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护法王直身后退,看着坤无策等人被刀自在的金甲神拦住了,急忙挥动手中的灰色令符。
“白炁聚形,地转召兵,神帝降世,灵坛太清!”
咒语念毕,听得‘格隆隆’的震响,地护法王面前的空地突然陷落下去。塌成一个六丈见方的深坑。坑中黑幽幽的,也不知其深几何。靠近洞口的几人闻到坑中漫出的极腥臭气味,再也忍耐不住,翻身逃开,张口大呕。
‘“呜哇—”“吱—”杂乱嘶哑的厉叫之声从地底下传来,如蛇鼠死斗,如病蛙悲鸣。众人均骇然变色。这召唤法术如此古怪,也不知会跳上来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正惊疑观望间,‘嗡’的一声闷响,空气震动。一条粗壮如水桶的乌黑长物化作虹形飞卷出来,暴长五六丈,一张口,把一头倒霉的红毛妖怪咬住了,提到空中甩动几下,吞了下去!
是一条巨蛇!不,确切说来,应当是巨蛇的一个脑袋!众人骇得面目发白,看到九个乌黑硕大的菱形蛇头从坑中一一卷出,扑咬面前的活物,口下全无抵挡一合之人。惊恐如潮水般席卷,人人发出大喊,再顾不得拼斗,向四面散逃开。
那条九头妖蛇猛蹿而起,冲上天空十余丈。象一株庞大无朋的乌黑怪树一般立在场中,枝桠扭曲伸展,发出喑哑难听的鸣声。错眼看去,但见它碧绿的眼睛凶光闪烁,粗如人臂的信子急速吞吐,身上覆着磨盘大小的鳞甲,在天光下折出玄青之色。
如此恐怖之物,也不知是从何处生长出来的。
坤无策连声叱喝,把人马都远撤到三十丈外,人人握紧兵器,全神戒备。
看到妖蛇在空中摇头吐舌,两个豢养师忍耐不住,驱动身边灵物向它进攻。一头大如水牛的蓝纹大虎,生于三秀山碧云涧中,称做‘太秀初’。善能沉遁入地,吞吐闪雷。另一只却是昆仑山的灵物青鸾,浑身燃烧青色焰火,勾爪如铁,不论是多坚硬的皮肉盔甲,都能一抓而破。
两只灵物被主人催动,齐声吼叫,一上一下向九头蛇扑去。太秀初纵跃两步,突然一头扎入地面,没进土里,潜到地下噬它肚腹。青鸾却拍翅翻飞,一爪如电,直取最左边蛇首的眼珠。这般上下配合攻击,实在难防之极。
众人手心捏汗,看到青鸾如一枚弹丸一般飞射过去,铁爪堪堪挖到怪蛇的眼珠,哪知边上另一个蛇头却暴伸过去,长牙咬向它的翅膀。青鸾不敢与抗,清鸣一声,拍翅上飞。那一爪却掠过怪蛇头顶,抓了个空。众人暗道可惜,想不到怪蛇九个脑袋互相攻守,分寸拿捏如此精确。
地下的太秀初也开始攻击了。群毫看不到地底情况,只见九头蛇剧烈摇晃长躯,九个簸箕大的脑袋上下起落,鸣叫不已,也不知太秀初得手了没有。正惊疑间,蛇妖突然发难,脑袋一齐折向,飞快钻入坑中,巨粗的长尾却翻卷出来。
‘嗷—’的一声大吼,太秀初浑身鲜血,突然从地面上冒了出来,它的脊背断了,两条后腿连同半截腰身垂落下来。伤口触目惊心,蓝色的骨骼扎破毛皮,峥嵘显露。黑褐的血漫过华丽的斑纹涌将出来。洒落在土地上。
太秀初望向主人,‘嗷—’的又低吼了一声,却再也迈不动步了。它眼中的眷恋不舍之意人人都看得出来。灵物通智,伤势如此沉重,它已知与主人行将永诀。
那中年豢养师猛扑上去,搂住爱兽放声痛哭。数十年心灵交融,灵兽与他已是半友半子,见他伤得如此凄惨,如何不伤心落泪?只怪自己太过轻敌,竟然让太秀初先去踏越雷池!
听了豢养师的痛悔悲嚎,人人都醒悟过来了,坤无策奋臂喊道:“大伙儿上啊!别让妖怪猖狂!”将手中一杖一刀都抛上天空,幻出火龙和一只雪白灵猿。口中不停,咒出万千火箭,疾射蛇妖。群豪情绪激昂,各自念咒,雷光冰剑,土枪风刀,一齐向九头蛇施为。一时间林中如暴雨之将至,烈风卷扬,电闪频作。
那几名豢养师见了太秀初的惨状,珍惜爱物,都不敢再放出去了。远远走开,去追捕零星逃脱的红毛妖怪。
九头蛇鳞甲坚厚,受了众人的许多攻击,全然无碍。看到两个术师走得稍近,一头疾探出去,张口喷出一股碧绿的毒汁来。两个术师躲闪不及,瞬间血肉融化,连叫一声都来不及便命丧黄泉。坤无策大怒,喝道:“大家退后,打它眼睛!”蛇妖身体坚硬,万难击伤,只有眼珠子是柔软的,或许可以将它打瞎了。众人听说,登时将攻势都转到九头蛇的十八个巨碗大小的眼珠上。
二十多个法术高手齐力施为,炸平一座高山都绰绰有余。九头蛇虽然厉害,到底也抵受不住。上有火龙飞鸟攻击,风刀冰剑穿刺,中有万千箭石攒击,下面,土木石头一波猛过一波,纷纷撞击它的肚皮,只片刻之后,九头蛇鳞甲也被击裂了几块。
地护法王面上红白交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把冰鹤放出去了,又施了许多雷光咒,召出大批毒虫。但是群豪人数既多,又是齐力防备,他的法术大多被众人合力抵御了。刀自在把金枪和金甲神都扔出去后,靠近他身边,与他一同抵挡火箭。问道:“法王,形势不大对头啊,还有什么厉害宝物么?要是不行,咱们先撤退。”
地护法王沉着脸,不答他的话。
“轰!”的一声,巨大的火象撞中九头蛇,星火纷飞。剧烈的震荡将周围残余树木都拦腰轰倒。坤无策又施放火象四步缺了。地护法王心神微分,看到坤无策的第二第三团火象又激飞出来,不由得心中茫然。
正神魂不守之际,又是一声大响,坤无策第四团火象打偏了,擦过九头蛇身边,却向他和刀自在翻滚而来。远隔六七丈,已可感觉到灼人的热气。地护法王稳定心神,翻动身子,就想向旁边避让。哪知便在这时,刀自在一掌成刃,砍出三道风刃,袭向他的头颈!
祸起萧墙!这可如何抵挡?!地护法王心头大震,急切间只来得及喝一声:“你……”锋利的风刀已经劈近面门。无奈之下,只得原地一个旋身,仓促让了过去。但这时火象已经迫到身前,再也避让不开。刀自在觊觎他的宝物,早就在等待这样的良机,他算得清清楚楚的,三面风刀缓急不同,把他的退路都堵死了,定要他躲不过致命一击。
“哗—”的声响。火象裹着地护法王一路疾飞,滚出数十丈。空气中似乎有皮肉烧焦的味道。他没有冰壁护身,定是毙命无疑了。刀自在大喜,拍飞射来的十余支火箭,向火象冲撞的方向寻去。地护法王带着拜九上教的许多宝贝法书,那可是人人眼馋的东西。这几日来他刀某人忍辱负重,甘愿受他驱使,便是为了伺机夺取宝物。要不刀自在一生狂傲,怎会甘心做人下属?如今奸计得售,自然让他欣喜欲狂。
不说别的,单是召唤九头蛇的令牌,便是绝世之宝。有了令符在手,天下谁敢和他刀自在单独作对?
地上许多死人尸首,有红毛妖怪的,有倒霉法师的,更多的是无辜村民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刀自在一路翻捡,寻了盏茶工夫,才在一棵烧成木炭的大树后面看到一具焦黑的尸体。他身上衣裳早焚净了,腋下露出一角青色之物。
就是这个青色袋子!他见地护法王收取宝贝时用过的。取过打开,里面有两本破书,一面灰色令牌,以及几件古怪之物。刀自在料不到宝贝这么少,颇感失望。猛然间,听得群豪齐声欢呼,他们已经杀败了九头蛇。刀自在不及细思,将自己的金枪金甲神召回来了。口中念咒:“正一法驾,光降玄龙,神将引领,雨雪乘风,五湖四海,青云朝宗,玄咒既命,常川听从,冰石参法,千里协同!”
寒风又狂吹起来,空中极快的飘出雪片。未已,指头大小的冰雹如撒豆一样从天而降,千千万万,无休无止。群豪不意想他还留有这一手,纷纷挥动兵器,护住头顶。哪知冰雹越落越大,到最后竟有拳头大小了,其中还夹杂着尖锐的冰刺。众人自顾不及,哪还有余力来追击他?刀自在哈哈大笑,从容躲过坤无策射来的一柱火枪,穿过林木,逃之夭夭。
他施的,正是《正一冰雪阵法》,杀掉幽州正一教数十名弟子后夺来的法术。
小林子被雷鸣般的声音惊醒了。看到自己躺在一头红毛妖怪怀中。那怪双臂尽断,长爪仍紧紧扣住他肩膀。小林子脑中浑噩,如大梦初醒一般,全然不知身处何地。他忍住肩上刺痛,把两只巨大的毛爪都摘拔掉了。
冷风吹来,寒气入骨。小盗贼机伶伶打个寒颤,抬眼间看到身周冰雹纷纷砸落,碎屑溅到面颊上,冰凉得很。霍然一惊之下,大跳起来。极目看去,但见身边白光急坠,数不清的冰块直如暴雨倾泻。砸落在泥土和死尸上,泥花和血花齐飞。小林子恍惚记起了昏倒前发生的事。
有人在帮他抵挡冰雹。是两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啊?!第二分身!真的又召出一个分身来了!小林子怔了一下,想起昏倒之前念动过分身咒,没料到咒语果真还有效应。小盗贼捡起脚边的石片,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凝神端详,见两个分身都是一般冷淡表情,漠然挥击冰雹,将他身边两丈方圆辟成一处安全所在。小林子辨了辨,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林二。
“对了!张哥!”小林子蓦然想起最重要之事来。转头急看,看到张哥昏倒在分身护成的圈子里,一双脚露在外面,早让冰块砸得血肉模糊。“张哥!”小林子心中一痛,两步飞跨过去,把他抱起来。张哥脸上被咬掉一大块肉,颧骨和牙齿露了出来。他伤得好重!小林子喉头哽咽,流下泪来,用手擦去他额上血迹,轻轻叫道:“张哥……你醒醒啊……”
在他的摇晃之下,张哥悠悠醒转。见到他一脸焦急,想要微笑安慰他。哪知面上筋肉都断了,才一抽动,疼痛入心。小林子看到兄长面上痛苦之色,忽然记起自己还有一粒立倒丸。手忙脚乱从怀中扒出来,喂到张哥口中。
灵药神效立彰。看到张哥面颊伤口长出粉红新肉来,快速合拢。小林子心中略略宽松了些。但是,就算今日好了,明日呢?以后呢?张哥被妖怪咬过,勾窍霸王虫会不会把他变成妖怪?想到这些,小林子又感凄然。
“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记得父亲在世,常跟他讲解《史记》中这句话。说人生常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幸福和灾祸。眼下看来,‘毋望之福’是一分也没见着过,意想不到的大难却是接二连三,不宣而来。福薄祸重如此,老天待人,怎只一个‘不仁’所能具述?
冰雹降了半刻时辰,渐渐停了。群豪聚众检视,一共损折了七个人,另有四名身上受到伤害,已经服过药了。
那些被挟持来的百姓却死了大半。地上横七竖八,倒伏着红毛妖怪和村民的尸身。群豪一路检看,均是气沮不语。向来自诩名门正派,以守护天下苍生为任,哪知地寡我众之下,竟然只落得一个惨胜结局,还搭上了近百名无辜者的性命,仔细想来,实在叫人灰心。
坤无策一张老脸上布满阴云。指挥众人将村民尸身聚集起来了,使火术烧化。一仗下来,他竟似突然老了十岁。这一战未竟全功,让刀自在把宝物都夺走了,令他不甘已极。拜九上教的传教宝典一日不除灭,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宁。妖教党羽仍有再聚众作乱之时。况且,刀自在是何等人物?野心勃勃,奸险狡诈,他手中拿着那些神秘莫测的法器咒书,必然不会安分守命了。
看来这江湖,还有一番血雨腥风啊。
群豪将战场打扫一空后,各自散去了。人人心头沉重,也没工夫多搭理小林子几人。十余个侥幸不死的村民早逃得远了,再不回顾一眼。片刻之后,林中寂寂,枯木焦枝堆里,便只余下一个忧愁的小盗贼和他的三个弟兄。
守了三个时辰,薄暮笼下,张哥的伤势总算复元回来了。他不知道被妖怪咬完还有后患,欣喜不已,摸着恢复光滑的面颊,一连声夸耀小林子医术高明。小林子满怀心事,只强笑着应答。
林中烟气不散,烤人肉的味道实在难闻。几人略停过后,踏上大路,向庆村行去。村子虽然已经荒废,但那终究是他们的家。在外受到伤害,也只能回到这居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休整躲避。
一路上张哥不断询问小林子两月来的经历,小林子毫不隐瞒,都告诉了他。张哥听得艳羡不已,让小林子教他运行灵气之法,兴致勃勃习练,说是日后兄弟俩一起闯荡江湖。小盗贼听得满心酸楚,此刻不知下刻命运,还谈什么日后?先等过三五日再说吧,若是侥幸,张哥或许不被勾窍霸王虫侵害。
四人行到中路,小林子忽然想起包全海来。刚才昏迷,也不知那个小贼逃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他一向把包小贼当作小兄弟,若他当真不幸死了,也是一件极难过之事,只盼他福人天相,能逃脱过这一劫。
这一晚便在张哥家中歇了。两个分身睡在地面,小林子睡在婶娘的炕上。他心中思绪纷乱如麻,哪里睡得着觉?当日司徒一鹤被妖怪咬伤,便是在晚上发作的,也不知张哥会是怎样的结果。小林子在炕上辗转反侧,耳中仔细聆听张哥屋中的动静。哪知张哥鼾声如雷,却没有发出痛苦呻吟。小林子守了半夜,略略放宽了心,只是心中担忧,仍旧是睡不着。看到窗棂上惨淡的月光冷冷照着,便如过去几年中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心念一转,过往一幕幕如图画般,又在脑中走马灯显现。
和今日比起来,过去的日子无异于人间至乐。虽然常遭赵老大一众盗贼欺侮,但是有婶娘关心爱护,有张哥陪同玩耍。饿了累了,还有人照拂。但从今往后,这些幸福之事再也不会有了,疼爱他的婶娘已经过世,而惟一的兄长也是前途未明,死生不知。小盗贼想到伤心处,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用枕头捂住脑袋,压低了声音哭泣。
身世不幸,连遭变故,让一个少年小小年纪便饱尝了生离死别之苦。其中摧焚心肠的艰难和凄惨,岂是常人所能了解的?小林子热泪滚涌,将枕头洇湿了一大块,他心中的许多焦急忧虑,委屈和愤怒,都在这场大哭里都宣泄出来了。
苦夜难捱。但漫长的时间仍在小林子的悲切哽咽中慢慢蹭过去了,惨月穿窗,晨光破晓,新的一日又来到这个废村之上。午后醒来,两人简单做些饭食,去婶娘坟头祭拜。看到乱草中一掊新土,两人又忍不住落泪。
回到村中,叙起往后打算,张哥说要与小林子共闯江湖。小林子不忍说破,也刻意忘记了那些担忧,教他如何培养灵气,如何运转施放。两人练了一天法术,筋疲力尽。小林子的两个分身木讷寡言,也没甚意见。林二自静静站立,看小林子两人频频挥掌,打坐练气。另一个分身因是刚刚召唤出来,举止表情都和主人一般无二,行便同行,坐便同坐,倒让张哥迷惑了好几回。
在村里呆了两日,小林子日日提心吊胆。距离勾窍霸王虫发作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也不知张哥的命运会是怎样。每天和张哥练法的时候,小林子总绕弯询问他是否察觉身体有异。张哥哈哈大笑,拍着胸脯说身体强壮,精神健旺,想是练习法术的功效。
一日又过去了。吃晚饭的时候,张哥提议,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北上吧,去五台山问问通觉法师,看看可有解除分身的法子。反正村子已经荒废了,整日死气沉沉的,看得心头沉重。不如早一日行路,也去经历一些有趣故事。小林子不忍扫他兴致,强提精神,与他畅谈日后打算。两人聊到月上天中,才和衣睡去了。
到得中夜时,小林子刚有朦胧之意,欲睡未睡之际,听到一阵低微的呻吟,登时心头大震,一颗心直提到胸腔口来。惊慌之下,急忙跳下土炕,奔到张哥的小屋中,抬手燃起一个巨大的火球。
看到张哥面上的状况,小林子如中雷殛,木在当地。气息一窒不继,火球熄灭了。小林子立在黑暗中,身体剧烈颤抖,止都止不住,眼中泪水急涌出来,顷刻间把两边面颊都染湿了。
想不到,多日来一直担心的情况终于变成了事实。
适才一瞥之下,他已经看到张哥面上伤口又重新开裂。黑黢黢的一个大洞,颧骨和牙床都露了出来。数十条青绿的霸王虫从他皮肉里钻出,爬到头发和颈脖间,蠕蠕而动。他到底还是没有逃过劫难!
小林子胸中悲愤如暴,心中只是狂喊:“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求求你睁开眼睛,我做错了什么事?让你如此对我!?”
张哥呻吟之声越来越大。小林子忍住悲伤,又燃起火球,撕破衣襟擦去他面上的恶虫。但是霸王虫直若无穷无尽,抹去十只,又爬出十只,更多绿线一般的细虫潜行在皮肤之下,从毛孔中探出尖头来,扭曲摇动,碜人已极。
片刻后张哥疼醒了,坐起身来,看到小林子满脸泪水坐在床边,惊问:“兄弟,怎么……”一阵剧烈的咳嗽把他的话堵了回去。‘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水,落在泥地上。那一团缠绕如毛线的碧绿虫子,曲尾勾头,触目惊心。
“啊!这……这……”张哥惊叫起来,陡然间发生惊变,他全不知如何应对。抬手看时,但见手臂指掌,处处有绿线蜿蜒爬行,成百上千只霸王虫在皮肉里堆挤,疼痒难熬。
张哥心胆俱裂,“哇!”的哭出声来,一把拉住小林子的手臂:“石头!你救救我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话音未绝,喉中血虫涌来,张口又喷出一团。
“好疼……”张哥嘴角挂着血丝哭道,然而胸中翻腾的血气又把他的哭音压了下去。
当此惨状,小林子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失声痛哭起来。眼看着亲人遭遇生死病痛,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番痛苦煎熬和惶愧欲死之情,直如万千钢针,狠狠扎在他的心里。
病势一发,再也不可挽回。张哥伤在头部,霸王虫早潜入脑颅之中了,此时大批繁衍,钻进骨骼筋肉里,肆意吃食。又吐出两团血虫过后,张哥眼睛反白,挥臂纵声狂呼。呼声悲喜交集,如哭如笑。小林子心中惊悲交集,但觉张哥的身躯猛烈颤抖,时而火热如炭,时而冰冷如铁。正慌急间,门外扑进两个身影,正是林二和林三。
林二沉声道:“杀了他吧。”他心智已开,也知道和小林子商量事情了。另一个分身林三却毫不理会,察觉到张哥暴烈的杀意,拳带猛风,便向他当头砸去。
小林子哪能眼看兄长就这么命丧黄泉,尖声叫道:“不要打他!”甩出一臂,去接林三的拳头。分身不敢伤害主人,硬生生停手,腾身跃到土炕里侧,仍是一拳急落。小林子大惊,隔着三尺炕面,这下攻击可阻拦不了。急切之下,抓住张哥的手臂死命一拉,将他拉下炕去,两人滚作一团。林三拳势不尽,‘砰’的一声,将土炕击出一个巨大深坑,炕下稻草飞灰和焦土一起漫卷。碎土崩射出去,片片砸在墙面上,急声如雨。
主人身在险境,林三怎肯罢休。他不解兄弟之义,自然料不到主人心中全无杀害敌人的想法。一击落空,一个空翻下来,第三拳仍准确轰向张哥的头颅。小林子双腿被张哥压住,起身不得,眼看兄长就要命丧分身之手,只急切大喊:“不要打—!”
“砰—”的一声闷响,劲风激荡。
竟是林二出拳与林三对击,将他的攻势架了开去!
两个分身劲力相若,身子同时一晃,被冲击之力迫退三步。林三全无疑惑退缩之意,势若疯虎,频频挥拳。林二却尽招架得住,伸臂格挡,将他的攻击招式拦得点滴不漏。一时间小屋里拳风虎虎,两个分身全力拼斗,风云激荡之声,远远传了开去。
见到林二居然肯帮自己拦阻林三,小林子心中也是大感错愕,一时心中茫然,不知他为何变得这么体惜主人了。惊讶未已,身上张哥的压力突然沉重起来,他的身体开始膨鼓,‘嘶—嘶—’布帛撕裂之声频繁响起。他要化身了!
林二架开林三的一记重拳,两人一起倒飞撞上墙壁,轰然震响。林二急道:“他要杀人了!杀了他吧!”小林子心中混乱已极,看到张哥面上筋肉跳动,开始堆挤纠结。两只碧绿眼睛神采愈来愈盛,他也察觉出来,张哥出手伤人只在顷刻之间。
但是,张哥是他的兄长啊!他怎能对自己的手足兄弟动手?
“嗷——”的一声长嚎,张哥背上红毛蹿动,急速生长,顷刻间长成蓬勃一片。两个分身察觉变化,登时罢斗,一齐转向挥拳,分两边向张哥袭去。小林子大喝道:“不许打他!”晃身挡在张哥面前。狂暴的劲风轰到两边胁下,小盗贼登时倒飞,撞到了张哥身上。
小盗贼喷出一口血,急怒攻心,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分身把张哥杀了!”看到林三又疾步冲来,赶紧横挥右臂,一团火球向他面门袭去。林三浑不理会,任灿烂的焰火在脸上爆裂开,拳风嗡嗡作响,仍劈向张哥的肩膀。小林子拼起余力,弓身急蹿,一个头锤顶向他的肚腹,‘噗!’的一声,竟似撞在了坚硬的青石板上,却到底没有拦下林三的拳头。
‘喀嚓!’一声,张哥的肩膀断折,仰脖惨号。
小林子心都碎了,使尽力气哭喊:“你们都住手啊!他是我哥哥—!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不管张哥是人还是妖怪,在小盗贼心中,他仍然是敬爱的兄长。刻下兄长遭遇不幸了,他不能尽责守护,反倒将他伤害,于心何忍?
林二叫道:“快躲开!他要杀你了!”
张哥喘息之声越来越重,杀伐之意也汹涌而发。只是小林子被一番大惊大怖搅乱了心神,又在昏头涨脑之际,哪还有什么辨别是非能力?听见林二指摘兄长,瞋目喝道:“你胡说!你胡说!”双臂拦开,不让两个分身从正面攻击。
便在这时,张哥化身已毕,手爪急探,抓向小林子的后背。两个分身见状,同时暴跳起来,一左一右,向小林子的手掌边缘掠去,猛拳轰击。这下为求护主,两人行动快了许多,小林子猝不及防,一伸手,只拉住了林二的半幅衣袖。
“砰!”“喀嚓!”两种声响齐作。林二和林三一击头颅,一击手掌,同时中的。张哥一声叫喊也没发出,便已丧命。
“不——”小盗贼目眦欲裂,转过身来,看到张哥轰然翻倒,登时泪如泉涌,扑上前去,抱着妖怪尸身放声大哭。他唯一的一个亲人,终于还是没能保住性命。泪眼朦胧中,看到林二林三侧立两旁,小林子胸中愤怒再也不可遏抑,是他们!是他们杀了他的哥哥!哀愤交攻之下,小盗贼猛扬起拳头,暴风骤雨向林三砸去。
虽然明知他们是一番好意,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他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长!是妖怪又怎样?是人又怎样?他是自己的哥哥啊!
林三并不躲闪,任主人的拳头急落在面目肩头之上。小林子打得片刻,疲累已极,悲哀涌上心来,又回到张哥身边抚尸恸哭。
昨日还满怀憧憬,与他笑谈抱负,哪知才隔了一次日月轮替,便已变成一具狰狞的尸体。音容笑貌恍惚仍在,但他的人,此刻却在自己手掌下渐渐冰冷了。
生死之间的差别,原来只是相差一线。
曙色渐透,天色变得白了。房中小林子哀哀哭泣。嗓子早就哭哑了,兀自抱着张哥的身躯不肯放手。林三坐倒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痛哭。只是他全然体会不到主人心中的悲哀。
到天色大亮,小林子收拾悲哀,用绳子绑住张哥的尸身,一步步向坟山拖去。他要把张哥葬在婶娘的墓旁,让他们母子相伴。
待得后事料理完毕,已到午后了。小林子在两座坟前恭恭敬敬叩了九个响头,走下山去。一路向北,头也不回。
他要赶上五台山去,问明破解分身的法子。
五台山在邠州东北方向,在定州和代州之间。
步行了三四日,小林子赶到邠州。问明方向后,买了一匹马,扬鞭向北方赶去。两个分身奔行如风,跟在身后。
三人披星赶月,一路急行,小林子心中恼恨,也不理会分身的辛苦,只奋力挥鞭,穿城过寨,让林二林三跟在马匹后徒步奔跑。
累死这两个混帐分身!小林子伏在马上恨恨的想。事过多日,而且说来分身其实并无过错。但他心中存了疙瘩,全然不肯静心下来思索其中是非。他只认准了一件事:是两个分身杀害了张哥。虽然心里偶尔会有一个小声音说:张哥已经不是人了,是妖怪了,杀了正是应该。但是良知马上大声反驳:妖怪便怎样?妖怪也是张哥变的!让他自生自灭,说不定日后还有复转回来的时候。把他杀掉,便是天大的过错!
理由蛮横牵强之极。只是小林子一旦犟起性子,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便抱着这一腔怨愤心情,在道上急奔了六七日,过河中府,越绛州、晋州、沁州,来到汾州。两个分身不见如何,那匹倒霉的瘦马却累得口吐白沫。小林子盘缠刚好也用尽了,只得停下来,想在这北方重镇稍事休整,弄些银子才好上路。
正是午后时分,三人穿越城门,进到汾州城内。但见处处红楼碧瓦,酒旌遮天。数不清的商贾小贩行走叫卖,彩轿在巷陌里来去,香车宝马踏过石板路面,銮铃清脆。一番繁华风貌,安居平和景象,在小林子看来直若暌别经年。
小盗贼寻到马市,将马匹卖了。带着银子上酒楼吃饭。
三个一模一样的少年走在路上,自然惹来许多惊诧目光。小林子见得多了,也不以为异。跨进一家酒楼中,听得惊呼声和碗筷跌落之声不绝,小盗贼心中颇感得意。在数十名好奇看客的注视中吃完了午饭,奔出门去,四处查看地形。他不想耽搁时日,预谋今晚上就找一家大户行窃,第二天一早就出城。
探察片刻,已有计较。小盗贼找一间客栈歇了。
待得天黑下来,小林子便退了房,领着林二林三去偷钱。到日间找定的那户人家,小林子取出预备好的绳索,不由分说,将两个分身绑得严严实实。自己翻墙进去,隔窗解扣,铁丝撬锁,一切轻车熟路。只不过盏茶工夫,小林子便在钱箱里偷到两锭金子,神不知鬼不觉的爬了出来。
这户人家甚是有钱,居然雇了六七个武师来护院。小盗贼不查之下,弄出些响动来,登时惊动了他们。但今日的小林子再不是以前那个只会抱头鼠窜的小盗贼了,看到几个壮汉凶神恶煞来拿他,催动灵窍,激出六七个明晃晃的火球,登时把两个倒霉护院炸晕。
余下几人哪还敢拦阻他?惊叫着四处躲避,任他从容翻墙逃开了。
第二日一早,小林子到钱庄兑换银子,买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疾驰出城。过了太原府后,东北方向六百里,便是定州。定州折向西北二百里,便到五台山了。小林子只挥鞭急行,风雨兼程,不一日,便来到五台山下。
五台山是天下名山,佛法宏倡之地,四大佛山之首。山上寺宇云集,青庙黄庙并存。据说山上常降佛光,灵迹频现,许多游士香客因此闻名而来,或游览观光,或求神许愿,每日里人来人往不绝。
因往来过客极多,山下便自聚成了一处小镇。客栈酒楼,茶肆银庄,应有尽有。小林子找一家客栈投了,将马存上,与林二林三寻道上山。
在山脚抬目四顾,见四周层峦叠嶂,环抱如屏。苍松翠柏间里,飞檐画角,许多寺庙隐在其中。五台山有大小庙宇三百六十座,各隐一处,果然是天下第一佛法聚集之地。
小林子要找的是显通寺。
江湖传言,显通寺住持通觉大师佛法精妙,深通故典,讲经时“万千信客云集,闻释佛法,皆心口两悦。”更因熟知江湖掌故,博闻广识,在术界声名大隆,人称“破天机法师”。江湖上但凡有甚疑难不解之事,众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通觉和尚。
刀自在和段千岳都荐小林子来找他,料想通觉法师知闻广博,定能解答出分身的来历。
还是清晨时分,香客们并不很多。十余个各有心事的善男信女提着香烛之物,匆匆而行,也没空搭理小林子三人。小林子问了洒扫石阶的杂役僧人,得知显通寺方位,再不他顾,闷头爬山。只不多时,来到山门外。听得钟磬悠悠,颂经之声不绝,和尚们在做早课。小林子大感踌躇,徘徊在观音殿门口,不知该不该推门进去。
两名知客僧过来行礼:“三位小施主是来上香还愿的么?”
小盗贼摇头,老实回答:“我来找通觉法师。”指了指林二林三,道:“我有疑难事要请教他。”两个和尚看到分身形貌与他一般无二,都觉惊异。对望一眼,答道:“住持正在做早课,小施主请到伽蓝殿等候。”施礼走开了。
小林子暗自赞叹:显通寺寺观堂皇,僧人举止都体现出大庙风范。这两个和尚一点都不象邠州那几间野庙里的贼秃,一听不是进贡香火钱,立马冷脸相对,话都不跟你多说一句。心中赞扬,跨进门去,转了大半天,才在东面方向找到了伽蓝殿。
通觉法师寿眉长垂,是一个面目慈和的老和尚。听见小林子的一番叙述,张开眼来,宣一声佛号,道:“佛门中有金刚咒,韦陀咒,有降龙伏虎罗汉咒,却没有分身咒。小施主,你把石片拿来,让老僧看一看。”小林子把石片恭恭敬敬送了上去。
通觉法师检视半晌,皱眉道:“果然奇怪。这个咒语很象《大藏经》中记述……嗯,还有一些《佛说瑜珈大教王经》的影子……奇怪!奇怪!”沉吟摩挲良久,始终不得其解,对小林子道:“这个咒语颇有古怪。老衲一时还解他不得。小施主若不着急,请暂到客舍等候,让老衲查一查典籍,过两日再告诉你答案。”小林子答应了。通觉法师召来一个僧人,带他到客房休息。
(在寺中呆了两日,第三日早上)
这一夜间,小盗贼又失眠了。
思及将来打算,他心中一片茫然。把分身解散以后,去做什么?还做小盗贼么?抑或行侠仗义,游走四方?只是自己法力低微,只会烧几个不成器的火球,能成得什么事!这些时日来,若不仰仗林二的大力,只怕自己早就变成妖怪的米田共了,还谈什么伟大抱负。一时心灰意懒,又感绝望。
此刻也再无回头路可走了。庆村已成废墟,房子依旧,但亲人邻居一个都没剩下,再回去徒增伤悲。但是,若是就这样只身闯荡天下,又觉前途茫茫,凶险未卜。正是前走无路,后退无门的死绝境地,凄凉倒霉透顶。小盗贼想到烦恼处,只觉得当前最佳出路便是一头撞死,一了百了,也不用再担忧什么前途后路问题。
蒙住了脑袋在板床上翻来覆去,却哪里睡得着?听得林三在地上学自己蜷曲翻滚,小盗贼突然觉得有些愧疚,两个分身自召唤以来,从没睡过床,没正经吃过一顿好饭,他们会觉得难受么?林三倒还罢了,林二却已经开了心智,会觉得疼痛,他睡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会是怎生想的?
这些想法一旦开了头,便再也挡不住。想到两个分身忠心耿耿,连日来替自己解除掉许多灾难,却从不索求回报。自己偏还迁怒在他们身上,从不给好脸色。仔细思来,果然有些凉薄寡情。
眼下自己还要寻找消灭他们的法子……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忘恩负义了?
小林子身上燥热,愧得直欲就死。这时,心中有个声音抗辩道:“他们杀了张哥!正该剪除掉,为兄弟报仇,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另一个声音马上出来反驳:“张哥变成妖怪了,若不杀掉,定会伤害你。分身救出你的性命,你不思图报,反而要杀灭他们,如此作为,对得起良心么?”
这些时日来一直不愿正视的问题终于摆到面前。小林子再也无法回避,心中良知和情感交战,五味俱陈。
先前的声音苦苦挣扎:“好,张哥的事先揭过不提,两个分身如此累赘,带在身边,什么事都做不成了。若是偷不到钱,日后吃什么?去喝西北风吗?”另一个声音讥道:“你胸中就只有这点志气么?要存心做一辈子盗贼么?”
小林子大感惶恐,心钟连响。难道,自己当真做错了么?
寺中晨钟宕宕而鸣。和尚们又起身去做早课了。一日间无话。
第三日早上,吃罢素斋。一个青衣僧人来请。随他走到伽蓝殿,看到通觉法师坐在蒲团上,手边放着几卷书籍。见他过来,通觉颂一声佛,道:“小施主,请过来。”
“老僧查了许多典籍,约略有些眉目了。”通觉说道:“从咒语上看来,有梵文秘诵,有经文词句,这般结构在《大藏经》和其他佛门咒祝法书时常见着,‘罗驮索里伽列莎贺,吒。’这句话我在《阿闼婆吠陀》里找着了。我推断,这是《阿闼婆吠陀》的旁支咒语,若按正统解破法,只须再诵一次咒语,后面加上‘莎贺闭帝闭多计!’便可破解咒语。”
小林子听不懂他说的那些佛书,听见破解之法,道:“莎贺闭帝闭多计?就这样么?”通觉点头:“你把石片上的咒语再念一遍,在结尾加上‘莎贺闭帝闭多计!’便成了。”小林子道:“多谢法师!”通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多礼了。”
别了和尚出门去,小林子心中茫然。破解之法已经找到了,要不要把林二林三都斥退掉?沉思之下,只低头行走,一步跨出观音前殿,哪知面前黑影一晃,就要和一人撞上。那人行动甚是敏捷,便在相撞的刹那,凌空一个倒翻飞到前院中,一手按在腰间,满脸戒备之色。
那是个又瘦又矮的老人,看来陌生的很,却是不识。那人看到他们,竟似吃了一惊,‘啊!’的叫出声来,瞪圆双目,眼珠骨碌碌转动。
许是他看到自己三人形貌相同,是以惊讶。小林子想道。但是,好象有点不对头。一照面之下,他只觉得似乎认识这个人。但分明是陌生的面容,何以会有这种感觉呢?
便在迟疑间,那老人低头闪过他的身边,进殿去了。小林子摆摆头,自下山去了。他还要考虑许多头疼问题,哪有工夫去管人闲事?
林二林三跟在他后面,一语不发。小林子心中为难已极。留?还是不留?两个分身虽然讨厌,麻烦得很,但是毕竟共过患难,就这么遣散掉,实在有些舍不得。尤其是林二,他分明便是一个真人了,那日还帮自己拦阻林三……小盗贼头疼非常,心中两个念头翻滚来去,哪下得了决定?
待得行到山下大钟楼门洞前,脑中忽然想起一事:若是把分身遣散后,再召唤出来,会是什么结果?会不会仍是林二和林三?若是这样,随叫随到,岂不是好?小林子心头一热,回身向山上跑去,他还要再请教一下通觉法师。这般重大事件,他自不会就轻率演示,万一林二林三都召不回来,那可糟了大糕了。
奔得几步,听得山上铜钟蓦然大响,‘宕宕’之声频繁传来。有僧人高声呼喊,充满焦急慌乱之情。
山上出了变故!小林子吃了一惊:难道是走水了?不及细思,快步奔上山去。显通寺的和尚好得很,他想去帮忙。
刚跨进大殿门口,听一个和尚大喊:“快布伏魔罗汉阵!”
院子里几十个青衣僧人齐声诵咒,手持戒棍围作一圈,齐齐指向圈里一人。那人面带冷笑,负手而立,狂傲之态尽现颜色。
是刚才遇上的那个老人!小林子险些叫出声来。这人是妖怪么?和尚们为何对他如此忌惮?
听那老人高声叫道:“老夫专程来求教,你们这些贼秃竟然跟我动手,这便是显通寺的待客之道么?”通觉法师从伽蓝殿出来,道:“阿弥陀佛,客分善客与恶客。若是善客,显通寺上下自当欢颜相待,扫榻恭迎。若是恶客,便得狠狠惩戒,乱棒打出门去。刀自在,你以为换了形貌老衲便认你不出么?你杀害无辜,恶迹昭彰,今日断不容你再逃脱出山门去,让你继续作恶人间!”
刀自在!?
小林子心头大震,细细辨别,但见那人眼光浮移,灵活之极,刁滑阴险之态在眉目间展露无遗。果然与刀自在有八分神似!难怪刚才在殿外会有那样熟悉的感觉。
刀自在哈哈大笑:“老秃驴果然眼光敏锐,佩服!佩服!老子用了刮皮换颜大法都被你看穿了,当真想不到。”手掌按在胸口,众人只见他身上黑气一闪,刀自在身形忽然伸展开来,他的手中,却拿着一副黑色的人皮。
“刮皮换颜大法?!”通觉和尚切齿喝道:“你习练这些妖异法术,不知杀害多少无辜之人,刀自在,你恶贯满盈,显通寺今日替天行道,剿灭妖魔!金刚堂众僧,布下九莲金光阵!”
喝声一止,立时便有九名灰袍僧人应命跃出。双手合十,如几尊铜像一般分立在伏魔阵外。口中念动咒语,顷刻间,听得一阵清越的金铁之声,九僧头顶飞出金光,如长龙吸水一般向场中刀自在当头落去。
刀自在蓦然向侧扑去,让开金光轰击。同时右拳击出,灵气激荡处,一只粗壮的火枪从他手臂上暴刺出去,指向面前的青衣僧人。眼看着通红透亮的枪尖就要挑上僧人的胸膛,旁边两条戒棍同时直拍下来,击在枪身上。
‘啪’的一声,劲力相撞,火星四射。刀自在的火枪被拍低了,一头扎在僧人脚边土地上,刺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泥坑。“好和尚!”刀自在赞道,身形绕圈大转,竭力躲避头顶九条金光的穿刺,觑空偷袭内圈的青衣和尚。
哪知九莲金光阵是一门厉害法阵,随着九名僧人念动咒语之声,金光越来越粗壮,越来越明亮,到后来,竟凝如实质,通体金光流转,转动之际带出许多风声来。象九只灵活的巨大金柱一般,合击刀自在。
刀自在大感吃力,在间不容发之际躲开一棍的拦头横击,惊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托大,念动沉土咒。听得‘轰隆隆’的巨响,土地颤动起来,顷刻间,他身外三丈处环成一个大圈,实土浮动如沙,九名僧人才觉得脚下一软,土地突然陷落,塌出两尺宽七尺深的环坑来。九僧齐声惊呼,跌落了下去,九莲金光阵登时破了。
刀自在更不容群僧反击,单手入怀,取出一只金色的小锤。也不知念了什么法咒,只向自己脚下一砸。狂飙突起,刚烈的劲风如怒潮般从他脚边向四面冲击,泥石飞扬间,几十名青衣僧人胸口窒闷,如被澎湃的浪花淹没,登时脚步不稳,散得凌乱。
“给我滚!”刀自在厉声喝道,金锤挥个满弧,仍向自己面前砸落。这声震荡,直若当空霹雷,沉闷的破风之声震耳欲聋。这下加大劲力,风力更加激烈。刀自在面前的空地被烈风挖出三尺见方的圆坑,细碎的泥粒疾如箭矢,向四面八方飞射。一干僧人哪还抵受得住,让风势轰出三四丈,倒在地上,嗳嗳叫唤。
“还想把老子留下么?!”刀自在斜目睥睨,哈哈笑道。
“老子倒还真想多留几日,只是你们这群贼秃瓢太也差劲,老子没空陪你们。”话刚说完,听见‘哧’的一声细响,伽蓝殿里飞出一束凌厉的风声,向他急速破来。刀自在心生警兆,急忙倒纵退开。那知那束细风如影随形,劲力不消反涨,仍向他面目转折刺落。刀自在大骇,这一步跨开了四丈距离,为何风势竟还追随得上?!间不容发之际,低头躲避。‘咔’的一声,风箭击碎他的束发银冠,散于无形了。
收发由心,小中见大。这人控风之术竟然精深如斯!刀自在面色凝重,看向伽蓝殿。两个黑袍老僧从里缓步跨出,到通觉法师面前施礼:“阿弥陀佛,住持久候了。”这两个老僧,便是显通寺千钵文殊殿的和尚,精研佛法,功力深厚。
当下转向刀自在说道:“施主到显通寺捣乱,奉住持之命,我们要把施主留下来了。”刀自在“嘿!”的一声,睁目不语。突然间,右手急速撇出一样白色之物,向老僧面目扭曲直去。那是一只飞动的白蛇,银白灿烂,张开细小的毒牙向老僧鼻头噬去。
那老僧眼皮都不眨,见蛇近了,一指虚点。听空气里一声锐响,一点无形风刺飞快破进白蛇口中。
那蛇‘吱’的一声,已然毙命。哪知这时突变又生,它银色的尸体突然炸裂开来,乌黑的液体和银色鳞片竟如活物,一齐涌向老僧。
“飞空银线!”通觉法师在旁惊叫。
那老僧目中精光一闪,身上急风激卷出来,在身周变成一重无形的护罩,怪蛇的鳞血都洒在风罩上了。众人看着那些黑白之物在风罩上聚拢来,只不过片刻间,又复原成一条银白小蛇。在风罩上下游走,想寻个空隙进去噬咬敌人。
飞空银线是天下奇蛇,专食木精灵气,有不死之身,长大成型以后,自有冰雪法术随身,堪与真龙搏斗,正是天下豢养师人人都渴欲得到的珍物。想不到刀自在居然也弄到了一只,以他一贯风格来看,定是使计害死哪个豢养师抢过来的。
便在这时,听得雷声隆隆,寒风卷动。‘啪!’的一声,一粒冰屑从空而降,摔得粉碎。原来刀自在默念咒语,竟又使出正一冰雪阵法来了。
听得房顶击瓦之声突然频密,小林子心中打鼓,也不知这房子会不会塌。正胆战心惊之际,见刀自在挥出几道风刃,分向两个老僧和通觉和尚袭击。身形一晃,却向观音殿扑来!
他想趁乱逃脱!
林二林三见他来势极速,同时晃身拦在小林子面前,刀自在喝道:“滚开!”掌中卷出一篷烈火,涌向三人,此刻着急逃命,他哪还有什么念旧之心,一切挡路者,格杀勿论。两个分身一般心思,一般动作,不退反进,冲破焰火挥拳击向他的肚子。刀自在见劲风猛恶,不敢硬抗,足尖点在廊柱上,侧翻让了过去。
“你也想来杀我吗?”刀自在怒道,擎枪在手,向林二林三横扫。但分身的大力不是他能抗衡的,斗得片刻,反被迫到殿外去了。
“有分身便了不起么?他奶奶的,老子不让你们尝点厉害,你们就不知道死活!”刀自在勃然大怒,从怀中掏出一片白色之物来,正是从地护法王手中夺来的令符。
“白炁聚形,地转召兵,神帝降世,灵坛太清!”
刀自在记心极好,当日听地护法王念了一遍咒语,便已记住了。此刻说来,一字不差。满拟咒语过后,九头蛇从地上出来,把一干贼秃和面前三个小杂种都杀了,一泻怨愤。谁知等了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两个分身拳力刚猛,轰在他金枪之上,砸得他手掌生疼。
“妈的!我上当了!地护老贼……”话未说完,腰间剧痛传来,一丝冰凉的风锥刺了进去。是那控风老僧出手了。
刀自在惊怒交集,把枪向冰雹中扔去,幻出金龙去缠斗老僧。面对小林子喝道:“小杂种!你有分身,难道老子就没有么?”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比丘僧,南无过去七佛,南无现在诸佛,南无未来诸佛,南无诸佛弟子,令我所咒从如愿。
一切色相虚空界,佛相人相无别异,肉血本无实在根,安非不得自在生,善法加持缘得者,恶境邪魔不近身,行者一心当观想,身诸毛孔俱本尊。
罗驮索里伽列莎贺,吒。”
刀自在恶狠狠念道。
小林子大吃一惊,这不是他石片上的咒语么?这恶人怎么也知道?他却不知,当日在三十六人观时,刀自在早有夺他宝物之心。然而听他说完分身的麻烦后,才临时改了主意,放过他一条生路。他把石片拿在手中看了许久,早把咒语记得一字不落了。
两人一怒一忧,都等着看到一个分身凭空显现。哪知风声如叹,别说分身,连根毛发也没分化出来。刀自在失望之极,怒发如狂。咆哮道:“******狗杂种!连你也在骗我!”震怒之下,双拳连连出击,打出无数火球,全向小林子轰去。
这小狗贼奸猾之极,骗人于无形,实在罪不容赦!刀自在以己之心来度量小林子,倒把他想象得太聪明了。分身法术以灵器为凭,没有那片佛祖碎陶,他自然召唤不出。还以为小林子的分身另有出处,却对自己隐瞒。
林二林三迎击。林三一拳正中刀自在胯间,刀自在被打到冰雹里去了。万千冰雹急落下来,登时把他砸得连声惨叫。
“我跟你们拼了!”刀自在浑身是血,在冰雨中奋臂狂喊。连番失望之下,把他满腔愤恨催到了极点。
听得场中如哭如歌之声。浓重的黑气涌动开来,如毒烟一般向四处漫卷。腥臭的味道难当之极。
人人都感受到了浓烈的妖气。
“他要使邪法了!”通觉法师惊呼道:“大家小心!”瞥眼间,看到对面观音堂两团喷薄的红光,明亮不能逼视。便在冰雹坠落的间隙里,他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曲身半蹲,身上红芒吞吐。随着黑烟渐薄,少年的身上红芒愈涨。
突然,其中一个少年胸中迅速突起一物,伸展开来。那竟是一只手臂!第三只手臂!
“这是?!”通觉大吃了一惊,便在这时,院中黑烟里飞快蹿出一条银白的东西,直向他喉头咬来。两个老僧急忙救护,一个弹出金色光球,一个点出风箭。他们却忘了,飞空银线还会第二次袭击。
飞空银线在通觉面前爆裂。血水鳞片再无阻碍,扑入他的胸腹面目。通觉只低哼了一声,翻身而倒。飞空银线天下奇毒,伤人极快。才只不过一息,毒物穿透了他的血肉心脉,夺去了他的性命。可怜一代高僧,竟然死得如此仓促悲惨。
群僧齐宣佛号。
听得场中粗重的喘息之声,黑烟消退净了。一团长满利刺的巨大黑球显现出来,刀自在化身成这么古怪的东西,也不知该称为何物。球高及三人,横竖各有一道鲜红骨节环接。上下左右,长着四只癞疣突兀的短粗肉柱。想来这是手足四肢化成。众人不知这是什么古怪妖术,一齐出手,灵山咒,大灵鹫秘法,韦陀咒。登时,凭空现出许多巨大石块、庞大无朋的灵鹫、金甲金杵的韦陀神像,劲风猛恶,一起扑向刀自在。
听得一阵难听的嘶嚎,那怪身侧急速展出两只庞大的翅膀,翅间肉膜鲜红,直如蝠翼。风声激荡,一个巨大的龙卷从地上旋起,登时把空中之物尽数卷住,八九块千斤巨石在旋风里急速转动,带出的‘伏伏’风声猛烈之极。
众人均感骇然。便在这时,刀自在飞快的向前滚动,化成一团黑色影子,滚过人群中,尖利的骨刺扎穿了十几个青衣僧人的身体。
众僧想不到他暴然发难,纷纷躲避。看刀自在上下翻飞,横冲直撞,将伽蓝殿殿前几根朱漆大柱撞得断折,又向那控风的黑袍老僧激冲过去。老僧见势凶猛,双掌横推,浑厚的风墙排山倒海般向刀自在压去。刀自在冲势被遏,前进不得,却借力向后急退,反向小林子三人撞来!
小盗贼哪想得到刀自在其实是以进为退。看着一团黑色球影飞快的扑向自己,瞠目结舌,却已来不及躲避。劲风扑面,气息不畅。正危急间,听林二叫一声“走啊!”从侧横撞过来,小林子肩头一麻,身子横飞出去,险之又险,躲过了刀自在的夺命一击。
昏头涨脑间,看到林二身上红芒吞吐,颤抖不停。刀自在尖利的骨刺钻进他的胸腹去了。林二前胸长出的手掌死死抵在球体上,另两只去抓住尖锐的骨刺。热血潸然,从伤口涌将出来,洒得土地上一片殷红。
又是林二在舍命救他!小林子再抑不住胸中激动,感恩之情汹涌而来,如潮水般席卷,冲击他的心墙,漫过胸口,涌出眼角。
多日来郁积的不快和怨愤此刻消散得干干净净。
生死相守,祸福与共。这就是他的分身兄弟啊!
还有什么东西比生死托付更要真诚?
林三从后面疾冲上去,一拳砸断了刀自在两根骨刺。刀自在发出嘶哑的鸣声,庞大的肉翅伸展开来,猛力一扇。狂飙飞旋起来,将屋顶的瓦片都卷飞了,小林子被远远甩到墙边。借这一冲之力,刀自在再疾进一步,压着林二向殿门飞去。
小林子大声哭叫:“林二!”听得‘砰’‘喀嚓’一连串声响,两人撞塌观音殿的半边墙壁冲出门去了,又将一根高大的廊柱撞得折断。
刀自在双翅猛拍,向天空逃去。林二却不动弹了,挂在刀自在前面,一起飞上高空。小林子紧追出门,看到一团黑影发出‘伏伏’振翅之声,越来越小。片刻之后,一团物事却从空中猛坠下来。
那是林二!小林子心胆俱裂,拼尽全身力气喊道:“林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