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越发诡异尴尬，恐惧与疑惑交织成严密无比的网，将所有人网在其中。像是被困于蛛网的苍蝇徒劳地蹬着双腿，无力地扇动翅膀妄图飞出这可怖的囚牢。此刻我们对声音的渴望就像苍蝇求生欲望般强烈，只要能打破沉默，任何问题或解答在此刻都显得弥足珍贵。
言先生脸上的诧异已经展露无遗，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这，小兄弟，你可把言某弄糊涂了。家父确确实实是一直住在这座屋宅之内，我是亲眼见过的。事到如今我也坦言相告，言某此行不过是传达家父的旨意，这一切都是家父的意思。”
“言先生的意思，这一趟请我们来的人不是你，是老爷子？”
“正是前面提到过家父性格古怪，这么些年，家父一直折折腾腾，我们也已然习惯。可是就在前些日子，家父突然声称自己要去一个地方，他执意先行出发，嘱咐我寻找你们二位。家父脾气倔得很，认准的事谁劝都没用。所以我只能听命。我先行找到张先生，按照家父的要求把这个给他看。家父说张先生看了之后就会明白。”言先生拿出一张照片，照的正是我怀里的项链。“家父嘱托我要确保孙小兄弟带着照片上的东西，如果人与物都齐全的话，就可以动身。我原本以为两位和家父已有约定，没想到两位竟也不明情况。至于孙小兄弟说的家父早在一年前身亡，言某实在不知道小兄弟何出此言，要是按你这么说，难不成言某这一年一来一直都在同一个鬼魂吃饭？而前些日子家父向在下嘱托的事，难不成是鬼语？那我又为何按照家父的指引顺利请到两位？”
闷头思考此刻已经毫无用处，我必须和张宇辰弄明白如今我们所处的环境。我像言先生示意我需要和宇辰单独聊一下，言先生表示理解。
我拉着宇辰走到一旁。
“怎么回事？”虽然从在食堂见到张宇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以后发生的事肯定离奇万分，没想到此刻已经向诡异发展。
“我不知道。”宇辰也陷入了沉思。
“你为什么跟他们走？”
“你为什么跟我走？”
像阴郁的枯树枝突兀刺向天空，这一问如同一把锐利的长矛，从外向内直直刺进我的灵魂。我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他看看我，叹了口气：“我们都一样，彼此心里明白，内心的恐惧和愧疚是迫使我们踏上这段路的元凶。”
他的目光逆着我的目光，充盈眼神的不再是冷静与沉稳，而是绝望，深深的绝望。我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眼神，看样子他也有自己的心魔。
“我们罪孽深重。”
“不，这不是我们的错！从一开始到结束我们都是被动者，我们从来，从来，从来也没有想参与进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是他们活该，我们没有罪。”
宇辰露出一丝苦笑，“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
“没错，有些事确是命中注定。这是你我的命运，我们无法逃避。不管我们躲到哪里，都会有人找上门来。哪怕别人找不到我们，我们也会被自己折磨死。如果说整个事件迷雾重重，我们无法窥探其中奥秘，但至少有一件事我绝对肯定！”
说完，我走到言先生面前。
“言先生，我无法判断你见到的是不是令尊，也无法判断这次召集我们至此是不是令尊的主意。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绝对肯定。”我定定神，“令尊确实在一年前已经死了。”
“小兄弟别开玩笑了。言某已经说得很清楚，家父一年来一直生龙活虎。退一步来讲，就算家父一年前真遭不测，小兄弟你是怎么知道，而且敢如此肯定家父一定身亡？”
我冷冷道：“因为是我亲手杀了你父亲。”
言先生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消失：“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孙小兄弟，我尊你为我座上宾。但这种玩笑，还是不要开了吧。”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相信，你可以问问我身旁这位张先生。他可以证明。”
言先生带着震惊的眼神看着张宇辰，张宇辰点点头。
“什么……怎么可能。”言先生站立不稳，瘫坐在长凳上。
我继续向他讲述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一年前，令尊找到我，说服我与之同行参加一次活动。说服的过程我不再赘述，最后我做了一个当时我认为正确如今却让我悔恨终身的决定——参加这次活动。令尊并不是一时兴起，出发前他早已做好充足准备，集结了一大队人马。这些人里有为财而来的脚夫马仔；也有和令尊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的目的是要寻找一座废墟，在其中寻找一件项链。”说的这，言先生把呆滞的目光转向我，“没错，就是我身上这条项链。令尊是个严谨之人，早在出发之前，他就已经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我们一路畅通无阻，轻松取到项链。可谁知，悲剧也就是在这时发生。相信言先生刚刚已经领略到它的威力，令尊一行人也不例外。在他们看到项链的第一眼就被它迷住心魄，每个人都想把它据为己有，然后就是争抢和杀戮。自相残杀之后，幸存下来的只有我和宇辰。当时宇辰因为受伤没有进入放置项链的房间，所以没有受影响。而我因为不得而知的原因也没有受它蛊惑。现在想来，令尊当初找到我或许有他自己的打算。可惜那时令尊已经受伤奄奄一息，弥留之际令尊告诉我——”
思绪荏苒，时光倒流回当时。祖师爷被钝器击中胸口，嘴里不断往外吐着鲜血，背靠着祭台虚弱到无法站起，手却仍然直直伸着妄图去够掉落在一旁的项链。听到外面没了动静，我才从藏身的石像背后探出身子，眼前的景象让我恶心：前一秒互相照顾的队友下一秒就死在对方手上，鲜血像是不要钱的自来水铺满整个地面，横七竖八的尸体像漂浮在血海中的叶舟。我看到倒在血泊中却还活着的祖师爷，也看到在他不远处地面上的项链。将死之人还如此执着于这件东西，我看的于心不忍，于是就上前替他把项链捡起，递到他面前。就在我手碰到项链的那一刻，祖师爷像是突然回过神般，伸直的手慢慢放下，贪婪的眼睛也恢复平静。他招招手，示意我上前。
“孩子……”他虚弱地说道：“把它收起来，别让我看到。”
虽然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但我还是照做了。把项链收起之后，我看着他不断溢出鲜血的嘴角。“祖师爷……”
他摇摇头，挤出一丝苦笑：“别说了孩子，我死定了。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言某人叱咤风云一辈子，最后竟然死在这样一个荒山野岭，暴尸荒野，连一席芦苇遮身都没有。也罢也罢，天为棺板地为棺，星做配饰月做衫，这样死倒真是应了天地合一的境界。”说着他拉住我的手，“孩子，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祖师爷您说，我一定尽力去做。”
“你放心，这不是什么难事，却也是非做不可之事。”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要你现在杀了我，请你务必答应。”
我吃了一惊，“这……祖师爷您放心，我可以把您背出去。”
“不，”他无力地摆摆手，“我撑不住的。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小兄弟，你手中的这条项链不只是值钱的文物这么简单。它其实是一个锁灵器，它已经被人施了魔法，任何在它周围死去的人都会被它吸走灵魂。你去看看那些人的脸，就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环顾四周：这些人死相及其恐怖，双眼睁得及其夸张，几乎要挤出眼眶；双手像是恶魔扭曲变形的四肢，徒劳张扬着似乎想抓住什么。这种死相，果真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祖师爷看着我，叹了口气：“当初老头子我没看错人，你果然不简单，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项链的力量对你不起作用。只可惜我高估了自己，中了它的道。”祖师爷越发疲倦，靠在祭台边上，脸上显露出极端安详的平静。“我已经老了，活的年岁也够大了，活得久了，也活的够了，是时候该死了。可是我实在不愿自己被一丝丝抽干灵魂，这样的死法太窝囊，我言某人雄了一世，不愿意死的这么窝囊，孩子，帮老头子一个忙，给我个痛快……”
“我……”我的内心此刻极度挣扎，像是在搅拌机里的肉馅，在锋利的刀片和快速转动的驱动轴之间我看到两张影像：一张是满手鲜血，手握屠刀的我，正把锋利的刀锋刺向祖师爷的心脏；一张是项链里跑出的恶魔，把祖师爷一寸寸抽筋剥骨，然后再嚼碎吞咽，满脸恐惧的我躲在一旁，无动于衷。
……
故事讲得这里我听了下来，整个房间雅雀无声。
“言先生，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如果剧中人是我，你是愿意为了我一个陌生人让自己手上沾满鲜血；还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纯洁，无动于衷不管不问，任凭他在痛苦中死去？”
言先生低下头，没有说话。
“一年来，我始终无法忘记那日的情景。梦魇就像是呼吸一样，总是悄无声息地来临。每当我在黑暗的夜晚闭上眼，脑海里全是令尊嘴里溢出鲜血的样子：无助的靠在墙上，满是祈求地望着我渴望我杀了他。”
我不再讲下去，整个客厅又陷入沉默。安然从袖中套出一穿佛珠，盘在手里拨动，嘴里喃喃念着超度的佛经。张宇辰把头转向一旁，似乎并不想回忆起这段往事。言先生则瘫坐在长凳上，不知如何是好。
许久，我开口。
“整个小队，只有我和宇辰活着出来。项链也理所当然的留在了我的身上。我们出来以后就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努力装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彼此之间也刻意没有联系，原本以为只要时间够久，只要忘得够快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谁知道终究还是逃不脱命运的囚牢。言先生，这就是我的故事。如此一来咱们就有了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我和辰的亲身经历，在这个版本里令尊连同很多人一同失踪在荒野之中的废墟里；另一个版本是你和令尊的交集，在这个版本里令尊不仅没有死去，反而这一年间一直生龙活虎地住在这座宅院里，直到数日前让你召集我们再次重聚。你看，我们应该相信哪一个版本？”
“各位先生不必纠结，我倒是有句话想说。”说话的是安然，他把手里的佛珠收进袖口，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我既没参加过一年前的行动，也没有和言老先生朝夕相处过。作为一个局外人，安然觉得我的话可能更公道一些。”
“安先生请讲。”
“各位可曾看过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
言先生接过话：“看过，看过。”
“那好，这样就好说了。《罗生门》这部电影是这么演的：一个武士被人杀害在丛林里。作为证人，樵夫、强盗、死者的妻子、借死者的魂来做证的女巫都曾被招到纠察使署，但他们都怀着利己的目的，竭力维护自己，提供了美化自己、使得事实真相各不相同的证词。樵夫为了一把匕首说了谎，强盗为了装逼说武士是和在与自己的比武中败下阵来，死者的妻子为了保全自己不惜污蔑死去的丈夫，而死去的武士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硬说自己是自杀。一个简单的事情因此变得异常复杂，难辨真假。当然，我不是说两位先生为了自己利益篡改自己的故事，从本意来说两位都没有修改自己故事的必要。可是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因为有时候你看见的有些事并不是它真正的样子，而是，”说到这，安然故意停顿一下，目光扫过我和言先生。“你想让它展现的样子。”
我的心不由得一颤。安然有意无意的话如同推到多米诺的第一张牌，一连串的反应在我脑海中发生：
时间：一年前
地点：废墟
人物：我和祖师爷
事件：……
事件：……
事件：……
梦魇又一次在幽影中跳出，我感觉自己的回忆被切割破碎，只剩下杂乱的片段：雷雨的夜，闪电，垂死的老人，我拿起刀……
安然继续说道：“总而言之呢，我觉得两位先生的故事都有道理，于情于理都讲得通，且认定两位说的都是实话，既然两位先生的故事都是真的，而两个故事又截然矛盾。那么解决疑问的办法只有一个，”说着他把茶杯轻轻放下，把屁股缓缓从长凳上抬起，“所幸的是我们不必费尽周折探案侦破寻找蛛丝马迹，也不用请女巫借尸还魂召回死人的亡灵。我们只需随言先生走一趟，到言老先生要去的地方。到时候孙先生和张先生与之见面一叙，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我和言先生都纠结在各自的故事当中，当听到与自己故事不相同的故事后第一反应是反驳对方。安然作为一个局外人，事先没有接触过两个故事中的任何一个，不会纠结于谁的故事才是真正正确，所以他的话可能最有价值。
想到这，我看了一眼张宇辰，他也在看我。眼神交流片刻，我和他同时微微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不论事情如何，内心情愿与否，我们都要再随一位言姓之人踏上另一条未知的道路。
“言先生，事不宜迟，我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