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城,小城也。
路,多是小巷,由青石铺成,踏上去略有回响。白天,人迹攒动,不分贵贱,共享一片水土。
路上空荡一人,无风。秋无风依稀听见,紧闭的门窗传来男人的鼾声以及女人的娇怨。
夜静,静得让人嫉妒。
多数人或活于市井,或隐于市井,都是卑微地活着。池园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并不知晓。尽管,那与他们息息相关,而正是池园的名望使得这座小城,人气鼎沸。
秋无风觉得,这何尝不是幸福,如果无力改变,就算关系生死,知道了也不是徒增无趣而已?
可是,秋无风不属于他们。
所以,秋无风没有入睡,而是在走夜路。
他走得很慢,月光把他影子拖得很长。
他本可以走得快些,但无奈心需时间。
心中,他还有太多的疑问。比如,鬼影为何要杀他,而不是杀池仲天;比如,沈伊雪为何非要找他,而且恰巧用了三年前他写给她那份信?
没理清头绪,人就走到了池园门口。
繁华过后,灯火依旧,火红的灯笼把朱红的大门照得通红。
但更火红的是人心。
此刻的池园异常喧嚣,园内正上演一场无组织的集体式掠夺:能带走的都带走,不能带走的正在努力,比如房梁上的精美雕花,仆人正在思量,如何取下才好。
没人留意到秋无风的到来。
对于他们来说,和实实在在的钱财相比,传说、名望一文不值。
如今的局面,只有一种可能:池园没了主人。
难道池仲天死了?
可不是还有张管家?秋无风突然意识到,事情越发怪异起来。
在会客厅,秋无风见到了池仲天。他坐在大堂之上,眼睛直视,流露着一丝的平和。
背后的墙,贴着池园先人的挂像。他们一字排开,一起守望着这三百年的祖业与往事。
或许,这就是宿命。
羞辱一个死去的人,不是秋无风的风格。所以,他并没有靠近,而是关上门,选择了离开。
他拦住了路上奔走的丫环,问道:“张管家呢?”
丫环没有搭理,匆忙拾起掉下的包袱及散落的珠宝,然后迅速逃开。
主人已死,管家失踪,也许一切都结束了,何必再多事呢?
但秋无风想起了季子扬,想起了他对季子扬说的话——季子扬在,池园在。
季子扬躺在自己的软床里,眼皮舒缓,流着口水,显然睡得很香。只有这刻,秋无风才觉得他还年轻,是个孩子。
可醒来后,他便不再年轻。
安然入睡,也许为很多人所不齿,但那却是秋无风的梦想。
当那道人问秋无风——“不修道,生又何趣?”,秋无风只答八个字,其中后四个字就是安然入睡。
回忆过往安然入睡的美事,秋无风自然也想起了那一晚。白露苍苍,烟雾茫茫,可惜除了痴睡,他什么都未想起。
回忆总是美的,秋无风不由得笑了,随后直接在房间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桌上摆着几个普通的杯子,秋无风摸了摸茶壶,水还是热的,便倒了几杯,自饮了起来。
一壶茶还没喝完,就有人走了进来。进门的是小翠,秋无风认识,是沈伊雪的贴身丫鬟。
端来洗脸水,稍作停顿后,小翠就只顾给季子扬擦拭了起来。
秋无风继续喝着茶水,问道:“你喜欢他?”
小翠道:“喜欢。”
秋无风道:“他做不成男人了,你还喜欢?”
小翠道:“他的身体虽残缺,但他的心却没有。”
秋无风道:“可他不喜欢你。”
小翠道:“他会喜欢上我的。”
秋无风道:“为什么?”
小翠道:“他身边的只有我。”
如不是身重剧毒,一点武功都使不出,秋无风定要试试这小翠的身手。能说出这话,秋无风自然不会觉得,她就是平日里那个乖顺、从不敢抬头看人的小翠。
秋无风记得,三年前见沈伊雪时,那时还没有小翠,而是晴丫头。于是,他接着问道:“池园都散了,你怎么还把他留在这里?”
小翠道:“这是夫人的意思。”
秋无风道:“如今,这里可不安全,这世上什么人都缺,就是不缺趁火打劫之人。”
小翠道:“很多人亏欠他,他们会保平安的。”
秋无笑道:“谢谢小翠姑娘,他就交给你了。”
小翠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小翠在继续擦拭,很小心地温拭躯体的每一寸肌肤,而秋无风来到了池园门口。
这是池园的正门,雕镂玉砌,更为耀眼的是横梁上池园两个大字的牌匾,镀金而成,熠熠生辉。
在它的照耀下,仆人、丫鬟正尽他们最大的努力,搬空着这里三百年的积淀。而上半夜,那些畅饮狂歌的贵人们,早已散去,不知去向。
一日之间,池园便不是昔日的池园。这样的故事,秋无风见过太多,太多,但仍有些伤感——世人正是看透这一点,所以池仲天绝不是最后一个。
一赶车的老汉,来到了池园门口。
身上一股泔水味,光凭鼻子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见池园人去楼空,能搬的都搬走,老汉用自己独特的粗嗓,叫骂道——“不是那婆娘,说不定还能多抢些。”
最后,老汉盯上了门口的牌匾,双眼发光。显然,他看到的不是池园二字,而是上面的镀金。
跳着够不着,用竹竿还是够不着,老汉有些气急败坏,最后决定用石头砸,但还是没打下来,累得直坐地上喘气。
秋无风觉得这老汉也有趣,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时,老汉才注意到秋无风,直喊道:“小乞丐,快过来帮忙,后面给你馒头。”
老汉说得没错,秋无风的确和乞丐无异,衣服又脏又破,头发散披,身体有些虚弱,呆滞地站在那里傻笑,具备了一个乞丐所需的特质。
秋无风认可了老汉的话,走了过去。老汉并没有说话,用手示和眼神说——蹲下去。秋无风也乖乖蹲了下去,由着老汉踩着他的肩膀,慢慢站了起来。
由于身体虚弱,秋无风站得很艰难。老汉的躯体并不厚实,却很沉,秋无风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这次,老汉终于用竹竿打下了牌匾。而牌匾很沉,秋无风只得又去帮忙,二人合力把牌匾抬上牛车。
老汉用衣角擦着额头的汗水,深深的皱纹让他的脸看上去坚韧而慈祥。
老汉道:“小乞丐,看你还不错,要不跟我收泔水怎样?”
秋无风支支吾吾,打着口舌道:“那工钱怎么算?”
老汉一副不知好歹的样子,碎道:“你能养活自己就谢天谢地了,还要工钱?”
话还没说,老汉就准备上车离开,鞭子已经挥出,但秋无风拉住了老汉的手。
秋无风问道:“馒头呢?”
老汉骂道:“傻子,这不是给你去买吗?快快放手。”
秋无风果真听话松了手,然后摸了摸肚子,示意老汉快去快回。
老汉摇头挥鞭,水牛应声而动,鞭还未触其肤,就已发动脚步。但这次,秋无风又拉住了老汉的衣角。
老汉很不耐烦,问道:“又怎么了?”
秋无风道:“我不要馒头了,我衣服破了,很冷,就换你这身吧?”
老汉向秋无风挥鞭,呼呼作响的鞭声向秋无风扑来,如今的秋无风无力回避,只好向老汉傻笑。
果真,傻笑还凑了效,鞭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并未打到秋无风。老汉破声而笑,换作女儿声,说道:“秋无风,你什么时候识破了我的?”
秋无风笑道:“你故意让我识破,我若再识不破,也太不知趣了。”
老汉整理一番,摇身一变,变成了一美丽女子,身上的泔水味变成了淡淡的体香。
光凭这股味道,秋无风就知道,老汉就是沈伊雪。
沈伊雪问道:“我很好奇,秋无风究竟知道多少?”
秋无风道:“我知道很多很多,也很多很多不知道。”
沈伊雪道:“比如呢?”
秋无风道:“我请王公子查过,鬼影的妹妹确实为池仲天奸杀,公子的情报自然不会错,所以池园的危机也是真的。”
沈伊雪道:“不错。”
秋无风道:鬼影最后杀我,而不是池仲天,这只有一个解释:这是一个设好的局,鬼影就是黑龙帮的人,而为了兴帮大业,他甘愿自我牺牲。”
沈伊雪道:“好像说得通。”
秋无风道:“事情的一切起因,皆是为了兴盛黑龙帮,而能把这帮人凝聚起来,就只能靠池园,靠黑龙帮圣物灵剑。但很可惜,灵剑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幸好大家都没见过灵剑,所以想到了一个办法——重塑灵剑的神话,而我就是那个最好的人,只要我死在灵剑剑下,天下就没人会怀疑灵剑。”
沈伊雪道:“有道理。”
秋无风道:“池仲天已练成了黑龙帮毒掌——烈火寒冰掌,本已有资格和我一战,但他并没有信心。为了稳操胜券,他早在池园三老的身上下好了毒,等着我上钩,使我丧失武功,你不奇怪吗,为什么最后他还是输了?”
沈伊雪道:“秋无风是不会败的。”
秋无风笑道:“只有一种解释,有人不想让我败。”
沈伊雪道:“谁?”
秋无风道:“你。”
沈伊雪笑道:“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秋无风道:“所以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谁?”
沈伊雪道:“我就是沈伊雪啊。”
秋无风道:“虽然你很像她,但你终不是她。”
沈伊雪贴近秋无风,问道:“凭什么说我不是她。”
秋无风道:“三年前我第一次她,就带走了她,后来她说有些事得回去处理,我送她回去,并写信约定三日之限,但她终究选择留在了池仲天身边。那时我就在想,究竟是什么让她选择留下。你虽然很像她,但假的真不了。
沈伊雪道:“这可不算,那我还知道那信是用胭脂写的呢?”
秋无风道:“那一晚我虽好多不记得,但至少知道,你还是黄花大闺女,所以你不可能是她。”
沈伊雪似嗔似笑,道:“原来,那贱人三年前就被你祸害了。”
秋无风道:“一个再好的易容高手,也不能把沈伊雪扮得这么像,这里面只有一种解释,她们很熟,并为此合谋过。”
沈伊雪拍手赞道:“秋无风不愧是秋无风。”
秋无风叹道:“可惜,这一切都是你们想让我知道的。”
沈伊雪道:“世上能想到这的人可不多。”
秋无风道:“我一直在想,如果仅仅是让秋无风知道,为什么要逗一个这么大的圈子?”
沈伊雪道:“有些事是想不明白的,或许以后就会明白。”
秋无风道:“可我还是好奇,你究竟是谁?沈伊雪又是谁?”
沈伊雪问道:“你很清楚,我是不会说的。”
秋无风道:“卖葱花饼的李寡妇突然被杀,我想不通,为什么她也会死,直到我看到她身上的梅花印。”
沈伊雪道:“就那能说明什么?”
秋无风道:“我可听说,有一个地方叫梅花落,那里简直是人间仙境,可惜凡夫俗子没人知道。”
沈伊雪道:“如果真有那地方,我一直请你去。”
秋无风道:“现在,还不能告诉我灵剑的秘密吗?”
沈伊雪笑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就是一把普通的剑。”
秋无风道:“刚开始,我也这样认为,但后来我才意识到,你们就是为了灵剑而来,而且这个局从三年前开始了。”
沈伊雪笑得更欢了,道:“有这个必要吗?”
秋无风道:“能知道灵剑秘密的人,自然和黑龙帮渊源不浅,我可听说,黑龙帮的烈火寒冰掌虽厉害,但练此功都会断子绝孙,所以池园历任园主都只能假结婚、假生子,而恰好梅花落是女人的世界,或许她就是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就像晴丫头一样。”
沈伊雪笑得腹中作痛,道:“秋无风的想象力,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秋无风道:“你现在不会说,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
沈伊雪道:“永远不会。”
秋无风道:“等你也爱上我时,就不会这么自信了。”
沈伊雪上前,咬破了秋无风的嘴唇,道:“秋无风,你该知道都是知道了,我没什么能说的了。希望我们永远不要相见,不然真有那一天,你不要手下留情,因为我是不会的。”
秋无风道:“别走啊,你至少得告诉我,我身上这毒该怎么解?”
沈伊雪已经远处,风中传来她的絮语——
“忘了沈伊雪吧,这世上根本没有沈伊雪。我和她都不是。”
秋无风摇头笑了,喃喃道,“到头来,果真是什么都没说。”
“谁说没说,人家姑娘可是特意回来交代了一番。”
这是夜莺的声音。
秋无风问道:“你说,她交代了什么?”
夜莺道:“她说你惹上大麻烦了,以后自会相见,而且还是兵戎相见。”
秋无风没有否认,道:“谁关心的以后的事啊,你这只野鸟只需告诉我,毒该如何解?”
夜莺飞走,传来一阵鸟鸣——
“秋无风,你还是先过神母这一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