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宫室巍峨,红墙无边。
每个人都低眉垂首不敢有半句多言。皇上病卧,太子出入宫禁频繁,只是短短两天时间,宫内因各种理由被处决的宫人已多达五十八人之众,各人皆是噤若寒蝉生恐天降横祸。太子说皇上的病需要静养,连各宫妃嫔也不允探视,只留了苏必全一人和承乾宫日常服侍的宫女太监近身伺候。各门各院上盘查得更是极严,出不得出入不得入直闹得人心惶惶。这些宫女太监久在天子脚下哪能嗅不到个中的危险气息?一时间人人自危只恨脱身无术,是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去把那盏灯灭了,宁神香续上,就都下去候着吧。”殿上,苏必全低声吩咐着宫人。夜已深沉,看来太子今夜是不会再来了,只是苏必全哪里睡得着呢?微微叹息一声,他走近了皇帝的龙榻,望着被夺去神志的故主,眼泪忍不住终于还是掉了下来:“皇上,老奴没用,保护不了皇上,唯有苟延残喘,以残躯为瑞瑜瑾三位王爷拖延时间。老奴知道,外间咒骂老奴背主求荣之人只怕不在少数。老奴也不承望谁能明白老奴的苦心,只求苍天有眼,能叫三王早日救出皇上,便算叫老奴为此赔上性命,老奴也是愿意的!老奴只求皇上能得安度晚年……”
“苏公公好虔诚的心,老天爷一定会听见的。”
苏必全闻言一惊转身,身后巧笑嫣然肤白如雪,他平日最熟悉不过的司茶宫女碧螺,居然捻着颈下的薄皮轻轻一揭扯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来另一张极其陌生的精致面容。“你是谁!?”苏必全惊问。女子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把印信奉上:云雷的墨玉竹节,云弈的翡翠戒指,皇上命人新刻的贤德王妃印,还有圣上亲赐的丹书铁券。
“贤德王妃!”苏必全忙要行礼,思语却一把将他拽起来道:“时间不多,公公还是先帮臣妾把皇上救醒再说吧!”苏必全闻言急忙收拾起自己的激动情绪,按思语的指示把老爷子扶了起来。思语依着凌殇所授,先从老爷子颈后用磁石起出来一枚铁针,又给老爷子喂下一粒凌殇给的解药,最后揉着老爷子的合谷、人中二穴轻轻按摩了一阵,老爷子这才悠然醒转过来。
“皇上!您没事儿把皇上!”苏必全喜极而泣。老爷子睁着眼睛呆了一会,神志这才慢慢恢复了清醒。眼见思语一身宫女装扮站在床前,老爷子眼睛一亮,随即颇欣慰地点头微微笑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你。只是没有想到,朕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会是你!”
思语深知这一国之君心思自然比一般人要复杂严谨得多,于是亦不敢花巧多言,只是微一施礼轻轻说道:“皇上过誉,臣妾实无过人之能,不过爱子情切罢了。”
“爱子情切……”老爷子喃喃,一时难以明白思语所言之意。思语承口又道:“太子挟君乱政,相公怕我母子有失,就先将我母子送出了京城。可孩子怎能没有父亲?臣妾亦是不能没有相公!思前想后,臣妾还是决定独自潜回京城冒死求见皇上,但求能为相公和两位哥哥略尽绵力,臣妾死不足惜!”
她不愿称云弈作王爷,口口声声,尽是相公孩子,好个贤妻良母!老爷子低低笑出声来:“两情相悦,亦是有两情相悦的好处!老九有你,这辈子也是值了!”
“全仗皇上成全!”思语说着,跪下去磕了个头。这贤德王妃的封赏大恩她是还没谢过的。老爷子微微点了点头,下巴一抬示意苏必全扶她起身又问道:“我两个孙儿如何?都还好吗?”听老爷子问起云承云诺,思语脸上的神色不自觉便柔和了许多:“白白胖胖,长得都很好,现在十四弟照拂着也很安全,等大定了,臣妾夫妻就带来给皇上看。”老爷子见她从开始到现在言语行为都一直光明坦荡不带丝毫作伪心头不由觉得很是受用,他轻“嗯”了一声,就着苏必全的手里喝了口参茶又道:“朕这么多儿子中,唯有老九和先皇的举止行为最是想象。从小在他们兄弟当中,老九言行也是最出彩不过的。那时候辰儿是太子,他们兄弟也相处得极是要好,从来不见有半分争持。太后也极喜欢老九,常说老九细心认真,最重兄弟情义,又极具将帅之才。”
怎么突然想起给相公戴这许多高帽子?难倒因为今番来救他的是自己吗?思语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但亦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于是她便不再做任何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温良地低下了眉眼。老爷子见她不言不动,眼底不由得轻轻一闪,斟酌片刻这才又道:“这天下交给老九……”
“啊?”思语失措地抬起头来,见老爷子不再继续便又慌忙跪下低语道:“这……这不好吧……”
见她失措之下竟连规矩都乱了,说话又只是一派率直无私,老爷子不由得莞尔:“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好法?”
思语一时间只觉得背上冷汗直冒,人家想把一直如珍似宝的天下江山交给自己相公,自己怎么脱口便说不好起来?这万一要是惹得老爷子不高兴了……“我……臣妾……”思语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作答。谁料老爷子不但没生气,语气反而更是轻松起来:“这有什么不会说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朕恕你无罪就是了。”
“臣妾就是不想叫自己相公做皇帝,太危险了。而且,臣妾并不觉得臣妾的相公适合这个位子。七哥挺好的,皇上不喜欢七哥吗?”思语一气呵成,不过话才说完她便又开始后悔了。她这么说,皇帝会不会觉得她是在嘲弄他没眼光呢?
岂知老爷子听完竟会开怀低笑起来:“看来,你这个贤德王妃的封号,朕给的倒是不错。有你这样的儿媳,朕心甚慰!朕心甚慰!苏必全,东西拿出来吧。”
思语这才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她一脸茫然地看着苏必全打开了老爷子床边脚踏下的暗格机关取出来一个黄绫口袋。苏必全按老爷子的指示先将思语扶了起来,这才把口袋中的物件一一取出呈上。老爷子在床头靠着,一件一件指予思语说道:“这是罪太子,废太子的诏书,这是兵部的调令兵符,这是禁军的调令和兵符。最后这两件……丫头,他日你们攻进禁城来,倘或朕还有命,你就把它还给朕;倘或朕不幸西去,你就叫老七他们召集文武官员,你宣召,传位老七。”
是遗诏和玉玺?!
思语心头猛然一跳,想了一阵,仍是缓缓启齿问道:“皇上为什么愿意如此相信臣妾?皇上就不怕臣妾造反么?”
“你不会”老爷子微笑摇头似乎胸有成竹,“朕在位三十余年阅人无数,深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为了老九,你几次三番不顾性命,无私无畏,实在是世间少有。细察了你这么些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有数。当年立老六为储也是迫于形势不得不立。老六也深知,朕迟早是要废了他的,只是没想到他下手那么快,手段倒比我想象中要毒辣了许多。以前老七他们曾向朕暗示过老二的死也许和老六有关,朕不信,现在看来倒是朕的过失了。杀兄弑父,朕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黑心手狠的……哎……”
及至此刻,老爷子方才露出了些许痛心疾首的模样。一国之君又有什么好的?哭不能哭笑不能笑,成日在那高处不胜寒的龙椅上如坐针毡,及到晚年还要亲眼看着儿孙为那冰冷的宝座手足相残。云弈现今只是王爷,便已是为了江山不得不迎娶了平遥,倘或他不幸一朝为帝,**三千,又有几人是他说了作得数的?日后儿孙满堂,争斗自然难免难少。假使有一天小承和小诺为了权力非要争斗得你死我活……思语打了个寒颤,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相公和儿子身上。老爷子今趟这宝倒算是押对了,谁当皇帝她其实并不在意,她只求能和相公孩子平安快乐相守一生。
“出去之后,你告诉老七他们,回来不要怪责苏必全,他跟了朕一辈子,忠诚不二,绝无半点异心。老十和了二十几年稀泥,要紧位置就不要交给他坐了。十一虽然跟老六做事,但本性不坏,就是犟了些,你替我嘱咐老七他们,也别太为难了他。手足兄弟,再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像老六那样冷血无情!十四斟酌着也给他封个王吧,他也不小了,你们这些哥哥嫂嫂们也操心些给他寻门好亲事。其余的你叫老七自己看着办吧,他自来宽厚仁和不失分寸,朕很放心。”
毕竟毒伤在身,老爷子强撑着说了这半天话,精神元气自然渐渐弱了下去。听着他有如遗嘱般的详尽托付,苏必全老泪难忍又跪了下去:“奴才不求几位王爷谅解,只求皇上能得平安万岁!”
老爷子听了他的哭诉只是低低一笑说道:“哪里有什么千岁万岁?你跟了朕一辈子,怎么还是这么看不开?丫头啊,这龙床背后有条密道,前面不安全,你从后面走吧。”
“既然有密道,那皇上就和臣妾一起走吧!臣妾和苏公公把您架上应该可以的。这宫里的宫女太监都被我下了药,天不亮不会醒的!”听老爷子对自己掏心挖肺全意信任地交待了这许多话,思语的心一早便已软化殆尽,她着急着想带老爷子一起离开,老爷子却摇头说道:“出了禁城,这皇上也就不是皇上了。祖宗的基业万不能丢,朕便算是死,也一定要死在朕的龙座上!否则,朕还怎么配做这天子国君!怎么担得起先皇对朕的信任嘱托?!命可丧,气节绝不容失。况且,朕一旦不在,老六便随时可能向老七他们提早发难。到时他只要围了你们把朕一杀,再反咬一口说是你们弑父篡位,你们即使再生千万张嘴又怎么解释得清楚?兵部、禁军的兵符,还有传国玉玺,老六一日从朕宫里搜不到他就一日不可能杀朕。朕不能走,你们还需要朕为你们拖延时间。这天下绝不能落在老六手上,否则你们这群孩子的性命还怎么保得住……朕乏啦,你把针给朕插回去就跪安吧。”
此刻,他不再是什么叱咤权谋的一国之君,更不是什么纵横风云的万民之主。望着这个几近强弩之末却仍拼尽残败之躯也要为儿女撑起安平的铁骨男子,思语心悦诚服地跪下了身去,叩拜,严严谨谨地行了个跪安大礼郑重说道:“儿媳定当不负所望,完成父亲的全部嘱托。只求父亲千万保重,等相公和哥哥们前来相救好重登金銮!”
“你这声父亲,叫的可真是好啊”老爷子欣慰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动手吧!”
思语明白,当下老爷子需要的绝不是敬畏服从,而是那份血浓于水的骨肉关怀和温暖。争争斗斗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还要面对逆子杀兄弑父的残忍打击,他是真的累了,真的想就此歇下了。
插回铁针,又拜别了苏必全,思语背上遗诏印信从密道离开了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