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恰蒲丽娜
拉吉是我们动物园得到的德意志孟加拉虎。所以,谁都想去看看它威猛的样子。
装运老虎的箱子,外边用铁皮包着,四周还用铁箍箍着。只有严封得十分牢靠,在运输途中才不会发生意外。老虎躲在笼子的一个角落里,我们看不大清楚。只听见它一阵阵低沉的咆哮声,从笼子里传出来。装拉吉的箱子被送到了狮虎山。然后,十个人轻巧地把它从汽车上卸下来,放在铁笼子旁边,再牢牢地在铁栏杆边拴好,别让它移动。
笼子门打开时,大家都不由得想,这老虎一定会一下跳进去。
然而大大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它没有跳出来。箱子里,连老虎低沉的咆哮声也听不见了。它准是蜷缩在角落里。过了一分钟……过了两分钟……饲养员拿起棍棒准备去捅它,赶它出来,这时它突然一跳,进了笼子,却猛一转身,怒啸着向铁栅栏冲来。大家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可老虎并不罢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向铁栅栏扑来。铁栅栏被它的蛮力冲得直摇晃。老虎的嘴唇上可见带血的泡沫。
后来,它又突然躲到笼子角落里,扭转身去,把头藏起来,不想看到人的眼睛。
饲养部主任让围观的人群都离开这里,这样才能使老虎安静下来。
我被留下来值夜班。我很乐于在夜间守着它,很想借机观察拉吉在新地方落脚会怎样表现。我坐在笼子边的长椅上,默默然一动不动,尽量不去惹引老虎的注意。
大家离开后,老虎还呆呆地坐在笼子角落里。过了一会儿,它站起来,走到铁栅栏旁边,似乎在听什么动静。接着,它把头伸了出来,“嗷”地叫了一声。我曾多次听过老虎的啸叫,我能听出来,它不是“呜啊”“呜啊”地随意叫几声,而是忧心忡忡,对着远方哀伤地呻吟。我想站起来,走到笼子跟前去,但是只要我窸窣一响,它就马上转过身来,啸叫着向铁栅栏扑来。过后,它不再叫了,但是它一眼不眨地监视着我,我稍一动弹,它就神经质地咆哮起来。
在虎笼旁边,挂着一盏明亮的电灯,拉吉的一举一动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我最有观察兴趣的是它的那双眼睛。它的这双眼睛与动物园里其他狮虎的眼睛多有不同。其他狮虎的眼睛是深褐色的,而拉吉的眼睛简直亮得像两团椭圆的琥珀,闪闪有神。这头老虎的眼睛不由得让人特别注意它。那眼睛所透露出来的神情给人的印象是:它的狂野本性是不能被驯服的。
我仔细观察了它那灰白色的大脑袋和它那强有力的身躯。它背上一条条的横纹间,有一块大伤疤。显然,它曾受过重伤。它是怎么挺过来的,我太不好想象了。
远处时钟敲过了两下。夜已深沉。我在长椅上躺了下来,时而打个盹,时而迷迷蒙蒙睡一会儿。但我每次睁开眼睛,就都遇到拉吉那两道对我盯视的目光,同时,听到它低沉的咆哮声。它还是原来那姿势,躲在笼子的角落里,趴在地板上,随时准备猛扑过来。早晨,它看见饲养员时,又连声怒啸,向铁栅栏凶狠地扑来。
头一天,拉吉看着饲养员喂给它的肉,却碰也不去碰一下。一连好几天,它都没有吃东西!最后仍是饥饿饶不过它,由不得它不吃不喝。它咆哮着四下里扫视了一眼,偷偷地走过去,猛一嘴,拽了一块肉。拉吉先闻闻,随后便后膝着地撕吃起来。它总防着有谁来抢劫,所以不时吃几口,又左右张望一阵,时刻准备着冲出笼子,奔向自由。
在动物园生活期间,它都喜欢这样蹲着吃食。别的老虎得到自己的一份肉食,就躺到一边去懒洋洋地吃,就它,吃食跪着,完全跟野外吃食时一样。
拉吉很长时间习惯不了动物园里有人。只要有人在笼子旁边做什么剧烈的动作,它就啸叫着扑到铁栅栏上头去。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它知道自己那样做根本是徒劳的,也就渐渐不理会那些逗它的人了。
夜色笼罩着狮虎山,动物们都纷纷睡去了,只有拉吉没睡。它在笼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啊呜”“啊呜”大声啸叫几声。它的叫声里总是充满忧伤,所以,尽管所有的虎都一样叫,但它的叫声很容易分辨出来。
一天夜里,一个砌炉的匠师在狮虎山的饲料房里干活。砌炉匠被“拧心”的啸叫声打动,一早就来请求饲养员让他看看那只叫了一夜的畜生。饲养员立刻猜到,砌炉匠说的是拉吉。饲养员把师傅带到笼子旁,指给他看。砌炉匠久久凝视着拉吉,从它灰色的脑袋看到黄色的眼睛……
“看得出,它是向往着自由,”他看着看着,沉思地自语道,“你看,它全身灰白,说明它已经老了。这样的虎在笼子里是关不住的。”
果然如砌炉匠所说,拉吉虽然天天进食,但对环境始终习惯不了。它仍旧很忧伤——总是很忧伤。
过不久,动物园运进了一头孟加拉母虎,大家叫它“芭娅杰尔卡”。我必须说,这头母虎罕见地漂亮:长得很匀称,背部的横纹一条条又泛红又鲜明。它特别喜欢玩,一会儿从笼子这边跳到那边,一会儿用牙齿叼起一块肉,抛向空中又仰头接住,好像在玩弄猎物一样。拉吉和芭娅杰尔卡面对面蹲着,它们是怎么认识对方的呢,没有人知道。只知道过了不久,它们就隔着笼子亲亲热热地彼此打招呼了,你哼哼我也哼哼。于是我们立即决定把拉吉搬到隔壁的母虎笼子里去住。
“我担心,它不会进兽笼去。”饲养部主任说。
“不要紧,我们赶着它进。它饿得受不住,自然会进去的。”饲养员信心十足地说。
可是,饲养员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对。我们把运兽笼放在拉吉的笼子旁边,里边放了一块肉。然而几天过去,它并没有去吃那块肉——它死活不肯进运兽笼。我们把一只活兔子拴在里面引它,它依然不动心。看来这笼子像捕虎器,而拉吉过去上过那玩意儿的当。于是我们只好采取另一种办法,把紧挨着拉吉的那只笼子腾给芭娅杰尔卡住。两只虎相挨住着,很快就熟悉了。过了一个钟头,拉吉走到笼子门口,亲昵地用鼻子对着母虎不住声地打哼。那只母虎,芭娅杰尔卡,把头紧贴在门上,仰面躺着,表示它喜欢这位邻居。
这芭娅杰尔卡的性格完全不像拉吉,它好动,行动快捷,还非常滑头。从它的笼子旁经过得多加防范。它常常闪电般地沿铁栅栏滑下来,灵活地从铁栅栏间伸出它尖尖的爪子,分明是要抓饲养员。它吃起食来无所顾忌。吃饱了,洗洗脸,然后躺在笼子里安安稳稳睡大觉。拉吉有芭娅杰尔卡作伴,不再感到寂寞,不再忧伤。它很喜欢这位漂亮的邻居,越来越频繁地同它打招呼。自从我们把隔门换成栅栏门以后,就更是这样了。
我们看到两只虎亲近起来,便把它们关在一起。我们事先准备了水龙胶带,它们一旦打起来,我们就用激水将它们冲散。
饲养员打开拉吉的笼子门时,它啸叫起来,向笼子旁边的人扑去。大家迅速退往一旁,免得继续激怒它。拉吉不再扑了,它一转身,芭娅杰尔卡大胆地走进拉吉的笼子里,在拉吉面前躺下身来,并在地上打滚。
有经验的动物园管理员知道,这是最可怕的时刻。必须想到,拉吉对母虎的友好态度毕竟只不过是人按照自己的思路的一种推断。意外往往就可能在这样的时刻发生。饲养部的主任就经历过这一件事:因为没有足够的防范,一只公虎当着人的面把母虎给咬死了!所以,这时刻,大家都紧张地注视着拉吉,担心它会突然对母虎发起攻击。母虎依旧毫无防范地仰躺着,依旧在地上打滚。拉吉瞪大眼看着它,后退了几步,好像害怕芭娅杰尔卡似的。当拉吉退到五路可退,它突然挺起身子,亲热地从鼻子里发出啡啡啡的声音。芭娅杰尔卡赶忙跳起来,响应拉吉,把头紧紧地贴着它那灰白的胸脯,接着是脖子、肋边……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现在,不必再担心它们打架了。
两只虎相处得很融洽。甚至饲养员喂食时都很难把它们分开。芭娅杰尔卡独自在笼子里时,拉吉就总是躺在门旁边。它们俩在一起时,常常可以看见芭娅杰尔卡舔拉吉灰白的头。它们亲昵,亲昵得令人惊叹!
有一天,一向活泼好动的芭娅杰尔卡躺在笼子里不动弹了——饲养员一眼看出,它是病了。它两眼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不肯进食。拉吉不安地用粗糙的舌头去舔它时,它也不动弹。饲养员费了好大劲才把母虎赶到另一只笼子里去。母虎的毛全蓬乱了,喘着粗气,一走进笼子就躺了下来。
那时候的兽医站设在一间巴掌大的窝棚里,而且只有一个兽医。虽然他医术不错,但是设备欠缺,他对病虎也施展不了回天之力。
芭娅杰尔卡病了几天就死了。
拉吉失去了伴侣,抗不住寂寞,夜里,甚至在白天,就那样忧郁地“啊呜”“啊呜”叫着。显然它是十分想念自己的伴侣。它时常走到芭娅杰尔卡笼子的自动小门跟前,伸爪子抓门,从门缝往里看,然后发出深深的叹息,无可奈何地走到一边去。
不久,动物园又得到一只孟加拉母虎。我们把它放在原先芭娅杰尔卡住过的笼子里。刚开始,拉吉还挺喜欢这只母虎的。但它走到笼子门口闻了闻,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里,躺了下来。从此它再没有去过那门口。我多次设法让它同新来的母虎相识,但是没有成功。
拉吉对自己原来的伴侣感情还真深啊!
从那以后,动物园里养过多只老虎,但没有像拉吉的。许多年过去了,它那灰白色的大脑袋,琥珀一样的眼睛,微微发黄的獠牙,以及它那强壮、灵活,还带着一大块伤疤的身躯,至今还鲜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