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中留传下来的四记——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和浪游记快,都是围绕着沈复与其妻陈芸的家庭生活而写的。陈芸的形象在这里是刻画得极其真切、极其生动的。
论家世,陈芸出身于贫穷的知识分子之家,四岁就丧失父亲。她从小学过刺绣,长大就做女工来帮助母亲贴补家用,并且帮弟弟跟随塾师学习。论教育,在当时中国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芸娘更没有读书机会。但她天资聪慧,牙牙学语时,大人教她《琵琶行》,她竟能背诵,后来她偶然在书箱中见到《琵琶行》诗篇,欢喜得挨个认起字来。她好学不倦,还能写点诗,可惜断句多,全篇少。论相貌,她不过是中上之姿。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门牙微微露着,她的美在于神韵,使得沈复赞美的是她那种“缠绵之态”。论性情,她于拘束谨慎之中略存疏放,开阔的胸襟又存细腻绵长的柔情,衣着简朴素淡,于平凡生活中创造美的情趣。论思想,则她近乎那些旷达知命、顺乎自然的隐逸者观生体物的哲学。
书中写了几件小事,虽然极为平凡,但经过沈复的妙笔点染,就烘托出芸娘在淡泊生活中所表现的种种匪夷所思的雅趣。这些雅趣只有沈复才注意到,欣赏到,所以只有他才称得上是芸娘的知己。卢梭说过:“这种离奇的需要是这样的:肉体上最紧密的结合还不够,我恨不得把两个灵魂放在同一个身体里,否则我就要感到空虚。”“两个灵魂放在同一个身体里”,这种境界在沈复夫妇的情爱关系里是实现了的。
芸娘自幼就懂得如何体贴关心别人。如沈复随母归宁到舅家,夜里送堂姐出嫁,归来腹饥,仆人给他果脯,他嫌甜腻,表姐芸娘早已准备了热粥和小菜,正合他的口味。哪知芸娘藏粥专为他吃的,因为事前她表兄曾问她要粥吃,她回答已没有了。她的细腻含蓄的感情于兹可见。当她与沈复在苏州结婚多年以后,沈复与友人要去城外南园、北园游玩,可惜那里没有酒菜店铺,带饭盒去,又怕吃冷的。芸娘出一主意,由大家出钱,芸娘雇一卖馄饨的,挑着担子跟随他们出城。芸娘在家整治好饭菜,到那边就在馄饨担子一头的炉灶上一一热好。她还带了沙锅去烹茶,热酒煮肴,还拉了卖馄饨的人一起饮酒作乐。友人们兴致淋漓,都称赞芸娘计划周全,增添游兴。芸娘的价值观念也与一般人的两样。对于珠宝首饰,她不甚在意。如沈复弟娶妇缺珍珠头花催妆,芸娘就把自己订婚时母亲给的珍珠赠给他,毫不吝惜。但对于破书残画,却珍逾拱璧。她把残书分类整理成册,叫《断简零篇》;把破画着意粘补成幅,叫《弃馀集赏》,时常翻阅自娱,故邻人常把乱卷卖给她。当时女子主内,难得出门。芸娘听沈复艳称祭祀洞庭君节的日子,即每当神过生日的热闹景况,非常向往,恨身为女子不得自由。沈复就怂恿她乔装男子前往游赏。芸娘果然将发髻梳成男人的大辫子,穿了沈复的衣服,戴了他的帽子,买了双蝴蝶履,学男子拱手阔步,真的去庙里参拜,看到花光灯影,宝鼎香绕,有如龙宫夜宴,引为至乐。她走到殿后。见有管事人的女眷坐在那里,她就忘其所以,与她们攀谈起来,她无意间按了一位少妇的肩膀,被婢妪们以为遇到流氓而斥骂她。芸娘招架不住,只好脱帽举足,告诉她们她也是女子,才大笑而罢。自此芸娘更不愿如鸟雀之在笼,时思畅游山水。她背着公婆,谎言回娘家,与沈复相约到胥江渡口相会,在那里登舟游览太湖的风帆沙鸟,浩瀚的天光水色。她感到心旷神怡,慨叹多少深闺妇女终身看不到天地之宽。她的胸襟旷达如此!
在人与人相处的关系上,芸娘夫妇以一“衣冠之家”的知识分子,却表现了民主主义思想。如芸娘对船家女素云,对名妓温冷香之女憨园,对女伶兰官都是以平等地位相交,甚至招来沸沸腾腾的议论,惹得沈复父母的不快。这里蕴涵着反封建贵贱观念的意识。
芸娘对生活的美的鉴赏,几无所不在。他们爱养花,兰花、杜鹃花、菊花,无不刻意培植,而花叶一经他们的手便呈殊异的姿态。沈复喜在盆中点缀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芸娘则找来螳螂、蝴蝶等昆虫,制成标本,使它们在盆景中或踏叶或抱树梗,虫死色不变,在枝叶丛中宛然如生。屋内欣赏,不觉神游山水。夏天荷花初开,芸娘用小纱囊盛少许茶叶,夜里放在荷花心中,早上荷花开放时取出,再用泉水烹泡,茶带荷香,其味尤甚。
芸娘的形象在沈复的和着泪水的回忆中,使我们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他们处在人不堪其忧的贫穷境地,却享用着他人难以想象的欢乐。他们用共同的不同于流俗的眼光看待社会,又用共同的癖好观赏大自然,他们由此获得心心相印知己般的爱情。这些身边琐事,若是别人碰到,也许会生厌烦之心,哪能像沈复那样津津乐道?在文以载道的封建正统文学理论统治下,如此浓墨重彩地抒写夫妻生活的作品是纯然不多见的。这些记叙中又蕴涵了多少为当时正人君子所不齿的淳朴自然的民主主义精神啊!
卢梭与沈复作为18世纪的作家,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是非常之悬殊的。他们作品的范畴,对后世的影响,思想方法和境界是难以比较的。《忏悔录》是一部巨制,有如一片莽莽的大森林,雄据一方,那里有奔泉飞瀑,鸣禽走兽,奇花繁树,万千气象。而《浮生六记》只是小品文字,宛如一条羊肠小径引人走进的一座小小花园。那里以草为林,以蝼蚁为兽,花香鸟语,别具世外之趣。拙文专谈书中女性形象。两位作家对女性都抱着赞扬和崇敬的态度,这是共同的。所不同的是《忏悔录》中的女性众多,有的貌美,有的贤良,有贵族,有平民,她们每每多情,与主人公的关系有时是相互平行的,有时是有前有后的,围绕着主人公转,而主人公确也来者不拒,因此读者感到眼花缭乱,主次难分。然而以男性为中心的思想是显而易见的。但《浮生六记》虽也间或出现几位女性,但主次分明,芸娘占据作者心灵,生生死死不变。她与沈复永远是平起平坐的,她的欢娱忧虑的心理活动惟妙惟肖地跃然纸上。若以对女性专一爱情的客观描写来说,《浮生六记》的艺术魅力似比《忏悔录》的略高一筹,而东方女性的文化修养、爱美情趣,在芸娘身上表现得更为出色,在理想的终身伴侣这一意义上,芸娘是当之无愧的。沈复的功绩就在于他塑造了这样一位可爱的中国女性。只凭这一点,沈复的名字是不能够被遗忘的,在世界文学史上是应该占有一席地位的。
此文是谈自传体小说的,与其他谈诗歌的篇章略异。写法亦与其他篇章的体例不同。我以为卢梭与沈复这两部作品虽属自传体小说体裁,但实质上近乎小说体裁的抒情诗,尤以沈复的作品为甚。就女性描写而论,我在这里颂扬了中国人的道德情操和美育修养,沈复非常成功地刻画了诗人理想伴侣的形象,这恰可为《女性的赞颂》的注释。芸娘的艺术形象是可以放在世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画廊中,作为中华女子的骄傲。作为比较中西文学塑造人物特征的研究,谨在这里略呈一得之愚。
作者附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