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以来,改革开放使得整个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唯有这里好像仍定格在前世;整个中国都拥有了新的财富,唯有这里却仍旧只拥有几百年遗存下来残破的长城和他们赖以生存的贫瘠土地。这种社会形态和财富的反差,很容易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心情郁闷。那些纯朴善良的人们,他们生活在长城边,生活在河西干旱的土地上,就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自题
甘肃省大部分地区干旱少雨,水资源短缺,全省耕地共168 748亩。农民收入多数来自农业,是一个典型的农业省。近年来,虽然各地加大了农业结构调整和科技推广力度,但农村土地有限,加之农业生产条件、生产方式落后,仅靠现有的土地和种养方式很难实现农民收入的突破。
随着西部大开发战略的推进,甘肃农村基础设施建设投入力度不断加大,农业生产和农民生活条件不断改善提高,但总体来看,农村基础设施投入仍严重不足,制约了农村的发展,成为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的瓶颈。
——摘自甘肃统计信息网
这是西北戈壁荒漠上一个紧挨着长城的小村子,小到一不注意就能被世人遗忘。站在村子外围的土坡上,一个三十五毫米的相机镜头就能把村子完全收归眼中。与所有西北地区农村一样,村民们全都住在黄土夯砌的房子里,低矮的土房子群落后面的那道土墙,就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贯穿村子的明长城。由于村子的北面以长城为界,于是,每家每户也就挨着长城破落的土墙搭建起来,长城成了他们的院墙或者后墙。更有甚者,长城就是他们家羊圈、牛圈的围墙,在宽厚的围墙下掏一个洞口,牲口就能从院子里钻出去。
乡亲们的麦田就在村外,紧挨着长城脚下。那座土墙陪伴了他们世世代代,见证了他们的祖辈在城墙两边的劳作。古往今来,这种手工劳动方式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每年的夏收时节,是村子里最有生气的时候,除了驻守的老人、妇女和孩子,所有出外打工的人都回到各家各户帮助收割。麦子收下来,运回院场晒干,再脱粒归仓。一年忙到头,农民只有此时是最高兴的。
在河西走廊地域的大部分农村,传统农业及传统的放牧业是当地主要的生产方式。这一中国农村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农业是一种“糊口农业”。农民是传统农业中的产品生产者,其生产和经营的目的,首先是为了满足自身和家人的消费需要。虽然产品也有剩余,并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但重要的目的是为了交换其他产品,也就是为了自身生活和简单再生产的需要,而不是为了实现生产的交换价值和社会价值。这种传统农业生产,商品化程度相对较低,往往技术手段落后,物质装备落后,生产方式主要还是以人力、畜力和各种手工工具为主,劳动生产率低下,抗风险能力弱,基本上处于靠天吃饭的状态。作为生产者的农民,一年到头辛苦得来的收入并不高。
村民贴占元,今年57岁,全家六口人,只有四亩旱地,今年老天还算风调雨顺,每亩能打四百斤麦子。由于人多地少,两个儿子和大儿媳妇只好常年到外面打工,大孙子跟着老贴夫妇在家乡念书。除去外头三个人,老贴地里的粮食基本够家中一年的口粮。家里还放养了几十只羊,与河西所有半农半牧的家庭一样,麦子是用来填饱肚子的,羊是用来养大后出售,换钱买生活用品和其他家庭支出的。
去年的夏收时节,我从兰州出发,从东向西一路走来,眼望着河西绿洲地带麦子的长势比往年要好,随着气候的变化从东向西逐渐变得金黄一片。我走进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子,想亲眼目睹农家的丰收和喜悦。夏收时节似乎特别的短促,村里各家各户几乎都在同一个时间段以“秋风扫落叶”般的神速,解决了自家麦田里的事情。遇到老贴的时候,他们家刚好收割完麦田。由于老贴一人忙不过来,大儿子及媳妇扔下自己手头的活,从外面回来帮着夏收。清理完麦地,他的小孙子在地里拾掇遗留的麦穗,老贴赶忙着翻新土地,准备明年的耕种。拉犁的那头骡子是老贴全家最值钱的固定资产,好多生计都依靠着它。一家人围在地里,呼吸着新翻泥土的清香。
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老贴翻地,若有所思,突然搜肠刮肚地想起百家姓里应该没有姓“贴”的。河西走廊一带过去长期都是游牧民族的地盘,汉族与少数民族长期共存于这块土地,并逐渐融合在一起,莫非……囿于话题的敏感,我不便向老贴追问,将出口的疑问旋即咽回肚子里去。
老贴的儿子远在山西的煤矿干活,虽说工作辛苦劳累,且还有危险,但每月近七百元的收入,与在家务农放牧相比,已是十分的心满意足,也很有诱惑。这些钱足够小两口平日的花销,还能支付儿子的读书费用。老贴的孙子在本村的小学上三年级,父母常年在外地,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在家乡上学,一年难得见父母几面,只有在夏收或过年期间才能有团聚的机会,于是跟在父母身边寸步不离。
全家最开心的时刻,莫过于看到身后那一捆捆金灿灿的麦穗,这是安身立命之本。这情景让我想起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希望的田野》,“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禾苗在农民的汗水里抽穗,牛羊在牧人的笛声中成长,西村纺花,东岗撒网,北疆播种,南园打场。”
收完麦子,我与老贴一家用手推车将麦子运回家中的院子,看着满院金灿灿的麦子,我发自内心为他们一家高兴,这为他们实实在在地备好了一年的口粮,起码,在可以见到的日子里是不会饿肚子了。总共一千六百斤的麦子,满打满算按照年人均五百斤计算,对于老贴夫妇加上一个小孙子,是绰绰有余了。兴奋之余,在我的恳求下,老贴夫妇放下泥耙,回到屋里郑重其事地换了一件像样的衣服,站在院子里的向日葵下,听从着我的摆布。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就是在收成之后,把他们的心满意足定格在历史的某一瞬间,留下美好的回忆。
在我看来,老贴两口子的笑容无疑是舒心灿烂的,生活在偏僻的乡村里,他们对往后的日子其实没有太多的奢望,只要儿孙们有一个好的生活前景,那就谢天谢地了。
老贴对我说,这种情形不是每年如此,如果哪一年雨水不足,产量就无法得到保证,就会缺粮,就得另外想办法补救。但是,补救的办法并不是很多,即使想多养几只羊,也得考虑饲料从何而来。手中可以拿出来的银子,就是那么有限,至于其他的副业,也基本没有门道。因此,孩子们在外的打工所得,就成为家中最后的救命稻草。
三十多年来以来,改革开放使得整个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唯有这里好像仍定格在前世;整个中国都拥有了新的财富,唯有这里却仍旧只拥有几百年遗存下来残破的长城和他们赖以生存的贫瘠土地。这种社会形态和财富的反差,很容易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心情郁闷。那些纯朴善良的人们,他们生活在长城边,生活在河西干旱的土地上,就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我走了,离开了老贴的家,离开了长城边的那个小村子。可是,沉静下来,我并不舒心。城乡的极大反差,在一个工业社会与农业社会并存的发展中大国里,在一个刚刚脱离了整体贫穷愚昧的国度里,很难简单地用“存在就是合理”的说辞把它打发。毕竟中国的农村和农民已经解放和翻身逾六十年了,在这期间,人类的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也发展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城乡社会强烈反差的存在,使得政府和人民有责任有义务不遗余力去改变现状。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的民族、我们社会所有的人都能公平地享有他们应该得到的权利,让这个社会走向真正的和谐与共同富裕,这也是我们民族的千年梦想。
这是一块我们不能忘却的土地。这是我们不可忽视的人群。我们不能由于它的贫瘠与荒芜而漠视它,也不能由于它的遥远与闭塞而疏远它,它是我们的热土,是长城边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