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镜子里的桃儿浑身上下被一团火裹着,红艳艳地,红色的真丝旗袍在灯光下散发出诱人的光泽。坐在镜子前的桃儿第一次盘了头发,发髻边还别了枝红红的桃花,她的脸颊透着红晕,两颗黑宝石般的眼睛深邃又明亮。桃儿,你今天真漂亮!说话的是芳芳,芳芳是桃的好友,刚从城里赶过来。是妆好。三个字说完桃儿又紧紧地抿住了她那涂着唇蜜莹润的嘴唇,让人看不出她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桃儿身边是那张陪她一起长大的床,床上摆放着大堆的锦绣被褥,上面无一例外的贴着大红喜字,屋里的门窗,柜子也贴满了这样的大红喜字,不用说就知道今天是桃儿出嫁的日子。
鞭炮声由远而近,一阵紧似一阵,催魂一样。
娶亲的人来了,芳芳说。桃儿浑身打了个颤,极度的紧张令她努力地挺直了身子,然后慢慢地站起来。站起来的桃儿样子有点滑稽,右脚弯着,左脚还直挺挺地,旗袍下摆被撑开成了一字形。桃儿身上的旗袍是改良过的式样,做工很精致,滚边,用盘花纽扣,裙摆处加了褶子。就这样还是没能掩饰住桃儿脚上的缺陷。旗袍很合身,芳芳说着就蹲下身去帮桃儿整理旗袍的下摆。没用的,我的脚就这个样子,怎么藏都藏不住,桃儿幽幽的声音像是从千年废墟中漏出来一样。
所以你随便地把自己嫁了?不是的!不是的!我的脚早在2岁的时候就这个样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已习惯。说话的时候桃儿看着家里那扇贴着大红喜字的窗子,窗外是浓浓的绿荫。桃,芳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抱着桃儿。好一阵子芳芳才说,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嫁的。愿不愿意又怎么样,我一个瘸子能嫁个四肢健全的人已经很不错了,桃说话时,芳芳听见整间屋子都在掉灰。
“砰,噼哩叭啦,砰。”门外响起了雷鸣般的鞭炮声。按照当地的风俗,娶亲的人必须过三关,第一关当然是鞭炮了,以鞭炮放的多少来衡量男方娶亲的诚意,只有女方家的长辈们听够了鞭炮的响声,才会让娶亲的人过第二关。第二关是新娘最亲近的人拷问新郎家的人,无外乎是交代新郎家的人要对新娘好,为了尽快的过完这关,通常是新郎家的人封个红包来堵住问话人的嘴。第三关便是新郎表诚心和孝心,跪在女方家长们的面前等着长辈们扶他起来,这一扶便是表示同意愿意把女儿嫁出去了。这一关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心疼女婿的,还没等女婿跪下,就已经把他扶了起来,可有的却是要等新郎跪倒双腿发软,才装着才看见的样子,扶他起来。
“砰砰砰”“桃儿,桃儿,出来了。”伴随着敲门的声音,传来娘娘地呼唤。
桃儿在芳芳的搀扶下走到门前,又犹豫了。芳芳感觉手被她抓的好紧。你不想结婚的对不对?芳芳的目光有点残忍,桃儿有点虚脱的感觉,是的,我不想,可是,我不嫁又能怎么样?可怜的桃儿,当然这句话芳芳没说出口,说出来的是,唉,我们出去吧。
客厅里,桃儿要嫁的那个男人就站在那,桃儿看都没看他一眼,踮着脚一下子扑进娘娘的怀抱,才喊了个娘娘,眼泪就“刷刷刷”地掉了下来。傻孩子,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啊。娘娘拍着芳芳的肩膀,那眼圈也是红红的。岩龙,也就是今天的新郎,也在旁边附和着,桃儿,相信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桃儿哭得更大声了,娘娘忍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那边芳芳也跟着哭,随后,屋里一大片哭泣的声音。这个少数民族的哭嫁风俗,在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演绎。
最后,还是老支书说了声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屋里的人才慢慢收住了哭声。娶亲的人开始动手搬嫁妆,先是彩电,洗衣机之类的大件,接着就是那些堆放在桃儿床上的锦被,还有一些贴着红喜字的盆盆罐罐都被搬了出去。娘娘拿出那把早就准备好了的红纸伞,塞进桃儿的手里,外面又响起了震耳的炮声,那是在催促新娘出门了。我走了。说完,桃儿攒足劲用力地撑开了那把红红的纸伞,这也是乡下的规矩,红伞可以帮助新娘抗拒一切的晦气。
(二)
十五年前的秋天,山坡上的野菊开的正旺,一团团,一簇簇,迎着朝霞像一堆堆篝火在燃烧,柔柔的山风把野菊带着点苦味的香气一直送到了桃儿的鼻子里。妈,好多野菊花,我想摘一朵。桃儿,都6岁了,怎么还怎么不懂事,妈背着你就是想走快点,妈妈不能迟到的。可是,可是,桃儿挨了一顿训,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可是什么,晚上放学了妈妈一定帮你摘。可是,你的身上全是汗水了,妈,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桃儿,别闹了,听话。哦,桃儿不再说话,很懂事地拿出手绢帮妈妈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今天是妈妈第一次带着桃儿去念书,她把桃儿背进了一间很敞亮的教室,教室敞亮到抬头可以看见头顶的蓝天,透过那个敞亮的屋顶桃儿看见大雁群一闪而过,桃儿就想,我应该有双翅膀,自己扇着翅膀飞到学校来,妈妈就不用每天辛苦了。桃儿妈多次找乡里的领导,要他们找人捡捡瓦,可一直就是没响动。一到雨天,教室里能盛水的东西就都摆出来了桶子,脸盆,碗,罐头瓶展览一样。其实这所学校也就这一间教室,还是几年前,村民们自发修建起来的。时间一久,那些瓦出现了松动,才造成现在这个样子。3个年级的学生坐在一间教室里,桃儿妈是这所学校唯一的老师,学生们都叫她覃老师,教室的旁边还有间小杂房是桃儿妈的卧室兼橱房兼办公室。
几年前,覃老师就是这里的民办教师,那时候经常去镇完小开会,认识了不少镇上的人,追求她的人也很多。选择了桃儿爸,是因为他很帅气、有正式工作。桃儿爸膨胀的肌肉里蓄满了力气让她觉得很安全。桃儿爸不止一次对桃儿妈说,那个老师就别干了,我养你,大不了我辛苦点,粮店随时都找小工的。一年四季,你在家的时间还没你住校的日子多,整天两头跑像个什么事,何况你这老师又不是公办的,工资又低,条件又苦,还不如待在家里享享福,帮我养个大胖小子。桃儿妈还真被他给说动了心,安心地住在了镇上,顺理成章地等着生孩子。
桃儿落地时,集市上摆满了各村子里运出来的桃子,红艳艳得,看得人只想流口水。桃儿妈想都没想,就给她起了名字叫桃儿,襁褓中的桃儿就是个美人胚子,粉红色的小脸,一见人就笑,笑得嘴角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桃儿妈更是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桃儿的身上。
转眼桃儿两岁了,桃儿妈又一次带着桃儿回村走亲,这时候桃儿爸已经升上粮店主任的位置。也不知她犯了那根神经,突然想回学校看看,就绕了路。那时候,学校的教室比现在要新,教室刚兴建不久,课桌椅上还能看见清晰的看见年轮。老师不知道去了那里,教室外的坪场,几个孩子在追追打打,跑出一路的烟尘,在镇上呆惯了桃儿妈,忙用手捂着桃儿的口鼻,逃也似的准备离开。
没走多远,碰见了村支书,打过招呼,寒暄几句后,桃儿妈忍不住问,那些孩子怎么就没人管呢?支书一副伤透脑筋的样子,我有什么办法,这里来的公办教师也不是一个了,走马灯似的换,不是嫌山路太难走,就是说生活不方便,村里其他人又教不下。数学嘛还好说,凑合着数个数字,语文那些波泼马发的,自己都不会读,又怎么去教学生。听见支书把bpmf读成了波泼马发,桃儿妈忍不住就笑了,支书,你读错了,应该是波泼摸佛。管他什么波泼马发还是波泼摸佛,我现在只想要个老师。桃儿妈,你还是回来吧,学校需要你。这就算是正式邀请了,桃儿妈很清楚支书的个性,向来说一不二,此时若是答应了那就意味着她马上就得回这学校来。桃儿还小,桃儿爸也不让我来教书。桃儿妈拒绝的时候还是有点不忍心,毕竟她在教育战线上工作过,知道教育的重要性。屁话!我看你是忘了根,只晓得享福了。桃儿妈很清楚支书说的根是什么意思,她的父母早亡,又没有兄弟姐妹,她吃过百家饭穿过百家衣。她能免费读完初中,回到村里当民办教师都与支书的照顾分不开。支书,你都把我想什么人了呀。没有就好,没有你就给我回来带课,等有了老师你再走不迟,别跟我含含糊糊想支吾过去,到底来不来,你马上说。来,支书发话了,那敢不来。桃儿妈说完这个来的时候,还是有犹豫的,那一刹她想了很多,想到要夫妻分居,想到桃儿还小,也想到了村里的种种不便,碍于支书的面子,不得不先应承了。不过,桃儿爸要上班的,桃儿怎么办?桃儿妈这样说也不是想支书放弃要他回村教书的决定,其实在她答应的那一刻,这些问题她就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方案,现在说出来不过是将将支书的军,让她体谅一下自己的难处。放我家去,让你婶给带。还有,你来了也甭自己做饭,都去我家吃,有什么事你可以请假,我就去照看那些孩子。桃儿妈再没想去说什么,只觉得眼眶潮潮的。
就这样,桃儿妈又回到了学校。就在此后不久,桃儿生了一场病,开始是咳嗽,不肯吃饭,桃儿妈以为她得了感冒,给她吃了两天阿斯匹林没见好转,反而发起了高烧,又吐又泻,急了才把她带去镇里的卫生院。这时候,桃儿的右腿已经不能正常弯曲,医生最后症断是小儿麻痹,特别强调,桃儿的右腿有可能肌肉萎缩,影响以后的行走。
桃儿病好后,右脚比左脚短了些,外8字向外翻着,走路只能这样一踮一踮的。就在这时候,桃儿的爸爸提出了离婚的诉讼,桃儿妈唯一的要求就是留下桃儿,这正好顺了他的心思。两人很快地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桃儿妈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走那都背着桃儿,在妈妈的呵护下,桃儿虽然失去了爸爸,瘸了一支脚,还是感觉自己也金枝玉叶一般。
(三)
桃花红了又谢,谢了又红,不觉中桃儿长成了大姑娘。
秋季的天空很高,蓝得几乎透明,遥不可及,偶尔有云淡淡的飘过,也是来去匆匆。自从芳芳去了师范,桃儿每天都会来这,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天空一天天的变高变远,看不远处那棵葱郁的柳树一天天变瘦变老。柳树的枝条一根根垂在河面上,一点美感也没有,有几片叶子是忘记了要凋零吧,还在那懒懒地摇晃。
桃儿看得有点烦,随手扯了一些身边的野菊花,把花瓣一瓣一瓣地扯下来丢掉又扯下来丢掉,连花蕊也没放过。这能怪桃儿吗?毕业考试,桃儿和芳芳一起报考了师范,成绩出来,芳芳比桃儿还少了十几分,可是芳芳却去了师范。桃儿不是嫉妒芳芳,芳芳是她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一起长大,桃儿腿瘸,很多时候都是芳芳在照顾她,桃儿没有兄弟姐妹,在她心里,芳芳就是自己最亲最亲的姐姐。桃儿是恨自己的脚,为什么自己是个瘸子,瘸子就注定要与别人不一样吗?桃儿想不通,腿瘸又不是自己的错。可是桃儿又怕呆在家里,怕看见妈妈面对自己时那张愧疚的脸。每天早上她微笑着告诉妈妈自己去河边玩,到了河边她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朋友,同龄人不是在念书就是帮着父母去地里劳动,像她这样坐在家里吃饭的人根本就没有,她成了一个废人,除了在河边看天看云看树。
四周荡漾着野菊苦苦的清香,一簇簇野菊花在桃儿眼里变成了一堆金色的梦,她看见自己像常人一样站在讲台上,学着妈妈的样子用普通话教孩子们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祥瑞的光笼罩了整间在教室。
一只鹭鸶从河面跃起,躲进桃儿身旁的草丛,有轻微地刷刷声,却足够搅碎了桃儿的梦。抬起头,桃儿看见太阳已经斜在山顶,可以回家给妈妈做饭了。妈妈离婚后,桃儿成了她唯一的寄托,桃儿知道自己就是妈妈的命,只有自己活的开心,妈妈才会高兴。那边有几个孩子提了桶子过来,乡里没自来水的,用水都要来这河边。桃儿笑了笑,这笑也是为了妈妈才努力装出来的。
“救命啊,救命啊!”桃儿回头,一个小孩子的脚滑进了河里,旁边几个孩子正在用力的拉他。她笑了,真的笑了,只有小孩子才会把这么一件小事与命运联系在一起,但她还是朝那几个孩子踮了过去,还没等她走近,那孩子已经被拉上来了。孩子们提了水往学校的方向爬,桃儿也跟在他们的后面往学校的方向踮,慢慢地孩子们就在桃儿眼前缩成了几个小圆点。桃儿也不急,离放学还有段时间,其实急也没用,自己的脚也只能这么走。
学校建在半山腰,桃儿回到家,额头已渗出了些汗珠,她随便拿毛巾往脸上抹了一把就开始淘米煮饭,昨天的菜还没吃完,热了还可以吃。那是一个学生放在门外洗拔干净了的芭茅老鼠,像这样的事情桃儿一口气可以说很多出来,什么小胖送了几棵白菜、英子送了糖散.....桃儿妈在退了几次都退不掉后,也不再退。那些孩子还是时不时送点东西过来,桃儿妈就会对桃儿说,乡亲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可不能辜负了他们,他们送我的不是野味也不是蔬菜,而是一颗心哪。他们把心给我了,我就得把心给孩子们。县里几次要调走妈妈,妈妈都不答应,知道是为什么吗?是这里太偏太穷,有条件的人是不愿来这工作的,你想想,妈妈走了这里怎么办?那时候桃儿就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一定要读师范,将来当妈妈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