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和叔叔离开彼得堡以后,在我与达尼列夫斯基一起生活期间1845年秋谢苗诺夫天山斯基和达尼列夫斯基住在彼得堡瓦西里耶夫岛上。,我们的熟人圈子显著扩大了,主要是因为达尼列夫斯基没有任何财产,他必须以写作来维持生计,写作内容丰富的、有根有据的学术性文章给《祖国纪事》刊用。这使他不仅认识了杂志的编辑克拉耶夫斯基,还认识了许多其他的文学工作者及批评家——别林斯基与瓦列里扬·迈科夫。他们器重达尼列夫斯基的逻辑性非常强的头脑,惊人的辩证法和渊博的、多方面的学识修养。这么一来,在我们去大学听课期间,我们的关系密切的朋友的圈子里,不仅有大学生,还有年轻的、已经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属于这个圈子的不仅有某些青年学者,还有已开始文学活动的青年文学家,如达尼列夫斯基的高等政法学校的同学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及梅伊列夫·亚历山大·梅伊(1822—1862),诗人,剧作家。,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德·瓦·格里戈罗维奇,亚·尼·普列谢耶夫,阿波隆·迈科夫,瓦列里扬·迈科夫以及其他人。我们不太经常互相串门,不过我们交往的主要地点和时间是固定的,每逢星期五这一天,我们在我兄弟和达尼列夫斯基的高等政法学校的同学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布塔舍维奇彼得拉舍夫斯基处聚会。我们在那里和当时彼得堡青年知识分子界相识,这群人之中,我最了解彼得拉舍夫斯基案件中吃过苦头的斯佩什涅夫,迪布两兄弟伊波里特·马特维耶维奇·迪布(1821—1890),康斯坦丁·马特维耶维奇·迪布(1810—?),均为彼得拉舍夫斯基派分子。,杜罗夫,巴尔姆,卡什金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卡什金(1829—1914),彼得拉舍夫斯基派分子,傅立叶学说的拥护者。以及逃脱了他们被捕命运的德·瓦·格里戈罗维奇,热姆丘日尼科夫热姆丘日尼科夫(1821—1908),俄国诗人。,迈科夫两兄弟,拉孟斯基拉孟斯基(1825—1902),经济学家。,别克列米谢夫别克列米谢夫(1824—1877),傅立叶主义者,参加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活动。,摩尔德维诺夫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摩尔德维诺夫(1827—?),内务部官员,参加杜罗夫小组活动。两兄弟,弗拉基米尔·米留金弗拉基米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米留金(1826—1855),经济学家,彼得拉舍夫斯基派分子。,帕纳耶夫及其他人等等。这些人乐意到殷勤好客的彼得拉舍夫斯基家去,主要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住宅,可以举行对我们来说是极为有趣的诸如此类的晚会,尽管我们觉得彼得拉舍夫斯基本人太古怪了些,如果不说他狂妄的话。许多友人显然都这样看待彼得拉舍夫斯基。他的传记作者写道:“关于彼得拉舍夫斯基,颇有许多不友好的看法,有几分同情和尊敬,但很少有好感的。与他比较接近的人客观地高度评价他,也只是因为他的渊博的学识修养以及他在社会文化上所起的作用,但是作为一个人而真正爱他的,却一个也没有。任何人看出他身上古怪的、可笑的、不好的地方,都一点也不肯原谅他。外界与彼得拉舍夫斯基接触的人最多不过看到他身上的无益的古怪,‘好标新立异’,想要‘与众不同’而已。”(《彼得拉舍夫斯基派分子》,页64)作为高等政法学校的学生,他是担任公职的人,在外交部当翻译。他唯一的职责是外侨进行诉讼案件时派去当翻译,比较多的是去编制外侨的因无继承人而充公的财产清单,尤其是图书的清单。后一项差使很合彼得拉舍夫斯基的胃口:他从图书中把所有外文版的禁书挑出来,以非禁书补进去,而把这些禁书拿去充实他自己的藏书了。他购买各种图书补充他的收藏,供所有的朋友使用,甚至包括商会会员、市民董事会会员及市杜马议员,他本人是市杜马议员。作为一个极端的自由主义者,当时的激进主义者、无神论者、共和主义者及社会主义者,他天生是个卓越的宣传家的典型:他所喜爱的正是宣传鼓动工作,他竭力在社会的各个阶层展开这一工作。尽管他的宣传很不连贯,自相矛盾,他所宣传的却是一种反君主制思想乃至革命思想及社会主义思想混合在一起的大杂烩,不仅在当时青年知识分子圈子里宣传,还在市杜马选举人阶层中宣传。为了宣传的目的,他竭力要在军事学校当教师。当罗斯托夫采夫请他自报一下他能教些什么科目的时候,他交出一份单子,上面开列了十一门科目。校方允许他试教其中的一门科目,他用这样的话开始他的试教课:“这门课可以从二十个观点去看,”他果然讲了二十个观点,不过他并没有被录用为教师。他的衣着是古怪的奇装异服,显得与众不同,且不说他的长头发、小胡髭和长胡须当时被人侧目而视,他还常常穿西班牙式的短斗篷,戴四只角的大礼帽,千方百计要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他想方设法要吸引群众,譬如,放烟火,发表演说,分发小册子等等,然后开始跟他们进行秘密谈话。有一次他身穿女人的衣服来到喀山大教堂,站在妇女中间,假装虔诚地祈祷,可是他那没有特别仔细加以遮掩的、带有几分强盗气概的面孔和那一把黑胡子引起旁人的注意。临了,警察分局的警官走到他身边,对他说:“阁下,您大概是个乔装打扮的男人吧。”他回答道:“阁下,我可觉得您是个乔装打扮的女人。”警察分局的警官大窘,彼得拉舍夫斯基趁机从人群中溜之大吉,回家去了。
我们朋友圈子里的所有的人,自然并没有把彼得拉舍夫斯基本人当作是什么了不起的重要人物,不过每逢星期五都去拜访他,每次都在他那里看到一些新的人而已。在圣灵周的星期五,平时摆冷盆小吃的桌子上,他摆上了圆柱形甜面包、奶渣糕、红蛋等等。星期五的晚间集会,往往进行活跃的谈话,尤其是青年作家纷纷倾吐自己的积愫,抱怨当时沉重地制约着文学工作的书报检查制度的压迫,除此以外,还有文学作品朗读,各种各样学术问题和文学问题的简单的口头介绍,这种口头解释自然带有当时书刊出版物的语言中所不容许存在的自由主义思想色彩。我们当中许多人的理想是要使农民从农奴的依附地位中解放出来,可是这种企图还停留在空想的范畴,只在亲密的友人圈子里才作比较认真的讨论,后来通过一个参加晚会的人传来一份报告,在小组的部分成员的一次集会上念过,这是国有财产部部长基萨列夫基萨列夫(1788—1872),伯爵,1837至1850年间任国有财产部部长。的同事安·巴·查勃洛茨基杰谢托夫斯基安·巴·查勃洛茨基杰谢托夫斯基(1807—1881),政论家,经济学家,参加1861年农奴改革活动。他的秘密报告《关于俄国农奴的状况》(1841)被当作农奴制必须废除的根据。
就尼古拉一世所提出的农奴解放问题而作的报告,是当时的国家机密。
达尼列夫斯基念过许多关于社会主义,尤其是关于傅立叶主义的文摘,他对傅立叶主义极为向往,以异常引人入胜的逻辑发展自己的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朗读了他的中篇小说《穷人》与《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的片断,热情洋溢地发表了反对地主滥用农奴制的意见。书报检查制度为全体人所痛恨,如何向书报检查机关作斗争的问题被提出来讨论,彼得拉舍夫斯基提出一项试验作为试金石,他的小组里的许多人参加这项试验。他们着手出版读物,标题为《俄语中使用的外来语词典》,每一个词常常写出从当时书报检查机关的观点看来是不许可的条文。检查机关审查这本少量印行的词典,审查的人各不相同,所以如果一个审查人通不过的条文,他们把它几乎原封不动地搬到另一词目的条文中去,送给另一个人审查,这样就能勉强通过审查,尽管遭到一些删削。彼得拉舍夫斯基亲自校对送审的条文,他用了巧妙办法:放上标点符号,等拿到审查者已通过的原稿后,他再重新改动标点符号,改动几个字母,把审查者已经通过的文句的意思完全改变过来。这本词典的发起人和最初的编纂者是个军官,军事学校的教员基理洛夫,从书报检查机关的观点看来完全是个可靠的好人,压根儿想不到他这本献给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大公爵的著作书名全称是《基理洛夫出版的俄语外来语袖珍词典》。1844年12月24日的《俄国残疾人》报上登出广告称该词典有四千条词目释文,是科学史方面一本按字母排列的特种百科词典。这本词典共出了两卷,第一卷1845
年4月,次年出第二卷,到“玛尔太教团”这一条目戛然中止。词典的护封上印着“出版者的话”,说明这本词典“是艺术与科学的简明百科词典,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欧洲文明给我们带来的一些概念的简明百科词典”。词典的出版,作为彼得拉舍夫斯基提出的“一次试验”,作为与书报检查机关进行斗争的一块试金石,这一说法大概不无根据。彼得拉舍夫斯基决定参与词典的出版工作,他能够遵循这一宗旨。但是想起编词典的不是他,是词典的实际上的出版人,即在巴甫洛夫中等武备学校教务处工作的近卫军炮兵上尉尼古拉·萨尔盖耶维奇·基理洛夫。据佐托夫证明,基理洛夫是“以尼·德聂伯罗夫斯基的笔名发表很不错的短篇小说的作者”。1845年,在基理洛夫主编出版的《现代风习典型》一书中收了他的短篇小说《捻碎的白面包,外省生活散景》。基理洛夫是访问穷人协会的秘书,该会的主席是奥陀耶夫斯基。(见佐托夫的《四十年代的彼得堡》,载《历史通报》,1890年,第6期,页554)转到彼得拉舍夫斯基的手中以后成了什么东西。
彼得拉舍夫斯基当时二十七岁。斯佩什涅夫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斯佩什涅夫(1821—1882),彼得拉舍夫斯基派分子中最具有革命情绪的人之一,给予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不可磨灭的影响。论信仰,他是个无神论者、空想共产主义者,看过马克思的《哲学的贫困》,可能也看过《共产党宣言》。关于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这个人的遭遇好极了!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怎样出现在那里,最直率、最迟钝的人立即怀着崇拜、尊敬的心情围住他。”(《书信集》,第1卷,页140)
斯佩什涅夫意志坚强,有过神秘的风流韵事,目光敏锐,善于观察,爱思索,几乎总是沉默寡言,又是个很有魅力的美男子。他对大多数彼得拉舍夫斯基派分子都带有一种优越感,这倒也为大家所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他可能是《群魔》中的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原型。在《少年》的草稿中,写到陀尔古辛派分子小组成员坚决与彼得拉舍夫斯基派分子的团体采取联合的态度,有个青年,是个富裕的地主,曾在德国人工厂里的工人中学习过,建议要密切注意技术革命,“这比向人民作一切呼吁都还要无可比拟地有力又有效”,这个青年应当就是斯佩什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补充说:“有一部分是斯佩什涅夫。”(《最后几部长篇小说》,页84)
和他几乎是同年,斯佩什涅夫以杰出的才能著称,后来被判了死刑。斯佩什涅夫又以出众的男性的英俊美貌著称。若要画救世主的头与身躯可以直接照着他的模样画。他在高等政法学校求学,受过良好的教育,博览群书,有文化素养,出身于富裕的贵族家庭,本人就是个大地主。他生活中的风流韵事迫使他在四十年代初期及中期到法国去住了几年。
旅居法国六年,他成了典型的四十年代的自由主义者,他的理想是解放农民与人民代表制。他具有良好的欧洲语言知识,学识又渊博,在法国居住期间不仅醉心于乔治·桑与贝朗瑞的作品,奥古斯特·孔德的哲学著作,还热心研读圣西门、欧文与傅立叶的社会主义理论。不过,斯佩什涅夫是作为人道主义者而赞成他们的理论的,同时又认为这些理论是无法实现的空想。他没有护照逃跑到国外,得到赦免以后,他来到彼得堡,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中发现有许多人的观点和理想与他一致,他成为这个小组中最杰出的活动家之一。他相信,必须通过书籍刊物上言论宣传的办法使俄国社会对接受农民解放与人民代表制的想法有所准备,他憎恨国内的书报检查制度的压迫,第一个想到在国外创办一份自由的俄语刊物从彼得拉舍夫斯基派分子案件的材料中可以看出这指的是在彼得堡办秘密印刷所刊印各种文章,但是并没有关于在国外创办杂志的材料。
,而不考虑他将怎样回到俄国来。要不是落到一群犯了叛国罪的人当中,斯佩什涅夫的意图无疑是会付诸实现的。
他在苦役中度过六年,丧失了领地,在他被剥夺一切财产权期间,领地归他姐姐所有了。仅仅因为逢到亚历山大二世接位,才恩准将财产发还给他。他忠于自己的理想,欣喜万分地注视着农民解放事业的进展,1861年2月19日以后,他成为最优秀的首届调停人之一。他判罪后,我在1863年第一次见到他,其时他正担任这一职务,虽然他正当盛年(四十二岁),看上去却仿佛是个高龄老者,只不过身躯尚魁伟而已。