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受不了他们火辣辣的目光,就把整个脑袋又重新埋进了热炕中,整个屋子都沉浸在喧嚣中。在此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中,我的日子都是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面度过的,我每天除了面对形形色色的面孔,就是不断的吃饭和睡觉,我的世界中没有了自由,时刻都有目光在注视着我,就连我上厕所都会有人形影不离地跟着我。
当然,我还是在一个黑夜,偷偷的跑了出来。但却被一个身影紧紧地跟着,那个身影在狂乱地喊叫着,并且不失时机地狠狠向我左小腿咬了一口,我惨烈地叫了起来,郁曾东在雪地里跑了上来,扶起了栽倒在雪地中的我,开始训斥着那条咬伤我的大黄狗来。
我再次躺在热炕上,马维娟点亮了一盏煤油灯,让淡黄色的灯光在冰冷的空气里跳跃着,我透过沾满泪珠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盏煤油灯,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在摇曳着婀娜多姿的身躯在黑夜中翩翩起舞。
这种情景看的我眼花缭乱,我很快被疼痛折磨的哇哇大叫起来。在这个灯光下,马维娟热乎乎的手臂在我的伤口上划来划去,弄得我更加疼痛了。但郁曾东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的妻子在给我包扎着伤口,刚才那条咬住我的大黄狗跳过了低低的的门槛,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他不再叫唤,只是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看郁曾东又看看我,然后开始在郁曾东的双腿边蹭来蹭去。
这时,那个小木门“咯吱”一声打开了,随之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弯腰驼背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有着长着一副长长的脸庞,脸庞雪白而又清肃,没有一丝一毫的胡渣,光从他的相貌上看,他是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他在走进来的那一刻却身子颤颤巍巍的,行动木讷而又迟缓,就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一样。
等我仔细打量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走进来的这位年轻人,他不仅弯腰佝背,而且有着一双弯曲了的双腿。这条双腿弯曲而又细长,艰难地支撑着他那结实的上肢,上身被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紧紧地绑着,大衣的下面还另外穿着几件单薄的长衫,长衫里面似乎还在紧裹着淡黄色的毛衣。
这个年轻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的眼睛紧紧地向我望了过来,口中不断地发出“呵……呵……”的声音,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不断地行走的前方一挥一挥的,仿佛在用手来向我说明一些什么问题似的。
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的到来似乎并不受欢迎,郁曾东向他投来恶狠狠的眼光。但他理也没有理,一直从走了过来几乎是挨着炕沿了,那只在空中挥动的手碰到了马维娟的肩膀,马维娟没有理睬,他的手臂然后再次挥向了马维娟的肩膀。那条在地下跑动的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腿缝间,这个年轻人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上那条跑动的小狗,脸上露出了痴痴的笑容来。
他笑起来,嘴角就裂开成了一条缝,牙齿完全暴露在空气中。马维娟只顾给我包扎伤口,没有去理会他,而郁曾东则开始抖动着长满胡渣的嘴巴,不耐烦地唠叨着:“我怎么要了这样的一个孩子啊,现在又来给人添乱子了!”
马维娟白了郁曾东一眼,我突然感觉到伤口一阵奇痛,不觉地低声呻吟起来。这个女人又连忙转过神来,他慌里慌张地查看着我的伤口,用着急速的语气几乎是喊了起来:“呀呀呀,咱家的这条狗也太厉害了!都把娃都咬成这样了,这可怎么好啊,天这么冷,这到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娃他爸,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赶紧去找我们这儿最好的先生来,得找先生好好地看看,快去啊。”
我听着她的声音像是被鼓舞了似的,也就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呻吟声来。在地下面跑的那条狗,它跑到远处的墙角之后,又回过头来对着我发出“汪汪”的叫声。郁曾东似乎是不耐烦了,他在向门外走去的时候对自己的不耐烦地妻子说:“都大半夜的,人家都睡觉了。”
在说完之后,他又很快地瞥了一下大黄狗,用一种沉重的语气说:“狗子,来!狗子!跟我走!”而在马维娟身旁的那位佝偻着身躯的年轻人,他的嘴巴张大更大了,嘴巴中更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嗷——嗷——嗷——”
郁曾东喊着大黄狗走出了屋子,关着了这扇小黑门,传来了他在地面上走动的声音,也很快传来了他打开这个大屋子另外的一个木门的声音。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在台阶上,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紧接着听到了“咯吱”的又一声响声,我知道他已经迈过积雪的院子,走过了围绕着这个屋子的四合院,打开了这个四合院的大门。
“哐当”的一声紧闭大门的声音响起,我拎起的心也“噗通”的一下掉了下来。马维娟不再忙活了,她开始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我,旁边的年轻人则在一旁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张开的嘴巴和鼻孔中不断地冒着热气,他手臂也在空中一挥一挥的,好像是在向我说什么的。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把受伤的小腿向被窝中挪去,耳朵中听到了狗吠的声音。
马维娟走出了小屋,过一会儿提着一个木质水壶走了进来,把一个涂着浅蓝色的洋瓷碗摆在炕沿边的高木凳子上,左手熟练地拔开了水壶塞子,右手把热水壶倾倒下来,就有一股热气腾腾的白开水流淌了出来,倾洒在洋瓷碗中。然后,这个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热水壶,捧起那个已经被白开水盛满的碗,小心翼翼地向我靠拢过来。
我看到了那个冒着热气的婉儿在空中移动着,撅着嘴巴把脸转向了墙壁。马维娟苦口婆心地规劝我起来:“娃儿,乖啊,喝点水吧!先生马上就来了……”她说话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了狗吠声,她就侧头倾听着,但佝偻着身影的年轻人已经在边上嘻嘻哈哈地挥舞着手臂。马维娟回过头对他蹬着眼睛,恶狠狠地说:“还不睡觉去,还笑到几时去?”
但对方浑然不动,他笑的更加肆无忌惮了,马维娟无奈地回过头来,又对着我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天生下来就不是个正常人,走路又瘸,又不会说话,养着这么个儿子可让人受罪啊!”
我似懂非懂地望着眼前这位残疾人,对方也向我张望着,鼻孔里流淌出来了鼻涕,他也不去擦拭。这当儿,狗叫声越来越响亮了,院子里的脚步声从窗户传了进来,马维娟走到了这个小屋子的门口,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孔。这个男子把身子从门缝中挤了进来,身后又紧接着出现了一位穿着艳丽大红袄的少妇,她的面孔苍白而又娇小,显然又被冻得发紫。在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正在襁褓中的孩子。她走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
马维娟惊喜地把他们让进屋子来,让他们坐在炕沿边上,不断地拉扯着家常话:“家明回来啦!我们郁家的媳妇也来了!我们的孙女哦,长得多可爱啊……”她说着话的时候不忘回过头来对着我说:“你们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吧,那个狠心的人把这娃留在这儿,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们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来呢?”
后来我才知道,出现在我眼前的这是一家四口,丈夫是一个倒插门女婿,叫郁家明,妻子叫郝盈盈。而他们的孩子是一男一女,女的已经会走路了,但也只有四五岁大,她跟着母亲姓,叫郝妮子;男孩还在襁褓中,跟着父亲姓,叫郁边亮。我惊恐地望着这些陌生人,很快把脑袋埋进了被窝中,再也不去理会谁。但我听见了走进来的那个女人在向马维娟哭诉着:“妈啊,我们的房子被哪个挨千刀的烧掉了,现在我们没地方去了……”“什么?你们的房子被人烧了?”马维娟几乎是喊了起来,“天哪,这是什么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赶紧给我这个老婆子讲讲。”
“咯吱”的一声,我浑身哆嗦了一下,透过被窝的缝隙看到,郁曾东拉着一个身材瘦弱、身批黑色大棉袄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看到郁家明和郝盈盈一家四口,显然有点惊讶,但他还是用一种惯常的平淡口气问道:“这个天寒地冻的,你们怎么来了?”他说着放下了拉着的那个人的手,一把抱起了那个只有四五岁大的小女孩,把自己满脸的胡渣向她的脸上亲热的扎了又扎,还不断地叫着:“我的孙女,我的怪孙女,看把我娃都冻成什么了?你妈这是要干什么啊?”
马维娟热情地招呼着身披黑色棉袄的男子:“周长祖啊,你可来了,赶紧看看这个没大没娘的孩子吧!”这个男子用一种凝重的口吻,慢腾腾地回应着就来到了我的身边,马维娟慢慢地帮他掀开了被子,露出了我受伤的小腿,他在询问着情况的同时,开始在把我小腿上的粗布慢慢地解下来,我小腿疼痛着抖动了一下,他又赶紧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个问题不大,上点药,过两天就好了,只是以后得把那条狗看好。”
在另一边,郝莹莹开始向郁曾东哭诉着。我听到了郁曾东忽然变的粗大的嗓音来:“什么?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烧我们家的房子?挨千刀的,找到他我非宰了他不可!”“大,你别生气了,这事就这样过去吧。”郁家明劝着他的父亲。“过去?这事不查个清楚,我今后都没法在马角山待了!”“大,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找到我的妹子,这都五六年了,我妹妹一点音讯都没有,是我没用,是我无能!”
“别说了,快别说了,就当我没有这个女儿。”马维娟打断道,她的声音沙哑而又忧伤。郁曾东才不管这些,他依旧不依不挠地问:“她不是我的女儿,我郁家就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现在我让你说你的房子的事,你告诉我,啥事有大在呢。”“但烧房子的事,就因她而起。”郁家明用悲伤的口吻回答着。
“什么?你说的是郁媛媛吗,她回来了?”郁曾东声音颤抖着问。“没有,是老六回来了,是郁老六为了媛媛的事和我争吵起来,他烧掉了我的房子……”
郁家明不再说话,大家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屋子里一片安静。这时,郝盈盈怀中的婴儿扯着嗓子哭喊了起来。马维娟猛然想到什么似的,她从炕沿上下来,对着少妇说:“你看我忙的,你们娘儿来这么久了,还没有给你们安排好,都是我不好。”她说着就急忙拉着郝莹莹向外面走去,但被郝莹莹倔强地拒绝了:“不了,我倒要听听,听听家明的六弟是怎么烧他哥房子的?”但她终究还是被马维娟托了出去,站在地上的好妮子,她脸庞红彤彤的,撅着着小嘴巴,乖巧地跟着母亲走了出去。佝偻着身影的年轻人,依旧咧着嘴巴嘻哈着,
最后,在煤油灯灰暗的光线里,一直为我医治伤口的周长祖,他插话道:“郁媛媛是郁家唯一的女孩,现在已经六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她的哥哥们着急,为这事闹个小矛盾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怎么烧起你的房子来了?家明,你可得给你大好好说说啊。”他说完话后又帮我伤口上撒着一些药,我疼痛的抽动着腿坐了起来,牙关紧咬着努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但眼角里的泪珠却不争气地流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