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恰蒲丽娜
小狼
我进笼子的时候,小狼躲到一个角落里去蜷缩着,胆怯地乜(miē)斜着眼睛,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它毛色棕棕的红,脑门溜溜的圆,那样子很逗我喜欢。更让我喜欢的是,我一向它走近,它就一边咯咯地磨牙,一边跳得离我远远的。
这样的狼崽,我感到十分可爱。这样的狼崽很不容易驯化,而一旦习惯了动物园的生活,弄熟了,它们就会牢牢记住自己的主人。
我把小狼叫做阿尔果。我每天都去看阿尔果,给它带些骨头啊,肉块啊,可是小狼依旧野性十足,总是不肯吃我送去的东西。十天过去了,它才头一次从我手里来拿肉块吃。它畏畏缩缩地斜眼瞅了我一下以后,就贪馋地吃起来,吃完又跑回它原来蹲坐的角落。
为了让它允许我伸手抚摩它,我付出了许多劳动和耐心。即使它已长得像石头般结实,它也依旧保持野狼的习性,把自己的头藏在两只前腿之间,一旦躺下,就纹丝不动,眼珠像冻结住了似的,牢牢盯着一处地方看。
我把我的亲柔都在它身上施尽了,可它总是不还我以亲柔。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它头一次对我亲近的样子。
这事的发生,对我说来觉得很有些突然。我一连两个星期没有到动物园里去。我从外地一回来,就去看我饲养的动物。我心想着,它与我分离两个星期,一定是变得更野了,更生分了,一定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一定是更不会让我去碰它一下了。不料恰恰相反,我才一打开笼子门,走进去,竟看见小狼迎着我猛扑过来。
它摇晃着尾巴,吠叫着飞快跑过来,弄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我深深了解阿尔果。但是这一次我却误解它了,在另外一只笼子里还蹲着一只小狼,它的名字叫洛波。洛波是完全被驯化的一只小狼。我疑心我弄错了,向我扑过来的应该是洛波。我再仔细验证了一下笼子,洛波依旧蹲在另外一个笼子里,迎我奔过来的是阿尔果,是野性十足的阿尔果,是它,肚腹贴地向我爬过来,像已经彻头彻尾被驯化了的小狗那样,对我释放着亲昵。
从这一天起,我就加快了对阿尔果驯化的步骤。
我解掉它脖子上的皮带。当然,驯化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起先它总是胆怯,总是疑疑惑惑,总是缩着腿在一旁慢慢跑动,总是突然一悸动就向后跳去。不过这只是开始一段时间,阿尔果很快就显示出它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很快,我带它出去走动,就不亚于任何一条狗了。
夏天,我们把阿尔果转移到洛波的笼子里去。两只脾性很不同的小狼倒是相处得非常融洽。要是把它们当中的一只带出去,另一只就会感到孤单,就会跑过来要求相随而去。所以一般它们都是一起出去。
卢敏采娃牵着洛波,我牵着阿尔果,我们四个沿公园小径散步。有时,公园里没游人,我们就把小狼放开,让它们自由自在地跑。它们互相追逐着、打闹着,那叫声完全像是小狗。小狼一直在我们身边,不会离远。偶尔阿尔果跑得离我远些,我就做出要走开的样子,它就会慌忙回到我身边。
阿尔果长大了
外出走动使阿尔果长得很快。夏季三个月下来,它长得就有大狗那么长了;冬季三个月下来,它已经长成了一条“狼汉子”了。现在,它是一条强有力并且凶悍的狼了。但也只是对外人,对我,它还依旧是当年的那条小狼阿尔果。我在它身上耗去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啊。我揪它绒绒的狼毛,抓着它的脚爪、尾巴拎起来,尽管它不乐意,却从没有一次对我生气过。
有一次,阿尔果患湿症。这种毛病不会致命,但是很疼、很难受。狗得了这种病,身上就会长红斑,发痒,擦出血来,形成伤口。这一切阿尔果都发生了。绒绒密密的狼毛一个月里就都掉落了,整个躯体都发炎,布满了红斑和创伤。我自然要为它操心,给它通身抹上药膏。这种药膏有很强的刺激性,我给它涂抹的时候,它疼得直在地上打滚,难受的时候咬自己的腿,用牙齿咬住我的手臂。
还有一次,是在冬天。一只狗扑过来咬阿尔果。狗很大,比阿尔果大得多,它大概是把阿尔果当成了牧羊犬。大狗跑近了,突然看清是条狼,立刻就向后退了退,但是已经晚了,阿尔果几下腾跃,飞跑过去追上了它。狗逃得不稳,老绊脚,一会儿摔得嘴啃雪,一会儿滚落进了低豁。可是阿尔果却稳健如常,甩开四腿,紧紧追逐。我大声喊它回来。它追得入了迷,沉醉于自己的追击中,我的喊声它什么也没听见。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快追上了……追上了!狗的脖子和肩部多处被阿尔果咬出了血,狗狺狺尖叫着逃跑了。而阿尔果,它才不过是半大的一条狼啊,回到我身边时,却连一处被抓的痕迹都没有发现。
阿尔果记仇
阿尔果虽然野,但从不主动攻击,只要人家不来碰它,它不会咬人家。一般它都是自己一个走,自己一个吃,谁来谁去,它全当做没看见。
有一天,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把阿尔果关进圈,就自己出去办事了。半小时后回来,我看见,圈门半开着,狼没有了。我立刻害怕起来。要是它肇个什么事,闯个什么祸,把人咬伤了,可如何是好……这一天是假日,到处都是游人。我边跑边四处看有没有逃跑者的身影。我在鹰鹫笼旁找到了它,阿尔果在游人中间走着,东张张西望望,那悠闲的样子,游人中竟没一人注意到它。
还好,阿尔果没有遇上通风管理员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阿尔果不喜欢他,甚至是恨他。
起因其实不值一提。那是阿尔果生病的时候,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把它转移到另一个笼子里去,为了让狼咬不到人,就拿来一条绳子把它的嘴紧紧捆起来。就为这次强力捆绑,阿尔果把他恨透了。狼的记性都惊人地好。半年之后,阿尔果再次碰到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拿定主意要算旧账,就一点都不用奇怪了。
半年后的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一头西藏牦牛从圈里挣出去了。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和其他几个动物园工作人员去追它。他们经过阿尔果所在的地方。几个它不恨的人从它身边跑过,它全放过了。它趴在售货亭边等候着,就像猫等着老鼠出洞。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当然完全不记得他在这里捆绑过阿尔果,就毫不留神地从阿尔果身边经过。
阿尔果灰色的躯体一点一点往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的方向挪去。它每次只挪动几寸,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灰色躯体的寸寸挪移。
阿尔果十分清楚拴它的链子有多长。因为每天它都在链条长度范围内逮麻雀,每次它都一逮一个准。所以,它知道多长的距离之内能抓到仇人。链子的长度它心里太有数了。它现在要扑击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也准错不了。
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刚一进入阿尔果的攻击圈,它就高高跳起,瞬间出现在仇人跟前。
幸好一个偶然的原因救了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阿尔果高高跳起来抓敌人时,链条把狼身朝后扯了回去。它立刻再次跳起,扑向仇敌,可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早已闪向一旁,理好了刚才被狼爪扯扒了一下的衣领了。
在新地方
发生了袭击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的事件以后,阿尔果就和洛波、母狼季咖尔卡一起,被搬迁到兽岛去了。
兽岛不像动物园笼子,这里要宽敞得多,也明亮得多。这里有一个开阔的、洒满阳光的广场,有草,有树,有水洼子——总之,这里有一切它们想要的设施。
强壮有力的阿尔果不再郁郁寡欢,它很快就和其他两只狼一起冲上了高坡的坡顶。
除了阿尔果,没有第二只狼敢走近我,从我这里获取第一块肉。这小小的狼群里,它成了无可争议的领袖——这块小小的地盘上,它主宰着一切,全部的统治法则都在它心中。
在这个新地方,这头从小和我在一起的狼会怎么对我,我很想观察。
它们都是野性十足的,它们谁也不认识,所以人要是空着双手进这个场地是非常危险的。可我不同,就凭我同阿尔果的亲密关系,这个场地我可以自由进出。它不允许其他两只狼靠近我,要是它们走得离我太近,它会猛扑过去咬它们。
阿尔果成了电影演员
动物园里所有的狼中,阿尔果最漂亮也最强壮。当电影剧组需要一条狼的时候,就非它莫属了。
头一次试镜地点定在动物园水塘边,需要拍摄一个猎狼的镜头。挂着小旗的绳子把水塘围了一圈——所有猎狼的猎人都是这样做的,所以这是一个围猎狼群的典型场面。狼怕飘动的彩色小旗,怕到它们不敢试着去穿越,不敢跳过小旗逃跑。猎人就朝围进了圈里的狼射击。
一切的拍摄准备工作都就绪以后,摄影师坐到了高处,我带着阿尔果走入拍摄场地。它听到狗链子的叮当声离它还远,但它知道链子叮当一响起,就意味着我要带它外出游玩了,所以它竖起耳朵,呜啊呜啊叫起来。我给阿尔果拴上了链子,它晃动尾巴,高高兴兴地跟在我身后出场。
到了水池边,我从它脖子上摘下链子,而我自己向一边走开。阿尔果快乐地摇着尾巴,从我身边跑开了,跑着跑着,就前腿贴地,跟我玩起游戏来。旁边突然响起摄影机开动的辘辘声,阿尔果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侧耳细听着。
它警觉起来,向前蹦跳着,耳朵做出受惊后的动作——忽而左耳向后贴,忽而右耳向后贴,同时不安地膨大鼻孔嗅空气的气味。拍摄场面异常美丽:白皑皑的积雪之上,陡然矗起一头大狼魁伟的灰色身躯。拍摄紧张而审慎地进行着,准备把大灰狼跃起和撕咬的动作一一摄入镜头。电影情节所需要的正是这些。
电影远镜头要求的是,狼走到小旗边踟蹰不前,不敢跳越这些飘动的小旗。然而阿尔果却固执地向前走,向挂着小旗的绳子走去。不管我怎么往后赶它,让它不要跟着我钻出绳圈外,阿尔果还是紧紧跟随着我。我只得用点小聪明了:我越过挂着小旗的绳线,直向水池走去,并唤阿尔果跟我来。
意外忽然发生了。阿尔果撒腿跑向我,跑出了拍摄所必要的范围。狩猎规则被破坏了,摄影师沉下难看的脸。刚才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这时我又挨着小旗走,一边走一边拍巴掌召唤阿尔果。阿尔果一会儿跑跑,一会儿跳跳。
拍摄目的完全达到了。摄影师欣喜若狂地说,“四脚演员”透彻地理解了“两脚演员”的意图。
这之后,阿尔果又接着拍过好些电影镜头。它很快适应了电影摄影机辘辘的响声,不再注意摄影镜头,而是听从导演的安排,很好地完成了拍摄任务。但是对于跟着它转动着镜头的摄影师,它认为那是最凶恶的敌人。它时时刻刻都把仇恨的目光投向摄影师的裤裆。摄影师不得不从“四脚演员”尖尖、长长的獠牙面前逃开,爬上大树去逃命。
给演员阿尔果做“翻译”的人常常得是我。导演告诉我对阿尔果在片中的“演出”有什么要求,我就立刻动脑筋设计方案,使阿尔果能体现导演的意图。这对别人也许很难,但我理解阿尔果的脾性,我能做到。不过有一次还是出了事,有一天拍摄一个电影镜头时,我们差点儿把事情弄砸了:
影片需要拍一个妇女跟狼搏斗的镜头。这应该不太困难,因为阿尔果经常跟我闹着玩,玩的时候,玩着玩着就会向我扑过来,做出要撕咬我的样子。我只需要跟它玩个打闹镜头就可以了。
拍摄开始。导演以前没有跟野生动物打交道的经验,他说狼得等一阵,就去忙别的事了。阿尔果就按导演的安排等在一旁。等到三点钟,依照惯常,阿尔果在这时刻都会得到它的一份肉,而今天却没有。它的肚子饿了。肚子饥空让它越来越不能忍受,它于是一会儿躺到,一会儿爬起。看到阿尔果的烦躁不安,我要求立即拿肉来给狼吃。
拍摄工作一切准备就绪。我按电影角色的要求穿上了羊皮大衣。我当即提出异议,说这羊皮大衣散发出的羊膻气,会逗起空腹狼的强烈吞食欲望。然而我的异议一时很难得到满足,既不能给狼以肉,也不能不穿羊皮大衣,而且时间也不允许了——因为拍摄工作的一切已准备就绪。我违心地走近被摄影机镜头对准的狼。阿尔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我,把狼牙咬进羊皮大衣,拼命撕扯。它的眼睛里燃烧着可怕的凶残,同时浑身狼毛根根直竖!我连连呼叫“阿尔果”,呼叫它的名字,声音尽量地镇定和平静。它听惯了我亲昵的呼唤,我熟悉的呼叫声唤醒了狼的理智。阿尔果虽不情愿却还是慢慢松开了它的獠牙。好一阵,它凝视着我的脸。随后,它认出真是我,这才带着歉意,把耳朵贴向后面,抖动了一下身躯,刚才竖起的狼毛平伏下去。它逐渐消退了一两分钟前在我眼前显示的凶残,恢复成了一只由我带大的野狼。
阿尔果拍摄过各种各样的片子:《小旗围猎》啦,《司各提年先生》啦,《生命之战》啦,等等。
如今的阿尔果已经老了,牙齿磨短了,门牙也掉了。替换它的新狼也早已进了动物园,但是演电影演得如阿尔果这样精彩的,就再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