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对女性的赞美似乎常与爱情主题结不解之缘。中国诗歌历史悠久,在耶稣生前一千多年,已出现像《诗经》这样伟大的作品,何况在这以前已有许多古诗歌。以《诗经》而言,描写女性的就不少,其艺术性又是后世难以企及的。如《静女》这首短诗,写一个在恋爱中的少女。她娴静,只在僻静的城隅等候情人,致使情人到处寻不见她而“搔首踟蹰”。可是她又大胆,她敢于送他一支红笛,又从郊野摘来嫩绿的茅草送他以表明心迹。这个少女的性格写得活脱,反映出那个时代女性较之后来封建社会的更多些自由,更少些约束。
描写沉湎于爱情中的少女,写出她们婉娈柔媚,钟情痴心的诗,在中国则以6世纪的南朝民歌最为活泼大胆,天韵自然。如其代表作: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子夜歌》)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碧玉歌》)揽枕北窗卧,郎采就侬嬉。
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子夜歌》)这里没有浓墨重彩地描绘少女们的容貌和体形,也没有很多的心理摹状,但她们的心灵和体貌之美不言自现,清词丽句,非专事雕琢的文人笔墨所可比拟。
英国诗人拜伦的巨作《唐璜》中有一段对海盗的女儿海黛热恋唐璜的描写,“海黛把急跳的心紧贴他的胸,似乎它再也不能离开他而跳动”,是够深刻的了,而下面的诗段又是何等的细腻赤诚!
他们彼此望着,他们的眼睛
在月光下闪亮;她以雪白的臂
搂着唐璜的头,他也搂着她的,
他的手半埋在所握的发辫里;
她坐在他膝上,饮着他的轻叹,
他也饮着她的,终至喘不过气,
就这样,他们形成一组雕塑,
带有古希腊风味,相爱而半裸。
(第二章第194节)这与“婉伸郎膝上”,“小喜多唐突”的白描笔法是多么相似?这些少女都是娇憨有余而庄严不足的,但另一方面也真诚地表现了带有叛逆精神的爱。
歌颂爱情成熟,结成正果,达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的幸福境地,《子夜歌》中的《春歌》蕴涵了这层意思: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
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其二)明朗健康,音调轻快,不妨类比莎士比亚的一首《一对情人并着肩》里的一节:
新歌一曲意缠绵,
嗳唷嗳唷嗳嗳唷,
人生美满像好花妍,
春天是最好的结婚天,
听嘤嘤歌唱枝头鸟,
姐郎们最爱春花好。
劝君莫负艳阳天,
嗳唷嗳唷嗳嗳唷,
恩爱欢娱要趁少年,
春天是最好的结婚天,
听嘤嘤歌唱枝头鸟,
姐郎们最爱春光好。艳丽旖旎的春光,恋爱成功的欢喜,浑融一体,良辰美景,莺啭花香,少男少女的烂漫年华与大自然的春光媲美,多么令人神驰。
然而,恋爱的道路上并不是总开满了玫瑰花,有时会布满荆棘。相思的苦闷,失恋的悲哀,被抛弃的痛苦,在中西诗篇中更比比皆是。
希腊女诗人萨福(又译为莎芙——作者)写相思的情怀,极尽缠绵之致。且读《相思》:妈呀,亲爱的妈呀!
我哪里有心织布,
我心里已经充满了
对那个人的爱慕。又如她的《午夜》:
现在月亮已经开始西沉,
昴星已落下,是午夜时分,
时间还是在飞驶不停,
我一个人睡着,还在空等。这样的抒情诗,在中国诗篇中最为常见,只举几例,说明想念情人发出的辛酸声音与萨福所写的是近似的: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
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
(《子夜歌》)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子夜歌》)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恋爱中的忧喜得失,离合变化,表现在诗歌中的是欢娱之音常少,而哀怨之音却多。上述是离愁别恨,刻骨相思,经诗人点染,便觉细腻缠绵,惟妙惟肖。
另一类是写遭受遗弃、失恋的女性的痛苦的。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女子地位与男子不平等,男子负心背约、朝三暮四的事本属于常,女子痴情,“士贰其行”的悲剧时有发生。如南朝乐府民歌,写受到冷落的情怀,如歌似泣:闻欢得新依,四支懊如垂。
鸟散放行路,井中百翅不能飞!
(《华山畿》二十七)常恐有贰意,欢今果不齐。
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
(《子夜歌》)又如唐诗中的名篇,白居易所写的《后宫词》: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西方诗歌作者男性居多,用假托女性之口写诗的不及中国之多,因而写失恋痛苦的诗中,主人公常为男性,反映出女性的见异思迁,无情善变,怨愤心情却与以上诗作类似。如拜伦的《想当初我们两分别》,追怀往日的欢会,伤感今日的被弃,悔恨交加:想当初幽期密约;
到如今默默哀怨:
你的心儿会忘却,
你的灵魂会欺骗。
如果我又邂逅你——
经过了多少年岁,
我用什么迎候你?
只有沉默和眼泪。关于失恋这样的主题,莎士比亚有一首诗《不要叹气,姑娘》,从侧面反映出悲哀的被抛弃的女性形象:
不要叹气,姑娘,不要叹气,
男人们都是骗子,
一脚在岸上,一脚在海里,
他天性里朝三暮四。
不要叹息,让他们去,
你何必愁眉不展?
收起你的哀丝怨绪,
唱一曲清歌婉转。口气是安慰,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劝她们唱歌排遣。以上描绘的恋爱中的女性的一般表现,内容丰富而复杂。另有一种歌颂爱情的永恒性和其坚贞不渝性的诗歌,单纯而赤诚,也很感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的第一百一十六首《爱是亘古长明的灯塔》写到:哦,绝不!
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
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
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
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
和皓齿难免受时光的毒手;
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梁宗岱译)这样坚定的信念也表现在罗伯特·彭斯的《红红的玫瑰》中:
一直到四海枯竭,亲爱的,
到太阳把岩石烧裂;
我要爱你下去,亲爱的,
只要是生命不绝。《子夜歌》中也有“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这样与之酷似的思想。非常有趣的是无名氏的一首《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这些都是用不能实现的自然界的事物作为誓言,表示他们的恩爱永不会变,各诗如出一辙。多么有趣的文学现象?这种爱情的履行者多半是悲剧中的女主人公。比之在爱情中的其他女性来说个性更强烈,感情更炽热,生命的目标更单一。她们简直以爱情为生活的全部而非部分,有之则快乐地生,无之则悲痛欲绝,求得殉情而死,不愿苟且偷生。人们所熟悉的《孔雀东南飞》中的兰芝,《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不正是这样的典型吗?爱情战胜了死亡,她们生不能恩爱白头,死后却化仇为爱:前者是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墓上的松柏和梧桐树互相覆盖,女主人公和焦仲卿化为双飞鸟,就是鸳鸯鸟了。而后者呢,男女两家世仇也和解了,各家用纯金铸了两位主人公的雕像。罗密欧的像静卧在朱丽叶的身旁。这都标志着作家对于永恒的爱的信念和追求,把虚幻的感情变化为可见可摸的实体了。中西诗人都借助于幻想的彩翼,构思出生死不渝的情感,深化了永恒的爱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