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溥(1602—1641年),初字乾度,后改天如,号西铭。南直隶苏州太仓(今属江苏)娄东人。明末著名的江南党社运动的主要领导者之一。张溥成长于晚明风雨飘摇的时代,26岁愤而作《五人墓碑记》,风神摇曳,正气浩然,矛头直指明王朝腐败奢靡的宦官和贪官。他关心国家政事和民族兴亡。有很高的组织领导才能,32岁时,主盟召开著名的虎丘大会,他站在千人石上登高一呼,群起响应,朝野震惊。
原文
五人墓碑记①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②,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③,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④;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⑤。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⑥,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⑧。吾社之行为士先者⑨,为之声义⑩,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耑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延,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注释
①本文作于明崇祯元年(1628年)。天启年间,宦官魏忠贤专权,网罗遍天下,以残暴手段镇压东林党人。天启七年(1627年),派人到苏州逮捕曾任吏部主事、文选员外郎的周顺昌,激起苏州市民的义愤,爆发了反抗宦官统治的斗争。本文是为这次斗争中被阉党杀害的五位义士而写的碑文。文章议论随叙事而入,感慨淋漓,激昂尽致,题外有情,题外有旨,开人心胸。
②蓼(liǎo)洲周公:周顺昌,字景文,号蓼洲,吴县(今苏州)人。万历年间进士,曾官福州推官、吏部主事、文选员外郎等职,因不满朝政,辞职归家。东林党人魏大中被逮,途经吴县时,周顺昌不避株连,曾招待过他。后周顺昌被捕遇害。崇祯年间,谥忠介。
③郡:指吴郡,即今苏州市。当道:当权的人。
④除魏阉废祠之址:谓清除魏忠贤生祠的旧址。除,清除,整理。魏阉,对魏忠贤的贬称。魏忠贤专权时,其党羽在各地为他建立生祠,事败后,这些祠堂均被废弃。
⑤旌(jǐnɡ):表彰。
⑥去:距离。墓:用作动词,即修墓。
⑦皦(jiǎo)皦:光洁,明亮。这里指显赫。
⑧丁卯三月之望:天启七年(1627年)农历三月十五日。
⑨吾社:指复社。行为士先者:行为能够成为士人表率的人。
⑩声义:声张正义。
缇骑(tíjì):穿桔红色衣服的朝廷护卫马队。明清逮治犯人也用缇骑,故后世用以称呼捕役。
堪:忍受。
抶(chì)而仆之:谓将其打倒在地。抶,击。仆,使仆倒。
“是时”句:这时做苏州巡抚的人是魏忠贤的党羽。按,即毛一鹭。大中丞,官职名。抚吴,做吴地的巡抚。魏之私人,魏忠贤的党徒。
其:指毛一鹭。呵:呵叱。
噪而相逐:大声吵嚷着追逐。
匿于溷(hùn)藩:藏在厕所。溷藩,厕所。
按诛:追究案情判定死罪。按,审查。
耑(lěi)然:重叠相连的样子。
詈(lì):骂。
脰(dòu):颈项,头颅。函:匣子。意为把头颅装在木匣里。
大阉:指魏忠贤。
缙绅:古代称士大夫为缙绅。
编伍:民间。明代户口编制以五户为一“伍”。
曷:同“何”。
矫诏:伪托皇帝的命令。
钩党之捕:这里指搜捕东林党人。钩党,相互牵引钩连为同党。
株治:株连治罪。
逡(qūn)巡:有所顾忌而徘徊。
“非常”二句:非常之谋,指篡夺帝位的阴谋。猝(cù)发,突然发动。
圣人:指崇祯皇帝朱由检。投缳(huán)道路:天启七年,崇祯即位,将魏忠贤放逐到凤阳去守陵,不久又派人去逮捕他。他得知消息后,畏罪吊死在路上。投缳,上吊。
抵罪:犯罪受惩罚。
“而又有”二句:还有剃发为僧,闭门索居,假装疯颠而不知下落的。
辱人贱行:人格受辱,行为卑贱。
暴(pù):显露。
赠谥(侍)美显:指崇祯追赠周顺昌“忠介”的谥号。美显,美好荣耀。
加其土封:扩大坟墓,这里指重修坟墓。
百世之遇:百代的幸遇。
户牖(yǒu):指家里。户,门。牖,窗子。
隶使之:当作仆隶一样差使他们。
屈:使之折腰钦佩。
扼腕墓道:在墓前表示悲愤。扼腕,感情激动时用力握持自己的手腕。
明死生之大:说明生和死的关系之重大。
匹夫:老百姓。社稷:国家。
冏(jǒnɡ)卿因之吴公:冏卿,即太仆卿,官职名。因之吴公:指吴默,字因之。
太史:指翰林院修撰。文起文公:文震孟,字文起。
孟长姚公:姚希孟,字孟长。
译文
这五个人,就是当周蓼洲先生被阉党逮捕时,为正义所激奋而死于这件事的。到了现在,吴郡贤士大夫向有关当局请示,就清理已废的魏阉生祠的旧址来安葬他们,并且在他们的墓门立碑,来表彰他们的事迹。啊,也够隆重呀!
这五人的牺牲,距离现在修墓安葬他们,为时不过十一个月罢了。在这十一个月当中,那班富贵之士和志得意满、官运亨通的人,他们患病而死,死了而埋没不足称道的,也太多了,何况乡间的没有声名的人呢?惟独这五人名声皎如白日,是什么缘故呢?
我还记得周先生被逮捕,是在丁卯年三月十五日。我们复社里那些品德可为读书人表率的人替他伸张正义,募集钱财送他起行,哭声震动天地。阉党抓牙红衣马队按着剑把上前喝问道:“谁在替他哀哭?”大家再也不能忍受,就把他们打倒在地。这时以大中丞官街作苏州巡抚的是魏阉的私党,周先生被捕是他主使的;苏州的老百姓正对他痛恨到极点,于是趁他严厉地高声呵叱的时候,就呼叫着追击他。这巡抚躲到厕所里才逃脱了。不久,他以苏州老百姓暴动的罪名向朝廷诬告请示,追究这件事,处死了五人,他们名叫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杨、周文元,就是现在聚集埋在坟墓里的五个人。
然而,(他们的堂堂正气是压不倒的)这五个人临刑的时候,神情昂然自若,喊着巡抚的名字骂他,谈笑着死去。被砍下的首级放在城上示众,脸色没有一点改变。有几位贤士大夫拿出五十两银子,买了五个人的首级用匣子盛好,终于同尸身合在一起。所以现在的墓中,是完完整整的五个人。
唉!在魏阉乱政的时候,官僚们能够不改变自己的志节的,在全国这样广大的地域,又有几个呢?而这五个人生于民间,平素没有听到过诗书的教诲,却能为大义所激奋,踏上死地毫无反顾,这又是什么缘故呀?况且,当时假传的圣旨纷纷发出,株连同党的搜捕遍天下,终于因为我们苏州人民的发愤一击,阉党就不敢再有牵连治罪的事了;魏阉也迟疑不决,害怕正义,篡位的阴谋难于立刻发动,等到当今皇帝即位,就在路上上吊了,这不能说不是这五个人的功劳呀!
由此看来,那么,今天那班爵位显赫的官僚,一旦犯罪应受惩治,有的脱身逃跑,不能为远远近近的地方所收留,又有剪发为僧,闭门不出,或装疯出走,不知窜到什么地方去了的。他们这种可耻的人格,卑贱的行为,比起这五个人的死来,轻重之别到底怎么样呢?因此,周蓼洲先生,他的忠义显扬于朝廷,赠赐的官爵谥号美好而高贵,死后非常荣耀;而这五个人也得以修建一座大坟(重新安葬),在大堤之上立碑列出他们的姓名,凡四方的有志之士经过他们的坟墓时没有不跪拜而且流泪的,这实在是百代难逢的际遇呀!不这样的说,假令这五个人保全他们的脑袋终老于家中,那么,虽然享尽他们的天然年寿,但人人都可以把他们当奴仆使唤,怎么能够使英雄豪杰们拜倒,在他们的墓道上紧握手腕表示悼惜,抒发他们那有志之士的悲愤呢!所以,我和同社的各位先生,惋惜这座坟墓只有一块石碑,就替他写了这篇碑记,并借以说明死生的重大意义,普通百姓对国家也有重要作用啊。
前面提到的贤士大夫是:太仆卿吴因之先生,太史文文起先生,姚孟长先生。
绝妙佳句
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