货可居,说的就是这个,可能只有这一盆好的,就送你我了。”

冯保击掌说:“对啊,就是这个理儿,我揣摸着,一定是这回事儿。你要那个‘魏紫’吧?”

张居正说,我要那个‘姚黄’,你要‘魏紫’。”

冯保乐:“你怎么不要那个‘魏紫’?”

张居正说:“我是平民出身,公公是宫里的红人,大红大紫,讨个吉利。”

冯保乐:“好,好,首辅是宰相,是相爷,最会说话。”

张居正忽地转圜说:“说正事儿,王大臣的事儿。”

冯保打哈哈:“啊,是那件案子啊?交给东厂处理了,听说有不少幕后主使人呢。”

张居正直接追问:“冯公公想打高阁老主意?”

冯保冷笑声声:“不是我想,是张先生想。你想啊,高阁老回家了,哪一天皇上冷不丁地想起来了,要高阁老再回内阁,主持朝政。那时把张先生摆在哪里?你说是不是?咱们大明朝的皇上最大的本事就是心血来潮,想一出儿是一出事儿,哪一天要高阁老回来了,张先生是不是想咬肚脐子,也来不及后悔了?我可是为先生着想啊。”

张居正沉声说:“事儿急,恐怕要起大狱,兴起震惊野朝的大案件啊。”

冯保昂然:“我不怕,张先生怕吗?”

张居正黯然地:“我怕。”

冯保笑笑:“这可就新鲜了,首辅大臣怕事儿,大明朝的首辅大臣怕事儿的,你可能是第一个呀。”

张居正沉吟:“我怕,我怕有人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皇上年纪小,一旦有人说,冯公公在中间坏事儿,可能会害了冯公公。”

冯保摇头:“我可不怕,我是皇上的大伴儿,他的心思,我最清楚。”

张居正婉劝:“养儿也不知儿心事,何况他是皇上?你当皇上是你自己吗?”

冯保默不作声,半晌才问:“张先生想怎么做?”

张居正一字一句地:“放过他们,得风平浪静,换天下太平。”

冯保摇头晃脑:“你当我是傻子?大明朝哪有过风平浪静的时候?你想吧你?”

已过去了三天,张居正颇感束手无策。

听说京城的御史们与给事中都要搬家了,有的把家产弄回老家去,有的写折子,有的还想买棺材,学海瑞的样子,先买了一副棺材备着,

要拼死上谏,劝说皇上。

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张居正坐在书房,无法可想。真的躲不过去吗?要真是拿下了高拱,对他有什么不好呢?也许冯保说得对,高拱是他未来的政敌,这一次冯保不光拿掉他自己的眼中钉,还替他张居正除了祸害,有什么不好?但他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琴依来了,站在他身后,幽声说:“你心神不宁。”

张居正点头:“是,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

琴依斜头觑他:“你是在想,害不害人?”

张居正一向不这么看事儿,什么叫害人?要兴旺大明朝,哪一个人在他面前,是阻碍,就必除那人而后快。这没什么可迟疑的。但高拱是阻碍吗?也许是,然即使他真是阻碍,那也被扳倒了,被赶回到他老家去了,基本上成了一只死老虎,或者半死的老虎,还有必要穷追猛打吗?也许高拱根本就不是阻碍,兴起这么一场大风波,最后不管对谁有利,但肯定对大明朝是不利的。

琴依慢声细语:“朝廷风平浪静,你才能大展才华。”

张居正一叹:“可有人不想风平浪静。”

琴依猛喝一声:“你是首辅他是首辅?他日人家议论大明朝政,有罪过的是你张居正,不是别人!”

张居正自言自语:“不知怎么才能阻止冯保?”

琴依笑得柔柔的:“你不会去找皇太后,找慈圣皇太后?”

张居正觉得琴依的笑不怀好意,她是会意到什么了?

每逢他站在慈圣皇太后面前,总觉得她一身的女人气、女人味儿,令他头晕目眩,他不敢抬头,不敢看那个女人,她是皇太后啊,他怎么敢抬头看她?

但也只好去找皇太后了,不愿意去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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