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著名文学翻译家杨绛早在10多年前,著名文学翻译家杨绛在三联出版了《干校六记》,一时洛阳纸贵,佳评如潮。后来,这本小书的“知名度”,无疑超过了她的其他著译。窃以为,它不失为回忆干校生活的范本读物。作者看望钱钟书由于我正在记述的文化部咸宁干校和杨先生笔下的社科院河南息县干校息息相通,便产生了向她取经的念头,并立即付诸行动。
这已是我第三次登门拜访了。1992年春,我这个“钱钟书迷”因求见钱老,有幸和他的夫人杨先生进行过两场“舌战”。事后,我写下散文《“不破围城非好汉”——访钱钟书先生不遇》见诸报刊,不久寄给了杨先生,以博一哂。大概拙文给杨先生留下一点好感,她开门时听说我来自湖北,随口道:“原来是李城外,进来吧,你现在变成城里人了!”
我首先礼节性地询问了钱老近况。前几天我去北京医院拜望冰心老人,无意得知钱老也在同楼住院,忍不住抱着试探的心理前去一见,恰巧杨先生临时回家,病室撤走了最坚强的“守军”,我才得以如愿见到了病床上的钱老,“围城”终于破矣!尽管木已成舟,等我在客厅沙发坐下后,杨先生还是严厉地“批评”了我几句:“恭敬不如从命。我读了你的文章,能理解你渴见钱钟书的心情。但为了他的身体健康,请今后一定不要再去打扰!”
我知“错”认“错”,满口答应,接着迅速转入“正题”,向杨先生介绍说,“文革”中期,6000多名文化人曾下放在我们鄂南向阳湖。我读了她的《干校六记》,很受启发,觉得其他干校也应该写写。近年来,我采访了不少京城知名文化人,请他们回忆在咸宁干校难忘的日子,积累了一些珍贵的史料。冰心、萧乾、张光年、臧克家、周巍峙诸先生都纷纷为向阳湖题词。
85岁高龄的杨先生天性达观,立刻调侃道:“那好极了,你们咸宁干校比我们息县干校大,名人也比我们干校多。再说我也算不上什么文化名人。我写的是小干校,你写的是大干校,自然会更有意义。”
河南息县干校老太太语言如此幽默,使我暗自汗颜。好在我以往早已“领教”过,自然毫不在意,仍认真地续谈她的《干校六记》。书中最令我难忘的有两处,一是何其芳把药皂当鱼吃和钱钟书半天烧不开一锅水的故事,二是杨先生偶尔惊叹:“最经磨的还是人的血肉之躯!”
杨先生听罢,翻了翻我递上的几篇“向阳湖文化人采风”,直截了当地问:“你现在已经挖掘了多少?如果这些人写了回忆文章没有发表,你可以去挖掘、搜集,如果根本没有写,或没有打算写,那你怎么个挖法?”见我对答如流,她兴趣有加,说道:“我原来不知道向阳湖在哪,只知陈白尘、韦君宜都写过干校。我写了息县干校,今后不会再写这类作品。你们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是件好事。我祝愿你们成功!”
《干校六记》书影说着,杨先生应请在一本《干校六记》(校定本)上签名盖章,以作纪念。蓝字红印,相得益彰。我道谢之后,转而扯起另一个话题,恳请指教:“杨先生,《围城》里说,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尽管比喻生动贴切,但似乎还不能成为定论。我有一个反解,‘城外的人不想进去,城里的人不想出来’。举例说,厌恶铜臭的人并不向往下海经商,婚姻美满的人断不会产生离异的念头。您同意我的浅见吗?”
杨先生脸上露出了笑容,解释道:“钱钟书所指的只是一种普遍现象,围城的含义,也可以用一句通俗的话说明,‘这山望见那山高’……”
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我见气氛融洽,乘机提出为她拍照,不料遭到拒绝:“你看,我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样子不像样子,可怕极了,就像棺材里出来的人哩!”
品味着老太太这番“自嘲”,令人哭笑不得,其实,在我的心目中,像她这样的大智慧者才是最有风度的人。我没有勉为其难,只是暗自下了学习杨先生写好干校的决心。钱钟书先生不是说过,《干校六记》在理论上该有七记吗?虽然原意是应补记一篇遗漏的内容,但我相信,随着将来“向阳湖文化”逐渐形成气候,是完全有可能推出“干校文学”新的篇章,载入当代文学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